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经许多次骗过叶听雪,和他说的一样,这是在消磨他的耐性。但同一个人被同样的招数骗过太多次,就变得不那么好骗了。
叶听雪知道他装作未醒,但动作依旧可以算得上是温柔。处理完心口上的伤,柳催不睁眼就能感觉那个人离开,片刻后自己身边又出现了一点轻微的动静。
他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坐下后再没别的动作。柳催耳朵里感觉他的呼吸轻缓匀长,似是在小憩。
困了,倦了,为什么不到床上来?在凳子上做什么,难道就因为是自己在这里?柳催心思混乱不堪,愈想愈陷进迷障中。于是又生出来恶念,想直接把人扯上来,紧抱着,让他哪里都去不了。
脑子里是这么想,手也跟着想这么做,但他睁眼就正对上叶听雪那双清亮纯粹的眼睛。
叶听雪也根本没睡,抱着双臂在椅上看了他不知道多久:“舍得醒了?”
柳催离他稍远,莫说牵手了,连他一片衣角都挨不到,遂忍不住想凑近一些。可一动叶听雪就出声叫住他:“仔细别压着伤口,乱动什么,安生躺着不好?”
“那阿雪离我近些,最好是能躺在我身边。”柳催朝他伸手。这场床能躺下两个大男人,只是有些伸展不开,人会贴得极近。
叶听雪昏昏沉沉的日子里快把一身骨骼都睡酥软了,所以哪怕是困倦也不想躺下。
他不愿动,又看着柳催隐含痛苦又带了点倦色的面容,心道这个人醒了怕是不那么容易睡过去了。叶听雪便说:“看着模样你应该闲静不下来了,躺着也是无聊,不如我们来做些别的。”
别的,柳催果真起身凑近去仔细观察他面色:“是阿雪想要我吗?白日青天,那可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叶听雪无奈地骂了他一句:“你这淫魔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竟不是为了这事?”柳催有些诧异地挑眉,虽有些惋惜,但更好奇他想做些什么。
叶听雪问他:“你会不会下棋?”
他兴致很高,柳催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和他做对手实在是一桩妙事。柳催和叶听雪相对坐着,中间一副纵横棋局。锋芒可以聚在刀刃剑尖上,也可以藏在这十九道纵横的瞬息变化之中。暗中的角逐争斗演在一局棋上,倒是比半真不假的言语交谈来得可观许多。
柳催推说棋艺不精,让了叶听雪先手。毕竟他师从叶棠衣,叶棠衣琴棋书画诗酒剑皆是天下一绝。叶听雪那把潇湘剑已经不逊前人了,想来棋艺更是非凡。
而叶听雪心中清楚自己没有叶棠衣那份天资,书画和弹琴他都学不会,除去潇湘剑便只有棋艺还算是略懂,大约是小时候常跟在叶棠衣身边耳濡目染。
前些日子做了一场虚幻大梦,梦中远远见得有人弹琴下棋,醒来记下了这些零星的碎片。这都让他想起叶棠衣当年一边自弈一边教他练剑,故人远去,好景不再,难免让叶听雪感怀伤神。
“和我还需自谦?听说伏东玄也下得一手好棋,你是他的学生,当然也是不差的。”说是这么说,叶听雪手上却不推让,自然地取了白子先行。
柳催执黑子占角,布局时面上轻松,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叶听雪闲扯。“我不是他学生,他教的是萧攸。”柳催看他路数,跟着落下一子,“死人岭中只有生杀,不和人下棋,阿雪是我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
萧攸?这对叶听雪来说是个陌生的名字,而后很快想起来这也许是柳催那个弟弟——柳夺香的真名。叶听雪停顿片刻,按年岁推算这个萧攸很可能就是楚皇遗诏中封的太子。
“但棋我也不是天生就会的,阿雪要不要猜猜是谁教我的这些?”
叶听雪眼睛看棋,耳朵里是柳催的声音。棋盘上落子越来越多,这一局已经初现端倪,柳催开始争得极凶,足可见其所谋不小。落子也很巧妙,倒是不见一点棋艺不精的意思。柳催十几年前就沦落到了死人岭中,伏东玄没有教他,能算作他师父的只有一个仇之命。
可仇之命是恶鬼,是亡命徒和癫狂客,他显然不可能教会柳催下棋。
“你是皇子,宫中自然有专人教授,那些人应当更不逊于伏东玄。”他轻声说道,头脑也转得飞快,布局已成,棋上的生杀这就要开始了。叶听雪下棋的打法和他本人的温和气质完全相反,攻势极猛,断了黑子间的联络,使得柳催所设的局渐渐分散。
“不是,我住的地方比起冷宫也差不了多少,父皇连我名字是什么都不一定能记住。”柳催说起来面色平和,不见一分有的伤心与怨怼,“他子嗣太多了,我上头很多兄长都死了,才轮到了我。”
话音方落,叶听雪的棋再进一步。但他看得柳催那手棋很诡异,弃子干脆,看着隐隐显出颓势。叶听雪仔细看着他落手,数目过后看出他尤善使用骗招。
那人面上也带笑,忽然从侧方反夹叶听雪的棋子。叶听雪主攻,防守便弱了些。又过一回,柳催顺手托住一枚棋子占地,叶听雪现在还看不清这棋的目的如何,但知道他绝不做无用之功,而是在等一个绝佳时机来侵入白子阵势。
叶听雪再从白子出发,仍向着黑子聚集处深入而去,不多时柳催原本联结的棋型忽然见了断点,逼着他无奈弃了原本要去的那处过来补棋,这番交锋让叶听雪取得了先手。棋还不能乱,柳催只能去补,他下在叶听雪猜的那一处。
黑子落在盘上发出一声轻响,这声未散,叶听雪的声音又落了下来:“长宁小时候不是个惹人怜爱的,终于有个人带你出了冷宫,还将你托到了高处……唔,谁说傀儡皇帝就不是皇帝呢?看来应该是谢辉教你下的棋。”
柳催按着棋台大笑不止,叶听雪执白子前冲一步,他看着黑子渐渐难以抵挡白子攻势,因为那枚黑子周遭的几枚白子强势难挡,只好再往后退了一着。
“是,谢辉教会我下的棋,就在紫宸殿上,我没有赢过他。”柳催避他锋芒,打法渐渐变得稳重保守,几步下来,就是叶听雪不攻时也在后退。
之所以退,不是因为惧怕叶听雪悍然攻势,而是以退为进,先守后攻。果不其然,在叶听雪下完一子后柳催忽然发难,方才留的那一步追上来连吃他六枚白子。
虽是如此,二人如今棋面仍算旗鼓相当,争斗激烈,他们都并未真地让住对方。
棋盘局势变得越发诡谲,看棋也跟看人一样,叶听雪忽然抬头看向柳催,正对上一双黑漆漆又脉脉含情的眼。
他们对视良久,叶听雪发现自己步步紧逼其实也没占到几分优势,就像眼前这个心机深沉的人,他也一直不能轻易看透。
真情不假,那些痴妄和迷恋也不假,却都在精心的算计中被盖上一层浓雾,使得情不像情,爱也能是利用。
“果然。”叶听雪很轻地笑了笑,接着就移开了眼睛,垂眸继续去观棋。
柳催不知道叶听雪说的那个“果然”是什么意思,他发现就算没有年少时候的那份旧情谊,也很难不会喜欢上叶听雪。绝对会有某种奇异的宿命在暗中牵引,相遇相知,重逢重识,然后在这红尘情网中纠缠着过尽一生。
和他做对手是妙事,和他做情人也未免太像一场梦了。
这盘棋上黑白都变得不太分明,乍一眼看不清是柳催围住了叶听雪,还是叶听雪困住了他。局势一时胶着,白子吞吃黑子过后,柳催也会拿下了他的一枚棋,如此反复这局棋便陷入了无解的循环之中。
他落棋也如出剑,气势凛凛,柳催不和他直面相对,但仍能清晰感受到似有剑气冲杀面上,便按住不动,静观变化。叶听雪出手精准迅速,一如潇湘提剑起势,柳催看着他落子处便知道这是他开劫了。
叶听雪似乎对劫争颇有一道,柳催看棋和思考的时间越来越久,他在想要如何找劫应劫,再提劫消劫。这都不能再只看眼前而出,一步三算,一步十算,他们不止是在下棋,同样也是在斗心。
白子落下提去柳催一子,柳催沉默地看着棋思量变化,如何应劫呢?他已经寻到一处,但并未将棋子落下,而是抬起头看向叶听雪。
感受到他的视线,叶听雪也跟着抬起头。柳催说道:“其实很多时候我也看不懂自己,看别人是被逼无奈,猜不出猜不对别人的心思我就会死,但看自己则出于千种万种的不敢。”
叶听雪仔细听着,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不敢?”
“因为我做不到像阿雪那样的问心无愧,不怨不悔,所以才不敢去看自己。”柳催指上一勾,将那枚黑子收拢进自己掌心把玩,他看起来很漫不经心,这些话也显得像是随口脱出的,让人难猜其中几分真假。“但是到底要什么,想什么,只要人动了便会在手上应出来。”
也会应在这方棋局之中,无遮无掩地任人去看。棋不会说话,表意自然是需要人去猜测,叶听雪嘴唇微抿忽然对他一笑。“从布局开始就知道你筹谋不小,中盘交锋至今也很少见你用险招,完全不像你平日的疯子行事。”
柳催支着脑袋看他:“那我也不见潇湘剑平日是这么杀气腾腾,锋芒毕露的。”
那人不置可否,轻声道:“但潇湘确实有杀招,用与不用只在握剑的那个人。”
柳催执黑,受弈棋的规则所限,他不能立刻回提方才叶听雪下的那颗白子,只能将子落在别处,这便是寻劫材。等白子应后他才能回提白子,柳催找到了劫材,却并不落子,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将子落在这处,叶听雪也不会应他。
应这劫无意义,叶听雪从布置先手劫开始就已经清清楚楚,就是不应这一劫叶听雪也能消除劫争,从而得到“劫胜”。
“握剑的那个人……阿雪是怎么想的?”柳催将棋落在别处,想从别处去取生门。
叶听雪看他走势变化,心中有了别的应对。他说道:“我在想谢辉果真是野心勃勃之人,筹谋那么久竟然真把这江山夺了,你曾在他身边,学得一点也不差。”
“那是。”柳催笑了笑,这回他再不自谦了,“毕竟他也算死在我的手上。”似是想起久远前的往事,他看着棋局微微出神。
萧长宁被谢辉带出了奉筠阁,那个荒僻冷清的所在,出去到许多人让他不要幻想的地方。他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时才多大的年纪了,只知道萧长宁心中并没有兴奋和欢喜,坐在紫宸殿上有的是无尽恐惧。
谢辉不让他亲昵任何人,女官、太监、近侍,这些人全都是谢辉布置监视他的眼睛。他只能装作不知道,在更多人的唾骂中去和谢辉亲近。那些人说他愚蠢,与虎为谋都不知道,谢辉怎么会好心让他安稳地当这个皇帝。
但萧长宁不是不懂,而是太懂了,是他完全没有选择。那些说空话的人不会来救他,只想着让他去死。
有一次他和谢辉在紫宸殿下棋,谢辉问他:“陛下感觉这江山如何?”
彼时萧长宁还是满脸懵懂,虽满手是汗,却依旧努力保持镇静:“摄政王说的是哪里的江山。”
他顺着谢辉的手指去看,那是一张布满劫争的棋局,和谢辉对手,他根本找不到生门。
叶听雪觉得很意外,他知道谢辉登基不过三个月后就忽然暴毙死去了,但没想到这也许是出自柳催的手笔。
“他确实没想让我活,萧长宁不过是个孱弱可怜的傀儡罢了,不值得他如何上心。阿雪知不知道有一种慢性的毒药,喝下去人不会有任何的变化,但是过了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三个月,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接着双手瞬间张开,“砰——心就裂开,人也会跟着死了。”
“你朝他喂毒?”叶听雪感觉手指有些冰冷,十分不敢置信,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朝权势滔天的的摄政王下毒?
许是见他神情,柳催忍不住笑了笑,又长叹一声说:“被喂毒的是我,我全都喝进去了。”只是在人后他疯魔地扣弄自己的嗓子,将那些苦涩的药汁全部吐了出来。
柳催忽然拨了一下手上那个玄铁戒指,被其遮盖住的皮肉隐隐可见许多伤痕,都是幼时留下的,和皮肉生长在一起,留到了现在。吐出来的药汁萧长宁没有丢弃,全部染到了龙椅的毡子上,让它变成了一张有毒的椅子。
“难怪。”叶听雪看着他说了一声,这些沉重的往事被轻易的说出,是柳催早已经不在意当时的痛苦了吗?不,绝不是,柳催记得清清楚楚。
“该阿雪了。”柳催提醒他说,这盘棋他们还没有下完。
这回是柳催开劫,白子很难找到劫材,叶听雪下了几目都是损劫,棋道就是这么瞬息万变。于是叶听雪大飞出手,柳催看着自己左下和右中两块地方的棋没有安定,又让叶听雪占了优势。
“阿雪是妙手。”柳催看着两块白棋本来厚实相连,还瞄着他黑子的中腹而去,转眼之间黑子的形势就变得不容乐观。柳催静静看了半晌才落下一子,“我忽然有些后悔了。”
他看着叶听雪布置的无忧劫,心说这人方才打法凶猛,原来也留了稳重的一手。这场无忧劫争,叶听雪劫胜了有利可图,劫败了损失也不至于难以承受,不会影响白子周围的形势。
从这时起柳催就显了败相,原来真正没有退路的竟然是自己。这劫难消,柳催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结果,只能投子认输。
“我早该清楚的……”
“什么?”叶听雪还看着那副残棋,模糊听见柳催小声嘀咕了句,却分辨不出那话在说什么。
他问,柳催却不再重复了,只是摇头说了声无事。俄而又松了松身上筋骨说:“啊……想喝酒了,我陪阿雪下棋,阿雪能陪我喝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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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劫,围棋术语。简称“劫”,也称“劫争”、“争劫”。
其中部分有参考2005年李昌镐九段与常昊九段9月在南方长城杯邀请赛上所弈的棋局。
第148章 浮世梦中身146
下棋又不比喝酒,何况他喝也只喝烈酒。叶听雪还惦记着柳催那一身伤病,治又难治,养又难养的听到这个提议时瞬间眉头紧锁。
柳催看他不想应,便推开那局棋过去抓他的手:“喝酒多好啊,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叶听雪反握住那只乱动的爪子,带着他把被推到桌沿的黑白棋子仔细拣了回来,说话也不客气:“是么,喝醉了不就让你发酒疯了吗?看看你一身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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