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亭润咳了两声,被压得实在疼痛,肩背上的重石似乎更重了,他想埋进温东岳怀里,让温东岳搂搂他。可他知道,一旦俯身下去,他就再难起来了。
“别怕润儿,老师来救你别怕——”温东岳抬手去推温亭润肩上的砖石房梁,可一推,温亭润就疼得直叫。
“别!别——”
温东岳如惊弓鸟:“好好——不推不推。”
那怎么办。
推又推不得,这姿势,又不能代替温亭润。
为什么被压在上面的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啊!为什么!
温东岳越想越急,总不能这样干看着。幽暗中,他摸索出一块碎石,咚咚地敲起来。
“有人吗!!!”
“有人吗!!!”
“这里埋人了——这里——”
敲了半天,温东岳脚上疼得一抽抽地,不一会儿就惹了全身汗。
“老师、老师,冷静点,停下,吵——”
“啊?啊——好,那先不敲,不敲。”
“润儿睡会儿,您——”
“不准睡!”温东岳声音突然提高。
他颤抖的手摸上温亭润的脸,想替温亭润抹去脸上的灰,却越抹越脏。
温亭润一红鼻子。
好凶,都这时候了,温东岳还凶他。
“老师的错,我的错,出去老师一定给你好好赔罪,别睡,润儿别睡——”
温亭润强打精神,全身撑麻木了,膝盖没了知觉,连温东岳的话听起来都有些模糊。
温东岳不忍看他这么难受,想了想,抚着他额头,掐着嗓子哄他:“听话,润儿最乖了,不会睡的对不对?嗯?”
温亭润闻言,眼睛果然亮了亮:“润儿乖。”
“真是好孩子——”温东岳又拍了拍温亭润头顶做安抚。
这话像触到了温亭润某处要节,他看着温东岳眼睛,微弱的气息走过胸腔时,脑中一闪。
得说,得说一说。
如果今天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老师,其实……我今天打算,认爹的。”
温东岳手一停。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着温亭润眼中的思慕。
心中的鼓又擂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
“我今天,本来是想——”
本来是想,着新衣,采冬荷,在汴水船中,与宣德楼上的父亲相望,相认。
他会持最清新的花,站在船头。汴水中棹移芙蓉向两边,他自从中缓缓来。
衣衫明净,踏花而来,携花相送,不止白昼。
还有他的热望。
二十年所有的盼,所有的待。
正如他在宣德楼焰火下的神情。
热切,是火。
澄明,是镜。
这样的画面他想了十多年。
一定会吸引过来的,一定会很惊艳。
他那样望着他的父亲,他的父亲,也一定会看见他。
目光交叠的瞬间,是他穿风过雨的眷恋。披星戴月,孤身一人,他终于,来到了他身边。
爹。
他会喊。
爹啊。
就是很遗憾,这些如今,都是他的幻想。
“我……”温亭润缓了半天始终开不了口,怎么说都觉突兀,遂叹息,“罢了。”
那双眸,明了暗暗了明。
可温东岳不会看错,宣德楼上最后那一眼的思慕不会错。
思念。爱慕。
不会错的。
“出去再认一次。”温东岳突然道。
温亭润瞪大了眼。
“只要你活下去。”温东岳又抚上温亭润的脸,“前提是你得先活着。”
“老师,是为了让我撑住活下来,才说的这些话吗?”
温东岳沉默。
温亭润低笑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两人为了保存体力,都不再说话。只是每隔半刻,温东岳都会拍一拍温亭润的额头,哄他一声:“润儿,乖不乖?”
温亭润会软趴趴回他一句:“乖。”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期间温东岳试探着去推温亭润身上的砖石,确定温亭润右侧的砖石不会让温亭润疼痛,温东岳就抬手举着,减轻温亭润身上的压力。
温亭润看着脸边青筋暴起的胳膊,父子相救,生死时刻,再悲戚感恩的话都觉得无力。
只他愈发虚弱,麻木的身体撑不住地还是低下了,整个要趴在温东岳身上,背后的乱石不时发出错位的声响,温东岳身上不断有血流下,那不是他的血,是温亭润的。
撑太久了,身子根本受不住,七窍开始流血。最先是鼻子,然后是嘴巴,耳朵。
温东岳心如刀割,他真恨不得替了温亭润,哪怕多受千倍万倍的苦。
他又开始敲石头,有力气了,就喊救命。
三个时辰。
四个时辰。
当温东岳再问温亭润乖不乖时,温亭润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动了动嘴皮子,发出没有意义的声响。
“……”
“别睡,润儿,别睡,听老师的,再坚持一下,马上,马上就有人来救咱们了——”
有没有人啊,快来个人吧,救命啊——
温东岳也一直举着,这一方砖石就让他疼痛劳累难当,更何况,温亭润身负千石。
来个人吧,老天爷,来个人可怜可怜他们爷俩儿吧!
温东岳眼里起了泪,他一壁敲着石头,一壁呼唤温亭润,又不知过了多久,昏暗的废墟里,终于投出一抹亮。
天也亮了。
“琼英!你在里面吗!琼英!”
二哥!是二哥!
“二哥!!二哥!!!”
温东岳大喊,伸手拍了拍温亭润脸庞:“别睡别睡!师伯来救咱们了!你师伯来救咱们了!”
“我和炎炎都埋得浅,被挖出来了,一直在救人,你们怎么样!?你学生呢——”
“快救我们!救救我们!!他在我身上!先救他!快!!!”
叮叮当当,周围一片嘈杂,是在搬石头救人。
温亭润气若游丝,他艰难地睁开眼,看着温东岳。
温东岳心里咯噔一下,这像是最后的相看,这是最后一眼。
“润儿!!!不准睡!”温东岳急喝,“润儿!!”
“再撑一百个数,你师伯都来了,再撑一百个数,一百个——”
快点,快点,再快点。
救他们出去!快救他们出去啊!!!
温东岳几近崩溃,眼前的温亭润,眼里似乎在流血。
他的孩子,是在拿命救他啊!!!
温南衡和士兵们一块奋力挖着,挖了接近小半时辰,从温东岳斜上方,挖出一通道。
“琼英,你顺着这通道,试着可不可以爬出来——”
温东岳忍痛使劲缩了缩脚,发现石板有松动,他可以。
“救润儿!先救润儿啊!”
温南衡为难地看向通道里,他摇了摇头,时间紧迫,不容他拖延:
“只能救一个!只能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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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了好几次,突然一想,温亭润:卒。
本文【完】,我爽了——
第24章 (二十三)相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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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救一个!?
怎么会!!!!
温东岳要疯了!
沙场浴血曾有过这样无望的抉择,不成想天灾面前也让他吃尽苦头!
“两个都救!!两个都救啊!!!”
“不行!救温亭润太难了!我们人手不够!救他你让其他埋在墟里的人怎么办!”
“这——可是,得救啊!!都得救啊!!都得救!”温东岳大声嘶吼。
“你听好温东岳!”温南衡动着手上的绳子,“我现在给你抛根绳子!你拽着绳子顺着通道爬,我们在这头拉着,你还能省些力气!至于温亭润!”
温南衡一抹脸上的脏污:“他身上压的东西太多了!救他得一点点搬!现在正值雪化,又湿又滑,我们人手不够最快也要两个时辰!现在到处都要救人!就算我们真救他,他还能活着出来吗!总不能把这些时间活活浪费,剥夺其他人生的机会!”
两个时辰!竟然还要两个时辰!
温东岳僵直了身子。
怎么还需要这样长的时间!
温亭润听完垂下头,他理解温南衡。他虽不是什么大圣人,却也是知道,救一个人和救一群人,哪个更值得。
“老师,别拖了,快走吧。”
“出去以后,帮润儿给宋老师道个歉。”
温亭润艰难地吐着每一个字。
“那天……润儿不是不想辩,只是。”温亭润自嘲一声,“若是,若是只能活一天,君子纵欲快活,又何尝不可?”
只怕他这话让宋普听了,也觉离经叛道,要打他。
同样结果的事,沉默就是他的回答,多说根本无益。
“老师,老——”
温东岳摇着头,这口气是遗言啊,沙场战死的大儿和二儿同他说过,他竟还要再听第三次。
“别说了,别说了,出去的,咱都可以出去的……”热泪留下,温东岳泣得话说不囫囵。
“温东岳你快点!!!”
温南衡将绳子抛进去,希望就在温东岳眼前,但他如何都不肯去拿绳子。
怎么拿啊,这叫他!
“走吧,老师——”温亭润颤巍巍地拿绳子,“我本来就活不长的老师,所以——”
本就活不长?
温东岳不敢置信:“润儿?”
“别拖了,再拖——唔……”背后的砖石似有挪动,牵连他腰上的房梁,一顿顿地刺进肉的深处。
更疼了。
他要塌了,他要撑不住了。
要死了。
天可怜见,临死前,就让他,认认爹吧。
温亭润释然一笑。
“爹啊。”他唤。
空气戛然,伴着天上零散的雪。
“快走吧——爹——”
温东岳本就瞪大的眼一瞬眨都不眨。
“只求您。”
“您记得我,记得——”
温亭润感觉一口气像上不来:“记得润,润儿——别,别忘了——”
泪水,暴雨一样的泪水。
混着血,砸在温东岳脸上。
看不清了,听不清了。
只知道,面前的孩子,叫了他一声,爹。
爹。
“快快走吧——”温亭润用尽全身力气,将绳子拽到温东岳面前。
他看着温东岳,眸中太多不舍甚至不甘,都已来不及说。他又想给温东岳磕个头,就当尽一尽当儿子最后的孝。
他将头垂得很低,要触到温东岳胸膛,已近乎力竭。
通道外,温南衡还在催促。
通道里,温东岳固执地举着他右侧砖石,泪流满面地沉默着。
所有的所有,就请,到此为止吧。
“爹。”温亭润又郑重地喊了声。
温东岳抬眸看他,血泪中,是最后的决绝。
“润儿就此。”
“拜别爹爹。”
这声音洪亮,回光返照一样。
炸在温东岳耳边,锥心刺骨。
要分别了!真的要分别了!
温东岳近乎大哭:“不,不,别,别走,别走啊,我舍不得啊,我,别——”
“爹,爹——润儿也,也舍——舍——”
两个人齐齐恸哭,哭声渐大,让一直在通道外的温南衡也抹了眼泪。
该死啊!该死!!!
要是能再来一批军队!再来一帮人来就好了!
羽林卫。
顺王手里的两万羽林卫。
怕是现在都围着内宫太后转,忙着救太后那一拨人吧。
温南衡苦笑,他看着那难舍难分的两人,狠了狠心,决定爬进通道,亲自拽温东岳出来。
“不行啊!摄政王!用人之际,万不可再缺主心骨!”
“让末将去!末将可以去!”
“是啊是啊!”
众将不断阻拦他,可温南衡了解温东岳,那倔劲儿一上来,只能他亲自出马。
再来些人,只要再来些人,一起挖,一起挖。
其实都能救。
他也想一起救!
温南衡手脚冰凉,再不行动,怕是温东岳也救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正当他准备入通道时,郑少兰一身轻甲,骑马急策而来,身后,跟着小跑着的羽林军。
林林总总一万人,一万人。
温南衡懵住。
“懵什么!”郑少兰用鞭柄一敲温南衡,“挖呀!还不快挖!”
一万人,一起挖一个宣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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