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着一双红眼睛,瞳仁方才浸在血泪里变得很凄惨很可怜,眼前也模糊一片。叶听雪不怎么能将柳催看清,只看得见从门窗透进来的晨曦,那光很冷也很微弱,没把这间房子照得有多明亮。
叶听雪喘了喘,感觉身上衣衫簌簌轻响,腰身被柳催的手急促摸着。他们分明在对峙,这疯子竟又发起淫性地想要他。
他有些反胃,剧痛的心似乎要顺着喉管呕吐出来。叶听雪没理会他,接着方才那话。“就算我从萍州抽身……你我也是陌路,叶听雪应该也是聚在黄羊城里要审判你的一员,也是在你计谋下生死难料的可怜人。”
黄羊城里一群提刀带剑的江湖人聚起来大闹一场,死伤不知几何。承天府也在这会上死了不少人,叶听雪可以想象这些消息传到谢怀耳中,这位一直忌惮武林的皇帝该有多么惊恐愤怒。
公辩大会动乱时投下来的机弩出乎所有人意外,苏梦浮毁去二三十张机弩,发现那些箭并非是冲着某一人去的。
是不管不顾地往下投出流矢,投尽所有的箭。
若是承天府的手笔,他们绝不会这么铺张浪费,若是八方同盟……这个设想就更为可笑了,一群江湖人就算再怎么有财有势也不会把私兵放在明面上。这分明是黄泉府,是柳催的布置,就是要让谢怀以为这些江湖人有可能再次冲到他的皇宫里,用刀剑指着他的心口。
谢怀果真怒不可遏,将黄羊城的一干人等全部当做反贼,首当其冲的就是潇水山庄。
虽然叶听雪早已经被整个潇水山庄当成了敌人,但他却不能完全将其割舍,那毕竟是他从小成长起来的地方,他还将那里当成了家。
眼前昏朦,叶听雪感觉自己神志有些飘忽。如果没有柳催,他现在应该在潇水山庄里和同门举剑应付天子的怒火。心早已迷乱,身始终煎熬,叶听雪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柳催把自己的上衫褪了个精光,露出了满身遍体的伤痕,但叶听雪没有去看。
“我知道你在萍州,我不敢见你……因为萧长宁已经变成了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只要看到你便自惭形秽。我配不上你,我配不上你。”柳催将自己的衣物丢到一边,又从自己的护腕中摸索出来一把小刀。
他捏着叶听雪的下颌迫使这个人看向了自己,叶听雪不愿看他,正想闭上眼睛,但下一刻怨女唱魂的声音就响在了耳边。叶听雪只能茫然错愕地看着他,眼不能移开,眼睁睁看着柳催渐起的癫狂面色。
“可我在软香馆里遇到你了。”柳催凑到他眼前,在叶听雪眉心那点红印上落了一吻。这点赤色生来就有,不是胭脂朱砂画上去的。“那些人投其所好,把你送进我的房中。多诡异多迷幻的事情啊,他们竟然真的知道我惦念心间十几年的人长成什么样子。”
那时柳催以为是假的,一个浑浑噩噩的絮雪,长得十分肖像那位不入他梦中的仙人。即使是假的,柳催也心甘情愿地沉迷进去。可这个人是真的,就是光风霁月的叶听雪,就是当世无双的潇湘剑。
而他什么也不记得,他的伤重得快要死去,他只能依靠在自己身边。柳催欢喜地留住了他,也根本没想过要救他,替他解开危险凶煞的摧心掌。
那时叶听雪是强弩之末,柳催身负阎王令同样也在苟延残喘。他觉得特别好,两个人命都不长,可以一起去死。
叶听雪手里被塞了个冰冷的铁器,是把小刀。柳催那张脸忽然变得很怪,被蛊毒毁掉的半张僵硬漠然,剩下的半张脸露出一种堪称癫狂亢奋的表情,便显得他整个人矛盾又狰狞。叶听雪莫名惊恐,手上抖抖索索地想将刀丢弃。
“阿雪。”柳催柔情蜜意地叫了他一声,整个握住了叶听雪的手,让他紧紧握住了那把刀对向自己。“我活不长了,我也没想要活着。我不怕死的,柳催一点都不怕死的。”
“住口。”叶听雪怒道,他强行从怨女唱魂为他制造的迷障中抽身出来,头脑还是晕眩,两耳嗡鸣不止但依旧能听清柳催说的一堆疯话。叶听雪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但和柳催比拼力气无果,那人纹丝不动。
其实早就该死了,柳催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状况。越发躁动的阎王令,已经开始肆意吞噬他血肉的蛊虫,和渐渐崩溃的精神。为叶听雪去了一趟黄羊城,阎王已经降在他身上跟着他一道前往。
“来,阿雪来看我一颗真心会不会流出黑色的血。”柳催牵着他的手拿刀戳向自己的心口。
他是疯子,他已经疯成这样了!叶听雪挣扎地把手后退,不想让那把刀再近分毫。柳催挑眉看这叶听雪,刀不动了,但他会自己向前。
“杀了我吧,我想死在你的手上。你不是厌我吗,我死了……你就可以去救很多很多人了,不用来救我。”
叶听雪感觉柳催压到在自己身上,小刀刺进柳催的皮肉中,温热的血沾染叶听雪满手。叶听雪对着柳催无比崩溃地喊道:“你这个疯子滚开,滚,别来折磨我了!”
柳催自顾自笑说:“这就是恶鬼的心肠,居然也是红色的,阿雪看见了吗?”
“放过我吧,求你了……”叶听雪喃喃自语。柳催在他下唇狠狠咬了一口,尝到了血的腥甜和泪的苦涩。叶听雪什么也不敢看,紧紧闭着双眼,崩溃的精神让他无法感知柳催把手探向他后颈,柳催轻轻一捏他就昏死了过去。
吻不得回应,柳催也无所谓地对着他亲了半晌才起身。他把嵌进心口上方的小刀拔了出来,赤裸的上身染了一片污血。柳催对这些疼痛无感,漠然以指封住了穴道,然后随手将那把小刀扔到了地上。
第145章 浮世梦中身143
柳催胸膛划开了一道口子,虽没伤及根本,但从创口泼下来的血染了半他身,看着十分狰狞恐怖。从房中出来时只草草披了外袍,也不觉得冷,就那么将伤和血敞露在外。
于是这副疯魔的惨状被裴少疾看得清清楚楚,他在后院等了有小一刻钟才终于等到柳催。
“不是让你们别靠近后院吗?”柳催看到他面色不善,拢了拢衣衫径直往外走。裴少疾往房门处瞥了一眼,然后快步追上了柳催。
裴少疾垂头凛声道:“伏先生说事关重要,已经等在前厅许久了。”
柳催穿过中庭后果真见了一个灰扑扑的人影,他满身病气,有些寂寥地看着庭中飘落的细雪。被寒气一侵,伏东玄开始捂着嗓子咳嗽不止,跟在他身边小书童匆匆将一个手炉塞进他怀中。
“殿下这是……”伏东玄也看见了来人,到柳催走近些才清楚地看见了那是怎么样的骇人景象。伏东玄摆了摆手,身边跟着的那个书童也是反应伶俐,当即退下去请医师过来。
似是为他担忧,伏东玄呼进去两口寒气,发起咳嗽来又耗空他半身气力。但伏东玄坚持把话说完,“殿下请务必怜惜自己。”
柳催那张恐怖的脸没能做出什么表情,他垂眸望自己胸膛上看了一眼。心口那处伤已经止了住血,创口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紫,但他自己毫无所觉。除了心口,他身上还有无数的伤痕,数也数不清,通身找不到一块完好皮肤。
有一道伤最险也最重,自腰侧一直延伸到脐下两寸的地方。柳催早已经不记得这道伤口是哪年哪月被何人所伤,也记不清划开他肚子的究竟是刀还是剑。他只记得那道伤很痛很痛,肚子上开了那么大一个豁口,连肠子都快装不住了。
这道深可见骨的伤最后也没要走他的命,到如今变成了一道丑陋难看的疤。柳催用手指沿着划痕抹过去,不咸不淡地说:“先生放心,死不了的。”
怜惜,这么多伤怎么可能怜惜得过来?何况若真的怜惜了自己,出刀出手必然犹豫,那就连命都留不住了。
裴少疾把伏东玄搀扶进烧了炉子的房间里,然后无声地退到了一边。
房中布置了一张案台,伏东玄和柳催相对坐着。伏东玄顾及尊卑礼仪,他没忘记过柳催的身份,因此很是恭敬地端坐着。但这些事完全不被柳催在乎,随意坐在了地上。
书童很快领了医师进来,那人先被柳催脸上的蛊毒一惊,垂下头去看柳催的伤口时又再是一惊。便急忙差人取了一盅热酒进来,把结起的血痂化开可算看见了那个狰狞的创口。
伤在心口,这是险要的所在,但好在这伤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并不严重。医师仔细替柳催上了药,包扎完毕就退出去了。裴少疾将医师和书童都送出去后才把房门掩上,自己则静默地守在外头。
房中一时静寂,两人对坐无声。伏东玄去动茶具,又想起来柳催不爱喝茶。后者倒是没有那么多心思,不解他心中思虑。方才用在伤口上的热酒还剩下半盅,柳催也不嫌弃,提起就喝了两口。
酒浑浊辛辣,是烈酒。柳催如吞下去一把火,又像咽下去数把尖刀,不怎么舒适的感觉却让他得了几分畅快。伏东玄静静望着他,然后听柳催说:“风大天寒,先生更需保重身体,有什么事叫人来说一声即可。”
伏东玄摇摇头,他脸色苍白,笑容也极为浅淡:“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柳催低头从酒液里看到面目可憎的自己,手上一动就晃碎了那个影子,“是我又叫先生担心了。”
伏东玄没说话,便见柳催伸手将茶碗分了,替他先倒了杯茶,再自己提了一只去盛酒。柳催捏着那只装了酒的茶碗在酒罐上轻碰了一下说:“我想再等等。”
他知道伏东玄为什么事而来。谢怀已经已经拨了两万兵去宜陵“剿匪”,陂堰和上阳比往前十几年松懈了许多,正是进去的好时机。如今他们就在陂堰,只等岭南王世子被诏入京都。
半个月前岭南王世子褚璇就已经动身出发,伏东玄也一早就收到了消息,过了年褚璇应该到了才对。
而直到昨天伏东玄才收到消息,褚璇经过渠阳时忽然害了急病,已经停下来将近五日。除了这事,他就再也没收到任何与褚璇有关的消息。
渠阳,这个地方很巧妙。
渠阳太守薛令安……因为在渠阳调集钱粮失败,谢怀发了好大一场火。伏东玄还记得薛令安这个人物,前朝太子太傅门生,曾经当过禹王伴读,但很早就被贬谪离京。他曾经在一个小城当司马,后来才被谢怀调来渠阳。
现在谢怀对薛令安怒火未消,褚璇停在那里极易惹嫌。且去年开春的时候,柳催就曾去过渠阳和太守商谈。渠阳,分明已在手中。
伏东玄看着柳催,这个年轻人的脸用癫狂魔障做伪装。装得很好,因为一半是真疯,而另一半伏东玄如今却看不透了。吹开茶汤浮沫,伏东玄问他:“殿下在等什么?”
“在等另一个机会,先生不觉得上阳外头的人还是很多吗?”
这话听得伏东玄面色一变,听柳催的意思这是还要再将人引开。谢怀调集几十万大军围守上阳,是他们筹谋许久,经年布置过才重新勾起谢怀对中原武林的愤怒,才成功引得谢怀向那些江湖世家发兵的。
谢怀派出了两万人,两万人已经是极限了,柳催还要从什么地方引人出去?
柳催一碗一碗地把那盅酒给喝尽了,他眯起眼睛作微醺的姿态,但伏东玄知道这个人根本没有喝醉,他很清醒,也很疯魔。
“有一天……我和一个人说了几句话,从他嘴里偶然知道了塞外的风雪。”柳催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在青瓷碗沿上,忽然又直起了身体。这动作让他披着的那件外袍落在了地上,伏东玄看见他满身的狰狞恐怖的伤口。
伏东玄看着他道:“塞外?”
柳催点点头。如今狄族在漠北闹事,对中原王朝虎视眈眈,边关危急很早就做了警戒。谢怀甚至从岭南调兵过去,这位寻佛问道的皇帝终于没办法再忽视这些蛮子了。但柳催和伏东玄看得清楚,狄族虽然嚣张,却也不敢贸然向中原出兵。
他们夺了北河四座州府,只知劫掠不知经营,人口本是极为重要的劳力,他们却以追逐虐杀为玩乐。生民流散,狄族的铁骑一走那便是四座荒废的空城。靠杀靠抢得来的东西能供那些蛮子挥霍多久?他们若再要去抢,那面对的就是大魏的重兵。
“王爷守在那边,蛮子不敢轻动。”伏东玄喝了口茶轻声道,他皱着眉,这茶差了些气候,入口苦涩有余而甘香不足。
“先生便是这样认为的,但先生不知道塞外的风雪。雪很早就落下来了,塞外的天比往年都要寒冷许多,这是最难熬的一年。”没了酒,柳催的口舌有些寂寞,又实在不想喝茶,只能接着说:“岭南王重伤的消息诈到了谢怀,也同样诈到了那些蛮子。他们在大雪里过活艰难,不往关内走就会死,先生说他们会不会疯了似的冲杀进来?”
即使有岭南王在漠北坐镇,凭那几万兵,也根本拦不了狄族疯狂的铁骑。
伏东玄偏开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手上颤抖,竟是不慎将案上茶杯都打翻了,剩余的茶汤撒了一片。满嘴血腥难掩,伏东玄张开自己手掌果真又见到了血色。半晌不能平复胸口的痛楚,伏东玄带着一身更重的病气看向柳催。
而柳催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境界之中,也不去看咳得险些没了半条命的伏东玄。
他用手指蘸了一点茶汤,在桌案上图画,伏东玄见他画开长长一道,这是北河,北河往外又点了两团。柳催顿了一会儿,再画了一条箭头穿过北河,指向桌上的未曾擦拭过的大片茶汤,这是中原。
“不无道理,也确实让人难以置信……”伏东玄看着北河外的那两个点,其中一个象征狄族,那么另一个是?
柳催把手上的水甩了干净,垂眸看着那副简陋的图画:“消息是一个新曷支的人告诉我的,他念的经文里教他不能口出妄语,想来应该是不会骗我。”
在黄羊城的那场公辩大会上,柳催找了个机会和袒菩教的菩萨对上了几句话。
他说这些,伏东玄很快就什么都明白了。狄族自己本不敢轻举妄动,与大魏相斗,若是能胜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何况胜算都渺茫,但如果他们能和新曷支联手,这么一看赢面好像就又多了几分。
伏东玄咽下口中血腥气,垂眸轻声道:“不妄语……他是新曷支人又怎么会将这事情轻易和殿下脱口而出?是殿下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柳催笑了笑,他也不怕伏东玄去问,因为要的给的那些东西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
“我跟他要了个小玩意还有这个消息,至于代价么……我答应死后为他作仆。一具尸体而已,给就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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