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和沈青云撇清关系?”我比他更疑惑,“可你要想清楚,如果不是因为沈青云,我永远不会与你相见。”
沈轻低声喃喃:“……是么?”
此时,整个幻境突然毫无预兆地摇晃起来,四面景象支离破碎,碎片全部汇聚起来如坠崖般往下,看来我之前的破坏已经奏效,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突如其来的下坠感让我只来得及将柳承故护在怀里,混乱间我能感到沈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瘦弱的身躯将我整个包围。
只一睁眼的时间,我们已经回到那个小村庄。沈轻仍从我背后拥着我,锢在我腰上的手坚硬如铁。
我哑声道:“……放开我。”
沈轻依言放开,随即替我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些许尘土,态度温和:“冒犯了。”
他环顾四周,烈日刚刚西沉:“我们已经回来了?”
“对。”我随口答道,扬手将那个柳承故躺过的祭台打碎,彻底破坏了花艳铃的幻术入口。
我们甫一出现,便被几个修士发现,看到我们,他们匆忙地跑过来:“月掌门、沈道友,你们方才到哪儿去了?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你们,差点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
我安抚地笑笑:“无事,方才一时不察,不慎中了魔族的幻术,被困在幻境中。现在那陷阱已经被我解决,不必担心。”
那些人松了一口气:“二位没事就好。”
我问:“村民们都安顿好了么?”
领头的修士点点头:“已经安顿好了,也留下了一些来支援的道友善后。我们正在搜捕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一切小心,魔族最是狡猾,不可伤害那些凡人。”
沈轻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看我应承完这些修士,才道:“帝君一向如此热心?”
“你这话说得我好像很铁石心肠似的。”我道,“天道之下,众生平等。在浩劫面前,我与弱小的凡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若在他们落难之时不施以援手,日后我落难之时便无人帮我。”
“浩劫?”
“怎么,我的幻境里没有这些吗?”
沈轻迟疑了一下,摇头:“没有。我所看见的,全是你与沈青云的相处。其余之事只有零碎片段,皆不明晰。”
“全是那些?”我心中疑虑,还是没问他“全是”之中包不包括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无论是有还是没有,其实与这个沈轻,都没有太大关系,他大可把我与沈青云之间这难以言表的感情当作话本里也写滥了的戏。
我思索片刻,道:“那我便与你简单说说吧。如今人间魔气四溢,其实是有魔族逃窜到人界造成。魔神出世会带来毁灭之灾,现在不过一些预兆罢了。”
我突然又想起什么:“魔神……其实就是我三徒弟。我现在要回宗门找她。你若无事便快些回宫里去吧,迦楼如不在,皇帝指不定多着急。你现在回去稳定人心,估计能争取到不少信任。”
沈轻道:“无论迦楼如在不在,皇帝都不会对我施舍半分信任。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区别?我倒想和月掌门同行。”
我没反对:“也是,宫里可能有别的漏网之鱼,你一个人也解决不完——那便走吧。”
我火急火燎地带着沈轻赶回了月华宗,聂重华看到我和我背着的柳承故,先是一惊:“师父,你怎么和四师弟……”接着看到跟在我身后的沈轻,整个人更是呆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
“师父,他、他是……”
我打断他话:“不得无礼。这位是当朝国师沈轻。不过他也是修道之人,你便称呼为沈道友吧。”
重华犹豫片刻,微微拱手:“沈道友。”
沈轻也拱手回礼:“想必阁下便是月掌门高徒,聂重华道友。”
重华回道:“正是在下。沈道友远道而来,有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看着原本的师兄弟二人如陌生人般虚与委蛇,我不耐烦地把柳承故扔给重华:“别给我整这些虚的了,还不快给你师弟疗伤。对了,你师妹在哪?”
重华接过柳承故,思索片刻才迟疑道:“谷雨在后山闭关修炼……也有一月之久了。”
君谷雨竟在这个时候闭关?!我突觉不安,警觉地问道:“这期间你有去探望过她吗?”
“探望过两三次。她辟谷不需要人送饭,我最后一次探望是在七日前,她让我直到出关前都不要再去打扰她。”重华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安,“师父……出什么事了?”
我没再追问,一个术法便往后山奔去。神识展开扫视这片区域,降落在一处密闭洞穴外,毫不迟疑地破开洞口的门进入,可空荡荡的洞穴内哪有君谷雨的身影?!
走出洞穴,我看到掉落在地上的追踪鸟。这只纸鸟我从收君谷雨为徒那天起就一直放在她身边跟随着,本以为这么些天从没见它向我汇报什么问题,便能万无一失,却没想到我竟是败在自己的自信和大意上!
我拾起追踪鸟,覆盖在上的一抹微不可察的魔气被我揪出。手指在纸鸟上轻轻一扫,纸鸟顷刻间恢复灵气活泼的样子,往遥远的天际飞去。
沈轻和重华赶到我身后,我没时间和他们解释,只道:“君谷雨跑了!我去找她,你们好好待在宗门里不要乱跑!”随后便紧跟着追踪鸟飞去。月华宗有我用神力设下的屏障庇护,只要不离开太远,就算敌人打到家门口,也不会有事。希望这两人能听话一些,千万不要像他们师弟师妹一样再给我惹麻烦了。
追踪鸟越飞越远,我不知飞了多久,似乎真的要跟着它飞到天的边际。
别出事,君谷雨,你可千万别出事……你要是给师父我惹了麻烦,忘了自己发过的誓,这责任我一个人可担不起,拿命来偿都算是轻的了。
追踪鸟降落在一座十万八千里远的偏僻山中,不肯再走,环顾四周,虽然连绵不断的山在寻常人眼里长得都一样,但我还是能靠着灵识中的“气”找到君谷雨的行踪。她的气此时很微弱,成功定位到她之后,我思考片刻,还是选择先观望。
这样偏僻的山里也有几处小小的村落,都说山高皇帝远,这附近甚至连个修仙门派都没有,若是魔族在此处生事,一时半会真的无法及时伸出援手。
许是不久才下过雨,我在泥泞不堪的村道上小跑,越靠近那地方,隐隐能听到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乌云再次奔涌着往这边聚集,酝酿着一场新的暴雨,君谷雨的哭泣声听得我心都揪成一团,离那村落越来越近时,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胃部的不适让我几欲作呕。
……也许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我缓步向前走——或者也可说只是单纯在挪动,脚边时不时能踢到一两块人体鲜活的残躯,皮肉还是温软有弹性的,带着体热的血液汩汩地在地上流淌,攀在泥里的爪牙往四面八方而去,汇聚成红色的溪流。躯干层层重叠着,无需再次用灵识扫视,我知道这里已经没有别的活人了。
否则,这片活生生的尸山血海又是如何堆砌成的呢?
一张张青白色的脸依次进入我的视线后又离开,青壮老幼妇孺应有尽有,无一不是惊恐和绝望的表情,四溢的魔气往天边逃散离去,试图掩盖这是他们罪行的事实。我无力挽留它们的逃窜,已经没有用了——
最强的那个魔,此时正跪坐在这屠宰场的最中央,哭得嗓子都已经哑掉。
连作为她师父的我都在看到这一幕的第一眼险些相信这既定的事实,其他人看到又会如何?再多的证据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们只愿意相信——君谷雨入魔,残忍地屠杀了一个村子无辜的人。
没有人在意她为什么要哭。魔的伪善,向来最会迷惑人心。
瓢泼大雨迫不及待地往地面砸下,可惜无法洗掉这片土地上的深重罪孽。我将所有的神力束缚解开,把这一方的气息全部遮蔽,暂时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君谷雨身上的魔气越来越浓重,再这么下去,骗骗那些凡人修士还可以,想要瞒住上界的神,怕是不可能的事。
我避开那满地的残肢碎骨,来到君谷雨的身前。她的双眼已经被黑气染黑了,瞳仁倒映着一片血色,一身白色的宗门服饰也早就成了红衣。
她就是那个无可辩驳的刽子手,谁敢帮她澄清,谁便就会被指认为同伙,我也不例外。
我蹲下身,直视她早已失去神采的双目。君谷雨也许早就看到了我,但现在的她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没有任何反应。那双哭肿的眼睛里只有滔天的痛苦。失去神智,眼中只有杀戮,这再符合魔的标准不过。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众人的围追堵截,如果一定要逃避,我大可抛却一切,带着君谷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且不说没有这个可能,还有一件事,比追杀更让我头疼——
天劫。
第十六章 破除封印
寻常人等杀几个人尚不会引来天劫,顶多来个现世报,或在转世投胎的时候在罪状本上记他们一笔,前世犯的罪孽无法偿清,便后世来还。更遑论杀魔这种颇有些替天行道意思的行为。但君谷雨不是寻常人,她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一个罪,只要有一点出错,就会被无限放大众人谴责。我再次使用搜魂术看过她记忆后,明白此处发生了什么事。
魔族悄无声息地将她从闭关的洞穴里引出,由于是她自己破坏了追踪鸟、自己走出了宗门的结界,才会让我毫无所觉。将她虏至这小村落后,魔族用秘术诱导她觉醒了身上的嗜杀之力,并附身在凡人身上杀了这村子里几个无辜的人刺激她,让她失去神智,敌我不分地将视线可及之处全部清扫了个干净。事成之后,那些附在凡人身上的魔族便溜之大吉了。
清醒后的君谷雨果真受不了这打击,往入魔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了。
倾盆的大雨不是主角,这汇聚而来的层层乌云根本就是为了接下来的天劫做准备。翻涌的雷光一点一点靠近这里,君谷雨依旧呆愣痴傻不辩人语。我猜,就算她真的清醒过来,也会心甘情愿受下这灾劫吧。
哪怕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被诱导,人也的确是她杀的,她的手上的确沾染了一个村子所有鲜活生命的血。我也有错,我信誓旦旦地承诺会看护好她,却让她背负了洗不去的罪孽。
归根到底,就是我没看好她导致的一切。所以这场天劫由我来帮她承受,合情合理。我现在倒要感谢此时的她已经崩溃,不用我分心来阻挠。否则她肯定又要大哭大闹不让我替她挡劫了。
天雷张牙舞爪地俯冲向地面,我只来得及给君谷雨张开一道屏障,先前简单设下用来屏蔽气息的结界顷刻间被劈得粉碎,雷电直直地冲向新的屏障,我没有犹豫,直接祭出所有神力护住君谷雨,附身环抱住了她。
天雷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目标,愤怒地往保护她的我的方向撞过来。我生生挨了这么一下,直接吐出一口鲜血。还好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血,混在一起也看不出什么。但我忘了此刻的我已是货真价实的神躯,身上流淌的神血有一点治疗作用,它们洒在君谷雨身上,我看到君谷雨眼中的魔气肉眼可见地消散,眼看就要恢复神智——
“师……父?你怎么……”
她颤抖的声音在我怀里响起,我没来得及应她一声,就硬生生再挨了一道天雷,又是一口鲜血在喉管里上涌,我腾出一只手捂住嘴,捂不住的暗红色从指缝里争先恐后地溢出,掌纹上的景色看着很是可怖。
我们俩现在都是满身血污,像被泡在血水里。我没了说话的力气,对她勉强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君谷雨怔怔地看着我,也说不出一句话,想必是吓坏了吧。刚承受了那么大的打击,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就看到师父虚弱成狗的样子,头顶上还有蓄势待发的惩戒。
第三道天雷如约而至,像是找到了发泄口,它们一道比一道更狠更急促。这种天劫我知晓,最多九道就会结束。当然,要是换君谷雨来承受,没有我的保护,她可能早已经灰飞烟灭了。
天雷的滋味真不好受,跟以前比起来只有更疼没有最疼,我怎么……咦,我以前什么时候还受过天劫么……我还犯下过如此严重的过错?
我疑心自己现在是被天雷劈得也神志不清了,否则怎么会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离风帝君自诩清白正直,不吃喝嫖赌抽,没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混账事,没犯过天条天规,兢兢业业干业务,也没经历过飞升历劫这种事……平时的小打小闹让君炎雨小惩大诫走个过场就算,什么事情还严重到需要天道亲自出手来惩罚我?脑子果真是混沌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呢……
天雷好疼啊,我是不是要死了……不对,我不会死的,好歹也是个帝君。所以君谷雨也不会死的,她毕竟是我徒弟,有我护着她呢……可是谁来护着我啊,我好疼,君谷雨知道又怎样呢,她没办法啊,还要我护着她呢……我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大委屈,为什么我想要被护着的那个人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那他在哪儿……哦……想起来了,他被我丢在后面了,一时半会儿跟不上来的……唉这群不要脸的魔族真会找地儿,找了个这么偏僻的地儿……能找到这地儿的我还是挺厉害的……我在想什么呢到底……
一二三四五六七……第八道天雷劈下来时,君谷雨终于反应过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她小幅度地推搡着我,一边哭喊着叫我,一边让我放开她,她要自己承受她应有的劫。我想让她不要乱动,不然会扯到我身上的伤口,很疼。没有力气说话,便在昏昏沉沉中自己给自己解释了一遍根源在我我来承受的道理,解释完后很满意,没有再理她。
疼痛既让我几欲昏死过去,又让我保持着一点清醒。我不能失去意识,否则最后一道威力最强的天雷可能就真的会劈到君谷雨身上去了,那我前八道岂不是白被劈了……
第九道天雷劈下,我所有用神力凝聚起来的防御屏障土崩瓦解。体力不支的我抱着君谷雨在地上打了个滚,我昏了过去。
昏迷之前,我隐约感到这天雷似乎将地上的一切都劈了个干净。尸骸遍地血流成河的景象没有了,因为被天雷波及到的事物都已经灰飞烟灭。我安心地闭上眼,现在只希望君炎雨那厮能机灵点替我挡一下天界的追杀,至于人界……便交给重华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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