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在我身后低声道:“皇宫。”
虽说是皇宫,却没有真正的皇宫里那些弯弯绕绕的线路,一条笔直的路引诱着我们走到一处偏僻小院子前,应当是一个被废弃的小仓库,小小的门上落了不少灰,横看竖看都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
“进去吧。”沈轻缓慢道,“我认得这里。”
我疑惑:“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轻还未回答,门上的灰尘竟慢慢消失不见,时间恍若是被人往回拨了几轮,夜色也逐渐褪去几分,只余几颗明亮的星子垂挂。
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从里间传来,却似乎被人捂住不让出声,婴儿努力汲取着空气寻找生机,他狠心的母亲却只顾着自己的安危。
过了一会儿,天蒙蒙亮了,一只苍白的手推开这扇门,一个荆钗布裙的宫女佝偻着身子,面色也和她的手一样苍白。她额上布满细汗,像在忍受莫大的痛苦。缓缓移到墙外,艰难摸索着,终于摸到一棵胡乱生长的野草。她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在这棵野草上收集清晨的露水。但这显然是不够的,宫女不知找了多久,才采集到少少的半瓶露水。
她又摸索着回了那个小院子里。天色渐明,她深色衣裙上的血迹也越发明显。不必进去查看,不必深究,我也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采集露水是为了谁。
据说沈轻出生那天,久旱的人间终于下了第一场雨。看样子这些事应当会一一应验。
果然,天色只亮了约莫不过一刻钟,厚重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沉重压抑得让人以为天要塌下来。我却好像隐隐听到了远处的欢呼声,那是过去的人们在感恩戴德这场即将到来的、能救他们性命的雨水。
这是曾真实地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情。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冲洗着地上的尘灰,滋润着干渴的泥土。我们身处幻境,这雨自然落不到我们身上。我伸手触了触面前这扇紧闭的门,直接穿过了门板,便不再犹豫,抬脚进入了小院子里。
宫女抱着还是婴儿的沈轻,一身血污的沈轻被一条厚厚的毯子包裹着,而她身上只披着一条薄毯子,她一边喂婴儿喝水,一边将他使劲往怀里拱,生怕冻着他。她身体太过孱弱,没有奶水,只能去采集露水和雨水给自己的孩子,一口也没留给自己。没过多久,宫女便精疲力竭地睡过去。与其说是睡,在我看来更像是累得昏迷了。
女人生产如过鬼门关,没有任何人帮忙,她到底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
我回头看了看,沈轻倒是没有跟进来,他还站在院子外。
时间流速突然变快了,夜色再次爬上天际。一阵敲门声惊醒了里面沉睡的母子二人。
宫女兵荒马乱地爬起来,先将婴儿藏在隐蔽的角落,再拖着一副残躯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如我所料,站在门外的,是云梧。
第十四章 前世今生
他一身繁重的国师袍,也只是二十岁左右的模样,是我在三重天见到的他。只是更加成熟稳重。看到满身血迹狼狈不堪的女人,他微微蹙眉,先她一步搀扶住了她的身体,轻轻往里带:“孩子父亲竟不在?怎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你就凭着一个人生下了他?”
宫女远远见过这位国师,早在开门看到是他的时候已经被吓住,本以为大祸临头,却没想受到了他这般关怀,当即是惊吓大于惊喜。
“国、国师大人……”
沈轻跟着云梧进了门,却没看那宫女一眼。
云梧显然是有备而来,从怀里拿出不少东西,对那宫女道:“你且坐下歇息,先吃下这个药丸,再喝点热水罢。”
待宫女吃了药喝了水,苍白如纸的面色涌上些许血色,他再问:“孩子呢,在哪儿?”
宫女哆嗦了一下:“大、大人要我的孩子做什么……”
“你且安心,我不是要怪罪于你,也不会伤害你和你的孩儿。你也看到了,人间久旱成灾,却在你孩儿出世这天下了雨。我早有预见,你的孩儿天资不凡,我想要多加培养他,将来他肯定是要继承我的位置的。”
“您是说……我的孩儿,是下一任……国师?”
云梧点了点头。
宫女恍惚了许久,不能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突如其来的惊喜将她砸得七荤八素。本以为生下这孩子是个拖累,她孤身一人在这宫里本就任人欺凌不说,怀孕后更是饱受排挤。孩子的父亲弃她而去,她本都做好了独自抚养的艰难决定,想着就是费死了这条命也要让孩子活下去。结果国师竟亲自找上门来,要让她这本出身低微、见不得光的孩子,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等她的孩儿出人头地了,那作为母亲的她……
云梧微微停顿,还是道:“我可以许你后半生平稳安康,让你彻底摆脱现在的处境,许你荣华富贵。但我有一个要求——”
宫女急切道:“您说!”
“你不可以见这个孩子。”
宫女霎时呆住:“什么?”
这是她的孩子!她耗尽千辛万苦、差点赔进去一条命、独自熬过一个绝望的黑夜才生下来的孩子!一天前她的孩子还躺在她的肚子里,完完全全属于她,为什么只过了一天而已,只是因为她把他生下来了,他就要不属于她、甚至连见都不可以见了?
“我、我不……”
“若不答应,我之前所说的,便也不算数了。”
宫女脑中的思绪流转万分,要孩子,还是要荣华富贵?有了荣华富贵,她再也不用回到从前那个艰苦的日子,饱受欺凌看不见希望,这是人过的日子吗?可那是她的孩子,为了荣华富贵,她就要把他抛弃吗?
“为什么我不能见他?他是我的孩儿……”
“抱歉,我给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云梧摇摇头,“你不可以见这个孩子,他在长大之前我也不会让他见你。但是直到他长大成人,我便不能约束他,也会告诉他你的存在。到那时,你能不能见到他,就看他的选择了。”
宫女跪坐在地上,轻轻摇着她的孩子。孩子依恋地倚在她的怀中,她不舍地亲吻孩儿的额头,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我……我如何能负起养大这孩子的责任,还是将他交给您吧……我不求他以后多有出息,只求他能平安度过一生。至于见不见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国师大人,能否让我为我的孩儿起一个名?他随我姓,我希望他一生无忧无虑……能过得轻松些也好。便叫他‘沈轻’吧。”
她轻柔地、慢慢地扒开孩子紧紧抓着她衣襟的小手,将他放在云梧伸出的双手上,背过身去掩面低泣。
被压抑的哭声逐渐被淹没在突如其来的雨声中。眼前的画面渐渐消失,只剩下一座破败无人的小院。
我用余光看着自进来后就没再抬过头的沈轻,他的面色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愈发看不清晰,仿佛要融入这灰暗不见光的画面里。
我开口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默:“我曾看过你的前尘,似乎与方才看到的画面有所出入。”
沈轻没开口,他的沉默一直持续到这场雨停。
“我终于知道……为何你说在这幻境中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了。”
“你动摇了?”我轻笑了一声,“这幻境就是如此,让你看到一些你害怕的、不想知道的、错过的、后悔的东西,让你心神动摇,出现破绽,再将你永远困在这里。但幻境始终是幻境,所有的一切,要么经过美化、要么经过丑化,不可能是完全的事实。所以不管你觉得有什么东西和你自以为的不太一样,都不必去纠结。就算事实如此,过去也已经是过去,现在追悔莫及又有什么用?你再改变不了什么,何必徒增烦恼。”
沈轻抬起头,看向我的目光有些冷:“月掌门是这么想的?”
我勾起唇角:“对。”
“你撒谎,”他从我身边走过,目不斜视,“月离风,你有执着追寻的东西,你自己都无法放下过去,又何必……”
他没再说下去,站在刚刚那宫女跪着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
我却紧紧攥着我的手,不长的指甲几乎要刺穿手心,扎出血淋淋的痕迹。
“自以为是。”
我身上还背着昏迷的柳承故,不好乱走。见沈轻暂时还没有要离开这个地方的样子,便决定忍耐一下,等出了这个幻境,我一定不会再与他同行。
按理来说,沈轻的幻境之后,接下来就该变化到我的幻境。可不知为何周围的景象毫无变化,仿佛时间的流动被暂停了。
“你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意识到沈轻是在对我说出这句话,我看向他:“你想说便说。”
“云梧对她很好,真的很好。送她出了宫,给她云家亲生女的身份。后来她嫁了个好人家,有了新的亲生子女,果真一生平安顺遂……
“云梧说等我长大让我自己选择要不要见她,可惜我还未长大他就走了。后来我寻到她嫁过去的那户人家,远远地看了一眼,没有与她相认。
“这幻境的真假我不知到底有几分。云梧同我说过,我亲娘其实并不想要我。你也看到过我的前尘,她分明是把我当成烫手山芋。我之于她不过是个累赘,我又有什么理由在她最幸福之时再次让她想起从前不快。她现在的生活,早已不需要依靠作为国师的儿子。
“于是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只在几个月前——我去看望过她后的一个月不到,收到她的死讯。
“是她现在的丈夫带来的。她丈夫在朝廷做官,自然可以找到我。但他带来的不只有她的死讯,还有当年我离去时云梧留下的那条厚毛毯……就是我出生时包在我身上的。她这些年竟一直带在身边,时时盼着与我相认……”
沈轻仰头叹道:“其实今日便是我的生辰,原来已经整整十五年了。”
我如鲠在喉,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一句安慰的好听话也说不出。只是惋惜道:“你果真后悔了。”
沈轻自嘲道:“我跟随云梧修道多年,竟忘了凡人的性命就如蜉蝣,朝暮一瞬便可轻易凋谢。”
“母子一场,她将你带来这世上不过是天道给予的一个责任,你二人未得相认,缘分不够。也许来世你们还可再续前缘。”
“月掌门,你是忘记我说过要飞升吗?”沈轻道,“即使我无法飞升,也不可能再与她相见。我从不相信前世今生,前世终了,后世之人,再无瓜葛。我也不相信命中注定,就算有再多的纠葛,也早就一了百了,凭什么还要叨扰来世的生活。”
“哦?”明明不合时宜,我却又笑了,“你不相信前世今生,也不相信命中注定?那我告诉你,修道者飞升历劫,即使是成了神君,也免不得下凡转世历劫这一遭。这是天定的轮回报应,命运有时候就是注定的。你若是不相信这一点,那岂不是也不承认三重天的那只小凤凰,就是云梧?”
“我从未说过我完全相信你的话。”
“原来你一边做着信任的举动,心里却从没相信过我啊。”我笑道,“真让人伤心。”
“你若真是帝君,破除这小小的幻境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我下凡历劫,不能轻易动用神力啊。”
“……性命攸关之时,你竟还想着这些。”
“因为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我懒洋洋道,“这种小幻境也值得我动用神力?真是杀鸡用牛刀。”
我颠了颠背上的柳承故,道:“不过你说的倒也没错,我改变想法了,如无意外接下来幻境会呈现的是我的过去,有些东西,我还不想让别人看见。”
我腾出一只手,举起来,一团白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面前的沈轻飞去。他一动不动任白光向他袭去,面色不变地看着白光穿透他的胸膛。
“从你没有踏进这个院子里开始,你已经进入了我的幻境。”我低声道,“所以……在我看到你的幻境的时候,你也已经看到了我的?”
沈轻答道:“对。”
“真遗憾,”我笑了笑,“没想到被花艳铃摆了一道。”
“我看到他了。”沈轻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凝视着我,几乎要看穿我脆弱不堪的内心,“我看到他了,月离风。”
哦——看到了,他看到我记忆里的沈青云了。
沈轻,那就是你的前世,那就是你沈青云遗忘的过去。
聂重华曾劝过我,沈青云想不起来这些记忆没关系,我可以给他看。但我每次都拒绝这么做,我不能这么做,有些东西,只是“看见”并没有意义,他必须自己想起来。否则一切都太过廉价,仿佛在讽刺我们之间那脆弱的羁绊有多么不堪一击。
所以我现在反而该庆幸,看到我记忆的不是沈青云,而是沈轻。
“哦,好看吗?有什么想法?……或者说,你信吗?”
“八九分。”沈轻淡淡地道,“我和他果然很像。”
“不是一模一样?”说完我便后悔,沈轻和沈青云连小时候的经历都是截然不同,怎么可能一样。
“说是一样,也未必不可。”
这倒轮到我吃惊了,他何以说出这种话?
“月离风,”他一字一字念我名字,“你与他,你们缘太浅。”
“闭嘴,”我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沈、轻、道、友?”
“你怨他想不起来,也怨我。”他垂下眼帘,“但可惜,我永远也不会是他。”
我微微一笑:“我知道,而且我已经后悔来找你,这一世我们本该永不相见。”
第十五章 无法挽回
“你也后悔了?”沈轻似乎有些疑惑,“为何要把沈青云的过错,放在我身上?”
11/31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