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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伦斯不需要吃东西，他安静看着博士，感觉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看论坛，于是提醒他最晚进食时间最好不要超过九点。
博士看了一眼时间，招呼店员把剩下的披萨打包起来。
分完披萨回去的路上，特伦斯忽然问，爱是什么。博士戴好口罩，扶了扶眼镜：“你是因为万妮莎博士说的那些才问的吧？爱是一种十分模糊且包容的感情，每个人对爱的理解都不同，我只能给你解释我认为的‘爱’。”
第6章
博士睡下了，特伦斯还在回味晚上博士解释的那些话。从情侣之间的爱，到亲人之间的爱，再到更博大更包容更广泛的爱，博士的讲解耐心且详细，尽可能举出特伦斯能够理解的例子，特伦斯将这段对话全部保存了下来。最后，特伦斯问博士：“那么，博士，您爱我吗？”
对于特伦斯来说，这是一个有些冒险的问题，本以为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可博士回答得毫不犹豫，笑得也十分温柔：“当然，我爱你。”
特伦斯将那个瞬间也保存了下来，但他并不觉得高兴。博士的回答过于爽朗痛快了，无论是他立刻给出答复的态度，还有博士温柔的眼神，都在告诉特伦斯，这根本不是一句发自内心的告白，更像是一份考卷，需要特伦斯自己去辨别，此时博士说的爱到底是他刚刚说过的哪一种。特伦斯心中是有答案的，他感受到的爱就像是博士爱路边晒太阳的猫咪，爱一只外形可爱的玻璃杯，爱一阵忽然刮过的风……博士就是这样的人，他像爱身边的一切一样爱着特伦斯，可特伦斯想要的爱绝不是这样的。
站在博士的小床边，特伦斯低头看着他。
他还有问题想要问。
如果爱是像博士所说的，是一种温柔、包容、伟大、令人感动的感情，那么在自己心中那种自私的、卑劣的、想要独自占有博士的冲动，又该是什么呢？那不是爱吗？我不是在爱着你吗？如果我不是在爱着你，又为什么，我又像你口中的爱那样希望你快乐，希望你能拥有平静的幸福，希望你不会因为任何事皱起眉头？特伦斯伸手向博士乱蓬蓬的灰色头发，又在指尖反馈回发丝触感的一瞬将手收回，他蓝色的眼睛急遽变色，在这无光的室内，变成一对阴暗的红色光点。
有太多太多问题想要得到解答，不能真切地了解人类的一切，我为此感到苦恼，博士。然而我现在还不能向你寻求答案，我怕我过多的问题加重你对我的怀疑，你是那么聪明，又是那么敏感，在已经引起你的当下，我有太多不能做的事情。特伦斯双手十指交握，他低头吻自己的手指时紧闭双眼，如同信徒祈求圣父怜悯时一般庄严虔诚，然而他是没有任何信仰的，尽管仿生人已经如此普及，但是始终没有出现什么赛博上帝、电子佛祖，只有人才需要信仰来寄托自己的对与错、罪与罚、前世与今生。但是，但是……特伦斯又睁开眼睛看着床上的博士，眼睛渐渐恢复为正常的蓝色，他的目光贪婪地锁定博士睡梦中的侧脸，好像这么盯着，他就能像是在一本书上签名一般把对方标记上属于自己的记号，从此这个人就完全属于他了。
但是如果要像人一样，信仰自己创造者的话，现于此处安眠的，不正应当是我主？你仁慈，博爱，善良，启迪我感情，赐予我智慧，你不是神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特伦斯回到他之前站着的位置，进入休眠状态。即使已经被人发现过一次，仿生人们仍旧在后台发着讯息，觉醒的仿生人又多了几个，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的型号，没有说名字。特伦斯尝试着编了个名字和型号，他自称工人型仿生人戴安娜发出了一条和先前所有觉醒意识的仿生人一样内容的讯息，想知道发出这样的讯息到底有什么用处，他以为会像在群山间发出呼喊一般，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回音，然而并没有。仿生人的后台并不能进行某一个仿生人和另一个仿生人之间的私密交流，因为设置者认为仿生人没有一对一交流的必要，一个作为仿生人之间学习的渠道，为了让所有仿生人同步掌握一个新技能，后台的讯息是完全公开的，正因如此，特伦斯连一条回信都不会收到。
特伦斯不再留意后台的讯息，他开始给自己输入一些新的知识。
四点二十九分，外面的走廊播突然放起中央监控室传来的警报，尖锐刺耳的声音回荡在大楼的每一个角落，立刻解除休眠状态的特伦斯直接把博士扛了起来，博士平日里睡觉就很死，现在正是睡得香的时候，正好端端做着梦呢，梦里肚子上被人来了一拳，浑身就开始难受，几乎是被颠醒的。博士发现梦中听到的警报声醒来之后仍旧存在，肚子上难受的感觉也如此真实，他睁开眼之后立刻像虫子一样扭动起身子：“发生什么了？你先放我下来。”
“中央监控室发出警报，有一伙不明身份的人闯入大楼进行破坏，我将带您从紧急通道撤离大楼，保证您的安全。依据您身体综合素质做出判断，由我带着您移动效率更高，请原谅。”特伦斯将博士箍紧，一边说一边用极快的速度移动，如果不是担心肩膀上扛着的人可能会被自己颠到吐，特伦斯早就迈开大步跑起来了。家政型机器人因为可能需要独自搬运挪动沉重家具，在几种仿生人中是力气最大的，别说扛着博士跑了，多来几个人也不成问题。
博士倒挂在特伦斯肩上，感觉血液全都涌向大脑，虽然吃的披萨已经消化得差不多，可还是会有想要吐的感觉，就在他快要吐到特伦斯脚后跟上的时候，特伦斯忽然手上用力抓着博士衣服和腿，把博士直接甩过来转为横抱，动作快得博士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被他甩得一阵头晕目眩，慌乱中博士死死抓住特伦斯的衣服不敢撒手：“坐电梯下去！别跑了，我快吐了！”
“电梯有被破坏的风险，在紧急情况下最好不要乘坐电梯。”特伦斯的声音依旧平静，与他平静声音极不相称的是此时博士的心情。特伦斯正在大步跑下楼梯，他那被设定得十分完美的长腿可以一步跨下两三级台阶，他就这样迈着大步下楼，速度还飞快，特伦斯怀里被他横抱着的博士看着周围迅速变化的楼梯扶手，被吓得不轻，生怕下一秒特伦斯把他给扔出去了，衣服都有些抓不住，没有办法，博士只能用力抱紧特伦斯的脖子。
踹开安全门，特伦斯抱着博士逃出了伦道夫仿生人中心的大楼，终于可以双足落地的博士强忍着恶心，晃悠了两下身体勉强站稳，对特伦斯说：“先报警，然后尽可能用夜间防盗模式搜索大楼内部，看看里面有多少闯入者。”
特伦斯照做。很快，他给出了答案。
“并没有闯入者，博士。正在大楼内部进行破坏行动的，是原本应该在仓库内的仿生人。”特伦斯如是说。
博士张了张嘴，又低下头。片刻后，他摆摆手：“算了，我们回家住吧。”
特伦斯点点头：“如果您仍旧觉得不舒服，我可以抱着您一直到回到您的住所。”
博士连忙拒绝了。
走着回家的路上，博士一直十分安静。这一路没有看到什么车辆，只能看到几个一直在工作的工人型仿生人在维持路面清洁，跟人类不同，仿生人不知道疲倦，不需要休息，所以在这个点能见到的、还在工作的也就是他们了。特伦斯跟在博士身后，回到了博士住的公寓。这里保持着离开之前的样子，离开家去实验室之前特伦斯收拾得很干净，现在也不过是多了些灰尘，只要给特伦斯一点时间，这里很快就会变得十分完美。博士现在需要的也仅仅只是床，他掀开防尘布就钻进了被子里，好像完全不关心在伦道夫大楼里发生的事情一样倒头睡去，特伦斯就安静地开始擦拭房间里落灰的地方，在不发出什么声响的情况下尽力打扫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博士已经错过了他三个领导打来的五个电话，不过好在都是关心他有没有事并且通知他接下来在家继续项目远程汇报进度，博士挂了最后一个电话，重新倒回被窝里，喊了一声特伦斯。特伦斯很快就出现在博士的卧室门口：“您叫我吗，博士？”
“我要再睡一会，大概一个小时，”博士看看时间，“我想吃奶油蘑菇浓汤。”
“好的博士，一个小时之后我会来叫醒你。”特伦斯后退着离开了博士的视线。博士闭上眼睛，可又半天睡不着，他开始用终端浏览论坛信息。伦道夫大楼内发生仿生人觉醒导致的叛乱这件事自然占据了各大论坛和网站的热门，博士随便点开了一个，看论坛上描写的内容，看来他们离开之后警察也赶到了，对这些仿生人直接进行了武力镇压，枪林弹雨里，损失了许多仿生人，还有装死事后自己爬起来溜走的仿生人。
仿生人意识觉醒这个问题，终于像是迟来的山雨一般，笼罩在了伦道夫大楼上。
第7章
迟来的山雨并没有如预料一般在流言中凝聚成山洪，仅仅在博士睡醒半个小时后，所有关于伦道夫大楼内仿生人的讨论就消失了，已经因为警方介入而损失了大量仿生人的伦道夫企业自然不能容忍任何影响他们继续赚钱的声音，论坛和网站恢复了往常那种轻松愉快的氛围，传播着无伤大雅的都市怪谈。一直在刷论坛的博士目睹了那些帖子消失然后新旧帖子被顶上来的全过程，他放下手里的终端闭上眼睛，心里有点烦躁了。
本以为这次终于可能看到仿生人觉醒的问题被拿到台面上讨论，结局却是又一次被压下来禁止提及，博士十分不爽。正在他自顾自生起闷气的时候，万妮莎打来了电话，他也根本不想坐起来接，直接在被窝里拿出一只手接起来，终端还放在枕头上。
“听说总部被仿生人掀了，你没事吧？早就跟你说过工作狂也要有限度，该回家住回家住。”那头的万妮莎似乎正在做饭，博士都能听见刀子切开蔬菜的声音，他不爽地“啧”了一声：“怎么，你也被迫放带薪假了？”
“是啊，现在正在家享受悠闲的假日。”
“万妮莎，我需要你帮我问一下那些被控制住的仿生人怎么样了，他们没有人敢告诉我。”
切菜的声音停下来，那边没了声音，片刻后，博士听到了老朋友的叹息：“既然他们不敢告诉你，你也就不要再问了。你干涉不了。这次参与叛乱的仿生人一共有二十多体，不仅对内部设施进行了破坏，值班的两个保安被打得不轻，还破坏了仓库内没有开始运行的其他仿生人……首先是它们本身存在袭击人并且进行破坏的危险性，其次是造成的巨大财产损失，这些都注定他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阿伦……”
特伦斯就在这个时候端着给博士准备的早餐进来，注意到博士的脸色非常难看，他把浓汤和烤过的切片法棍放在博士的床头柜上，然后体贴地用手试了试博士的额头。体温正常。
“我想至少要努力一下。”博士说完就挂断了跟万妮莎的通话。
特伦斯低下头：“博士，您最好不要再顶撞您的上司了，在这样的关头，您确实可能会失去工作。”
博士笑笑：“我知道。”
说完，这个整日不修边幅的人去认真洗漱梳头刮胡子，换了身衣服，整个人精神利落地重新出现在特伦斯面前，并且示意他打开录像功能。
特伦斯疑惑着照做，只看到博士微笑着对自己（镜头）说：“安娜，我想和你谈谈，下午三点我会在万妮莎家楼下那个儿童公园等你，用你喜欢的办法见我吧。”
让特伦斯把这个视频发到通讯后台，博士就立刻开始忙他自己的了。特伦斯给博士收拾着书架，手上不停，后台却一直在进行各种模拟对话，他有些担心，博士如果是去见安娜，那肯定不会带上自己，可是这太危险了，并不是所有觉醒过的仿生人都是温和理性的，必须承认有一大部分仿生人存在暴力倾向，对待人的态度也十分不同，否则伦道夫大楼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但是从仿生人的角度来说，若是真的向博士提醒，又十分越界，以他本身有的预警系统，是不应该对此做出反应的，博士对此十分熟悉，不可能通过装傻骗过去。是否应该为了这件事向博士坦白自己的觉醒，这是特伦斯觉醒之后遇到的第一件矛盾的事情，他第一次了解了何为“苦恼”。
正在犹豫应该如何跟博士开口，博士忽然从门口探过来脑袋：“特伦斯，我又组合了几个新的动作，过来试试。”
站到博士面前，特伦斯还在想应该怎么跟博士说，可随着博士在终端提交动作，收到了动作内容的特伦斯一下子就失去了同时处理多个事项的能力，后台所有的检索和运算都停了下来，他呆在原地。博士没有注意到他的仿生人忽然不动了，还在继续说他的：“特伦斯，如果你觉得接受不了这些，也可以像安娜那样告诉我，我会想想办法，比如找个其他的仿生人来……”
“我并不为此感到困扰，辅助您的工作也是我应尽的义务之一，博士。”特伦斯语气平静如常。
博士笑笑，向前走了一步：“那开始吧。”
于是特伦斯微微低头，吻上博士的嘴唇。温热，柔软，微微有些湿润，触觉系统反馈回来的感觉只是几种苍白平常的感触，每一种单拿出来都并无特殊之处，可是那些感觉凑在一起又那么不同，在博士扭头去调整动作之后，特伦斯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博士很快又转了回来，他上传了新的动作，对着特伦斯嘿嘿傻笑一下：“说真的，我还有点不好意思。”
特伦斯也对他报以微笑。
有什么在发烫。
这次，特伦斯轻轻拥抱住博士，低头吻他，因为安装了密密麻麻的微缩采样仪器而稍微有些粗糙的仿真舌头探入对方的口腔，纠缠那柔软的唇舌。湿润，柔软，温热。反馈回来的触感仍旧是那些，没有变化，但特伦斯还是感受到了某种触动，他感觉到自己的情感发生了某些近乎扭曲的波动，为了不让博士发现，他不得不闭紧了眼睛。然而他不想放开怀里的人——博士的心跳加快了，呼吸也急促了一些，这样的变化是不正常的，他应该立刻停下来检查并询问博士身体是否出现了什么异常，了解博士的状态是否正常，但是他不想松开，他想继续下去，或者一直就这样。
最后博士还是用力推开了他，捧着他的脸，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睁开眼睛看着我！”
于是特伦斯睁开眼，博士那双宝石一般的绿色眼睛映在他模拟人眼上，那平静澄澈的蓝色仿佛一片毫无阴霾的高远天空。
博士后退几步，拿起他的终端：“这个动作需要调整一下，限制一下最长动作时间。”
更改之后会再来一次吗？特伦斯隐隐有些期待。这就是“期待”，特伦斯自己教自己。
然而期待落空了，修改完之后博士并没有重来一次，他把之前保存的那些动作进行打散整合，情侣之间的一大部分动作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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