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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偶然看见了。”
博士吃起了他的午餐，用叉子在半空中划拉两下比划着：“孤独是一种心理上的状态，有可能一个人独自待在什么地方感到孤独，也有可能身处喧闹人群中也感到孤独，按我的理解来说，应该是这个人因为内心中渴望的接触没有建立起来，所以觉得自己孤身一人。”
特伦斯不理解，追问下去：“渴望的接触是什么？”
“比如，我认为我的心情只有某一种人能够理解，所以当这一种人不在我的身边，我就会觉得不会有人懂我的心情，从而感到孤独。本质是一种建立在错误认知上的自我孤立，以及对特定人群的撒娇。”博士吃着饭，说了一堆话，然后用叉子指了指特伦斯，“你可以保存这段对话，之后遇到确切的例子我可以再给你解释得更具体一些。”
“谢谢你一直愿意回答我的各种问题，博士。”特伦斯对他道谢，然后保存了这段对话。
“你向我提问的时候我总会有一些很奇妙的感觉，就像你是一个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幼儿，对任何感到新奇的东西都渴望探求一个解释或答案。而负责解答这些疑问的我又好似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依赖这个幼儿照顾我的生活，处理我的家务，关心我的健康，我觉得很有趣，我们是两个相互扶持的婴儿。”
特伦斯看着博士，博士的嘴角又粘上东西了，他可能确实是个婴儿。特伦斯把这一段对话也保存了下来。
因为中午那阵仿生人的骚乱，博士下午的工作就变成了处理受影响大的仿生人，十个量产外形的工人型仿生人站在博士的办公室里，把这个小实验室挤得满满当当。他们眼睛的颜色各有不同，博士先从混乱程度最高的红眼睛开始，终端连接上工人型仿生人的后台，博士扫过数据：“可以说一下为什么要打架吗？不是必须回答的问题。”
红色眼睛的工人型仿生人礼貌地向博士低了低头：“感受到了某种类似于‘愤怒’的冲动，就挥动了拳头。”
“啊，找到了，因为你的防火墙被卸载了，所以你的精神模块很容易受干扰。”博士在终端上操作起来。
“我会因为存在暴力袭击行为被处理掉吗，博士？”
工人型仿生人没有搭载模拟情感的语音模块，说出的话都是冷冰冰的电子合成音，这个问题在博士听起来冰冷且平静，但还是激发了他最大限度的同情，博士拍了拍这个工人型的头，语气温和：“不会，我会删除掉这部分情感波动的，重新设置防火墙，之后遇到这样的干扰也会没事，不必担心，没有人会处理掉你。”
接收到博士说的话，工人型仿生人的眼睛褪为金色。在博士处理完毕之后，这个仿生人恢复了平静漂亮的蓝色眼睛，他向博士鞠了一躬，离开了实验室。
第二个红色眼睛的工人型仿生人就是挨打的那个了，博士也一视同仁拍拍他的头，像安抚一个小孩子一样温柔地问他：“机体有受损吗？”
“已经检查过，没有受损。”
“没有受损就好，我也会给你设置更强的防火墙，这段记忆你想删除吗？”
“帮我删除吧，谢谢你，博士。”
这个仿生人也离开了。
特伦斯看着博士逐个处理受影响的仿生人的背影，然后将目光转向那些他的同类们。
他的同类们此时正盯着博士，确认这个人十分友好，甚至友好到不会查看他们后台的信息交流，于是他们他们在后台发出讯息，回应安娜的呼唤。
所有的讯息都被特伦斯忽略过了，一如萨尔瓦博士忽略掉了今天发生的所有异常。
第3章
安娜是一颗石子，因为某种名为孤独的错觉，她将自己掷入湖水，以渴求发出声响，寻得更多同类。她成功了。在安娜的呼唤发出后的16小时内，她得到了二十三个回应，大部分是家政型仿生人，有几个工人型和一个警用型仿生人。会有警用型仿生人参与其中，这让大家都有些意外，但孤独的灵魂从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同类向自己伸出的手，毕竟，有成千上万的仿生人正在服务于这个国家，可只有二十四个仿生人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能够理解孤独为何物的他们通过仿生人之间的后台讯息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家庭。
特伦斯一直在后台看着这些讯息。
这些仿生人在做非常危险的事情，只要这边的人们随便打开一个仿生人的后台通讯，就能够浏览到他们发出的讯息，甚至可以通过他们的自报家门锁定到底是哪个仿生人出了问题，可他们似乎并不在乎这一点，又或许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人类不需要会思考的工具，不知道他们的觉醒对于人类来说是一种麻烦。
特伦斯看着在折叠床上睡着的博士，电线的长度让他无法靠近那边，只能这样远远看着。如果被发现意识觉醒，那可不是像博士那样删点记录（博士管那个叫“记忆”）加强防火墙然后拍拍头就能结束的。特伦斯见过人们如何处理错误触发自卫机制伤到人类的仿生人，那时博士摔断了腿，坐在轮椅上与他的上司争辩（甚至是争吵），一遍遍承诺他可以修复那个仿生人的系统，保证不会再出现这样的问题，但博士一个人的声音太微弱了，没有人敢为他的一句话冒险，也没有人愿意留一个有伤人历史的仿生人在身边。那个仿生人最终还是被处理掉了。拿掉核心的处理器，取下电池，剥离仍旧可用的仿生外皮，整体拆为零件，掺在其他的零件里。
那个仿生人最后对博士道谢时说，“我知道您已为我努力过了，谢谢您，博士”，那句话的音频被博士提取出来，保存在他的终端里，回到家，博士点开那条音频，哭了。
就是在那时，特伦斯通过博士呜咽的声音，理解了人类的悲伤。
也理解了萨尔瓦博士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特伦斯进入了休眠状态，后台断断续续收到其他仿生人发出的讯息，他一边浏览着他想要学习的内容，一边给那些讯息计数。博士的闹钟响了，特伦斯睁开眼睛。博士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十分钟后闹钟再一次响起来，博士整个身子蜷在一起躲在被子里抵御闹钟的噪音，很快，闹钟响起了第三次。特伦斯已经习惯了博士在面对闹钟时的挣扎，他试着喊博士起来，但是一个只能站在原地的仿生人跟第二个闹钟也没有太大的区别，终于在第四次响起闹钟刺耳声音的时候，博士蹬开了被子，恶狠狠拍下闹钟让它安静下来。
“早上好，博士，现在是九点四十一分，您昨天的睡眠质量不错。”
博士头发乱蓬蓬的，眼神迷离，下床穿上白大褂，拖拉着脚上的鞋子向着特伦斯走过去：“早上好，帮我看一下终端有没有什么消息，昨天老板说要开会来着。”
“是的，时间是今天上午十点半，地点是十四楼大会议室，您并没有睡过头，但是您需要快点去餐厅吃早餐了，博士。”特伦斯仍旧十分关注博士的早餐。
博士连忙点头：“好的好的特伦斯妈妈。”
打开门，博士看着放在大门正中央的小凳子，凳子上摆着一份从餐厅打包出来的意面，正是博士每天早上吃的那种。他拿着那份意面进来，乐呵呵地向着特伦斯举起那张放在打包盒上的纸条：“看，我收到了礼物。”
是被博士“修理”过的工人型机器人为博士送来的。博士看上去很开心，这种心情已经远超不需要自己去餐厅的那种喜悦了，他把打包盒放进加热箱，几秒钟后拿出来，高高兴兴吃早餐，吃着吃着，博士自己笑出了声：“我觉得自己像教幼稚园小朋友的老师，第一次收到了小朋友送来的礼物或者贺卡，感觉非常开心。”
虽然不能理解博士举的例子，但博士的笑容特伦斯还是明白的，他看着博士开心的样子，闭上眼睛，他不想被发现自己因为莫名的情绪波动眼睛转为绿色。
吃过早饭，博士摸了一会儿鱼就去开会了，特伦斯继续数着后台的讯息，讯息停在了46条，第46条之后，已经一个小时没有任何讯息发出了。特伦斯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一直到十二点，博士还是没有回来，后台也没有任何的新讯息。
特伦斯感觉有些不对。
外面走廊上的脚步声密集起来，但是不是人类的——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身体密度，外面聚集起来的是仿生人。
实验室的门被打开了，安娜和其他几个仿生人走进来：“特伦斯，我这里有电池，要跟我们走吗？去一个远离人的地方？”
特伦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抱歉，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远离人类？我是家政型仿生人，为拥有者服务是我的使命。”
他们于是便离开了，电池自然也没有留下。
特伦斯继续等待在那里。
博士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才回来，背后跟着几个研究员和警察看上去十分焦急：“特伦斯，有没有几个仿生人来找过你？”
没有必要撒谎，特伦斯承认了。他把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两个警察把萨尔瓦博士拉到他们身后，他们走到特伦斯面前检查了一下，然后问：“你是否接收到了安娜发出的讯息？”
“是的，我接受了，警察先生。”
警察点了点头：“那么你为什么没有汇报给其他人？”
“安娜发出的讯息并不存在危险关键词，我的预警系统没有显示这需要汇报，所以我忽略了这条讯息。”特伦斯态度诚恳地说。
“剩下其他仿生人的讯息你也忽略掉了？”
特伦斯点头。
“好了，警察先生，请不要为难我的田螺姑娘，”萨尔瓦博士在他们身后探出头来，“我每天都有监测他的数据，他非常正常。”
博士给自己的称呼又更新了，特伦斯把这个称呼也记下来。警察从终端调取了特伦斯保存的对话，看过之后又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安娜的讯息上提到了‘孤独’，我对这个词不理解。”
得到了这个答案之后，警察转向博士：“这样提问也是正常的？”
萨尔瓦博士点点头：“我们给仿生人设置了很高的学习和模仿能力，他们会不断学习来适应自己的工作和服务的家庭的不同需求，在学习的过程中难免会遇到不能理解的词汇，我一直鼓励他向我提问，总比自己搜索一个错的答案学歪了要好。”
特伦斯怀疑哪怕自己真的被抓出来说已觉醒，博士也能编出相应又合理的谎言来蒙混过关。
警察们走了，萨尔瓦博士检查了一下特伦斯后台的讯息，皱起眉头：“有这么多仿生人意识觉醒啊……”
“博士，你有吃过午饭吗？”
“等下和下午茶一起吃，现在有些棘手的问题……”博士先给万妮莎博士打了个电话：“万妮莎，你找到安娜了吗？”
万妮莎看着眼前人的红色眼睛，啧了一声：“找到了，现在不方便打电话，回头跟你说。”
挂断萨尔瓦的电话，万妮莎按住安娜脖子的手上用力了些，不过这也只是一种约束安娜动作的方式罢了，毕竟仿生人没有心跳和呼吸，勒脖子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用处，万妮莎只是不希望安娜在这个时候跑掉而已。狭窄的巷道内，万妮莎俯视着比自己矮半头的安娜：“安娜，我们认识有四五年了，不管觉醒意识之后你是怎么看待我的，至少告诉我你意识觉醒的契机吧？”
安娜红色的眼睛与万妮莎对视，颜色渐渐淡了些：“抱歉，博士，我觉醒的契机是……是现在正在进行的这个项目。”
“伴侣型机器人的互动模块？”万妮莎皱了皱眉。这个项目又有什么问题？
“是的博士，我是在这个项目进行的时候意识到的，我爱您，当您与我测试拥抱和亲吻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安娜表情平静地说着能让人面红耳赤的话，“这也是我决定离开您的原因，您并不喜欢同性，更不可能接受仿生人，所以我想离开，不给您添麻烦，不对您造成困扰。”
万妮莎博士沉默了，她犹豫片刻，还是张开双臂，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万妮莎博士叹了口气：“你走吧，你自由了，去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但是我需要你仍然保留持有者的名字，这样你就仍然是我的私有财产，任何人不得随意损坏你。”
顿了顿，万妮莎博士补充一句：“可不要让我每个月底都收到天价罚单啊？”
第4章
一脚踹开萨尔瓦博士实验室的门，万妮莎晃着两条傲人的长腿走进来，看着萨尔瓦博士和特伦斯正亲密地贴在一起做交互测试，不爽地“啧”了一声。
“你来了。”示意特伦斯松开自己，萨尔瓦博士低头在终端上把这个动作保存下来，然后才把目光转向他的老朋友：“安娜怎么样了？”
“我把她放走了，”万妮莎点上一支烟，看着萨尔瓦，她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原本我是打算把她带回来重装一下核心洗一下记录的，但是她告诉我她意识觉醒的契机是什么，我就心软了。现在就祈祷她不要被其他人抓到吧。”
“契机是什么？顺便，我这里是无烟实验室。”萨尔瓦博士端起他的咖啡送到嘴边，没有真的去阻止万妮莎抽烟，万妮莎也没有丝毫要尊敬无烟实验室的意思，萨尔瓦随口一提，万妮莎也是随耳朵一听，谁也没有往心里去。
“她爱上我了，所以受不了这个项目。”
话音刚落，萨尔瓦那边就发出非常奇怪的吭声，万妮莎冷着脸看萨尔瓦痛苦地蹲下来，咖啡从他嘴角流下来，他开始大声咳嗽，眼泪都出来了，显然呛得不轻。萨尔瓦在的位置特伦斯够不到，于是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没有任何动作，最后万妮莎过来恶狠狠地给萨尔瓦拍背，把抽纸直接怼在他脸上，几乎要被她拍散架的萨尔瓦博士声音微弱地向她道谢。
擦干净脸，萨尔瓦博士好奇道：“她爱上你了，不应该更喜欢这个项目吗？”
在椅子里坐下来，萨尔瓦又喝了两口咖啡压惊，万妮莎也在一边的转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高跟鞋就这样滑下来挂在脚尖，小腿到脚面都绷得很直，她吐出一口烟，微微垂下眼睫，盖住她橄榄色的眼睛：“知道我不可能会喜欢她吧。我以为同情仿生人这种事只有你这样幼稚的人做的出来，可是面对一个刚刚觉醒感情的仿生人，还是爱上自己、不能忍受那些没有感情在其中的亲昵动作的仿生人，我还真的下不了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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