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汤彻底冷了,柳催低头看着那张案台,方才用指画上去的图文也已经消失不见。伏东玄也走了,这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柳催躺到在地上,模样很是放浪形骸,闭上眼,他难得不受鬼影折磨地歇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而已,他未能安稳地深睡下去就被冻得回魂。从桌上留下来的茶汤流到了他身边,然后凝起一片冰霜。屋内分明烧着炉火,却暖不了柳催分毫,这显然又是他身体里的寒噤蛊在作祟。彻骨的寒冷也让他动作都变得分外僵硬,故而挣扎起身时又无意扯到了心上的伤口。
血流到了他的腰上,柳催伸手抹了一把,连血也是冷的。
耳中传来轻微的响动,叶听雪倏地睁开了眼睛。只是惊吓就让他生出满身的冷汗,叶听雪喘了口气,下意识地往后去退缩。
“躲什么?”柳催刚刚进门,就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觉得叶听雪可真好玩。没忍住开口对他说:“阿雪不许躲我。”
在柳催出声那刻,叶听雪当即并指点在自己听宫、耳门两处穴道上。升清降浊,凝神开窍,可算破了柳催那怨女唱魂的术法。他仍然不动,不想去靠近柳催。
“啧。”柳催挑眉看着叶听雪,将一碗汤药放在了桌子上。他来时换了一身衣裳,不是平素那身鬼气森森的红衣,而是和叶听雪当初带给他的那身极相似的锦缎白袍。
叶听雪模模糊糊地想起一段噩梦般的记忆,好像柳催才让自己捏着一把刀,那个人疯了一样地往刀口上撞。叶听雪没说话,静默地将他看了一遍也没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可那段记忆又实在太真。
柳催不管他抗拒,抱着人就先吻了一个来回,吻得叶听雪头晕脑胀,然后不知什么时候被柳催抱了起来。
“阿雪……”柳催去咬他耳根,咬得这个天生娇软的地方泛起红霞,看得让人心动。叶听雪觉得痒,身边这人又挑开他的领口细细吻在他脖颈上。
叶听雪在他身上拍了一掌,竭力平复下凌乱的心潮去问他:“柳催,你是不是疯了?”
“嗯。”柳催简单应了声,也不做辩驳,他这副混账的姿态看得叶听雪心口生痛。柳催将他往怀中托了托,又伸手从旁边案上拿回来一只药碗。
柳催指上感觉那温度降下来了些,怕他嫌烫又仔细去吹了吹才递到叶听雪面前,示意他喝。
叶听雪定定看着那碗药,手里接过却一点也不想喝。但柳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眸光中隐含期待,这样的眼神让叶听雪心中感到更加诡异。
“不是安神散。”柳催道,“阿雪舌头比我好,应该能尝出来。”
确实不是安神散,但叶听雪也不知道这药做什么用途。唇抵在碗沿,叶听雪闻着苦涩的药味,莫名在其中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他手上一颤,忽然松开了手指。柳催知他动作当即伸手去拦,而叶听雪一肘格开他手掌,正撞在他心口上。
柳催动作一顿,那只碗便无人阻拦地从叶听雪手里飞了出去,汤药洒在地上,碗也摔得粉碎。
“手上无力就没拿得住。”叶听雪随口说了一句,见一身白衣的柳催心口染出点点怪异的红色。
柳催静静看了他一会,看得叶听雪心生警惕。而那个疯子看着看着便忽然大笑起来,他有些惋惜又有些释然地说:“好吧,那就不喝了。”
第146章 浮世梦中身144
柳催坐在床上沉默地看着叶听雪,他胸前被血染红了好大一块,像朵吃人血肉生出来的花。
叶听雪看着这他这副尊容,不明白这只恶鬼此刻都在想些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眼神里又生起来厌倦和寥落,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于要去死。
一点也不想再怜惜他,可心似乎牵系在这个人的身上,做不到真的将他弃之不顾。叶听雪深吸一口气,柳催一看就知道叶听雪在想些什么,忽然说:“阿雪有一副天底下最软的心肠。”
“那这副好心肠还不是被你这恶鬼作践?”叶听雪气极反笑,正想说要剖开他的心肠看看,但转瞬想起来这疯掉的恶鬼是真会拿刀戳进自己心口,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是个真疯,偏偏自己还拿他毫无办法,叶听雪只消想想心中就窝火。
“阿雪。”柳催叫他回魂,那人果真慢慢走到自己身边。柳催抬眼看着他,眼里除去疯狂还有深重的情意。叶听雪低垂眼睛,伸手将柳催鬓边一络散发挑去耳后,动作极轻,温柔得让柳催以为这是调情。
但手上温柔的叶听雪说话却不是同样的温柔:“还在对我用阎王令?”
怨女唱魂,叶听雪先前破了这幻术,也早有了警惕。可这样的声音落在耳中依旧会令人心神恍惚,徒生痛苦。
柳催毫无所觉,环住他的腰又将脑袋埋在叶听雪肚子上,也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叶听雪后退一步,但那双手还紧紧抱着他,并不松开分毫。
这样的亲昵变得很诡异,柳催毫不掩饰袒露自己的脆弱和累累伤痕,让叶听雪没办法不怜惜他。像进入了一个怪圈,这个疯子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又让叶听雪心痛如死。
他们是情人,有过无数的亲昵,直到柳催越来越来疯,他也越来越为此感到痛苦和煎熬。
“为什么把刀子刺进去,完全不觉得痛是吗?”叶听雪将手搭在他后颈,手指轻轻勾着柳催的头发,强忍耐了一番才没出手打晕他。
“特别痛,但痛才是真的。阿雪,我总感觉你要离我而去了,是不是?”柳催闭着眼,男子的体态并不怎么温软,他也不知道要从叶听雪怀中汲取些什么,只是抱着就不愿意松开。
“那朵牡丹,是楼上飞花……阿雪在等苏梦浮来救你吗?她救不了的,她已经去漠北了。”
叶听雪按着他后颈的手忽然一重,但很快又轻轻移开了。漠北,苏梦浮去漠北只能是为了边疆的祸事,是狄族还是岭南王?叶听雪心思电转,也明白他们在相互试探,情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令人发笑。
指上勾着柳催的一络发,扯一下就缠得更紧,成了难解的情丝。
叶听雪道:“是你一直在消耗我的耐性,要将我逼疯,你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
他愿不愿?这个问题的答案柳催心知肚明:“阿雪要救很多人,可我要会杀很多人,你不愿见的。你的道义和坚守,我动摇不了,我的设计和布局也不能被阿雪破坏,就相互折磨吧,留在我身边。”
“你的筹谋,你这么多筹谋就是为了杀谢怀,为了当皇帝?”叶听雪两手抱住柳催的脑袋,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可这一看又叫叶听雪心中发痛,酸楚难言。柳催脸上满是水痕,原来他一直在无声地落泪。
叶听雪莫名感到窒息,下意识为柳催抹掉了眼泪。泪擦拭不尽,烫在叶听雪手心中,让他分不清这人是真的悲伤还是又做出一副可怜相来骗他。
他紧紧看着柳催的眼睛,想从那双眼里看出些什么。瞳中一片墨色,柳催虽是自惭却也未移开眼睛,但眼底那些卑劣不堪全都没被叶听雪看见。叶听雪只从其中看见了自己,一个被疯子折磨到失神又苍白的自己。
叶听雪收敛了温柔面色,仍深深地看着他说:“看你寻死觅活的样子,也不像是要当皇帝的样子。不过什么样的人都能当皇帝,谢辉那样的短命鬼,谢怀那样的疯子,都当上了皇帝,长宁……”
柳催又将头埋了回去,闷声道:“我就不能什么都不为?皇帝,谁稀罕去当皇帝。”
他忽然松开抓在叶听雪身上的那双手,躺回到床上自己寻了个地方去发疯,倒不再去管叶听雪的动作了。似是累极又倦极,叶听雪模糊听到他轻声叫唤了两遍“阿雪”,就再也不说话,和衣睡了过去。
心口的伤不再往外出血,叶听雪看着那红红的一片仍觉得两眼发痛。这疯子……他叹了口气不知还能骂他什么,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就推门出去,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外头天色不怎么晴朗,叶听雪看了一眼太阳的方位,估摸现在应该到了下午。院子里看着没人,他闭眼感受了一下四周的动静,暗处藏了四五个。他也无所谓,坦然往前院走去。
裴少疾就在前厅,他坐在炉子边已经烤的浑身汗涔涔,但骨子里还是一直往外窜出寒气。身体里那个半死不活的寒噤蛊今早被突发的共鸣刺激了一下,让他这一整天都不得安生。
他忽然攥紧拳头,片刻后又如遭惊恐一般地松开手指。
所以叶听雪过来时就见了这副怪景象,裴少疾像丢了半条命似的坐在地上。手上的护腕解开了,平素层层缠在手上的绑带全部丢在地上,他露出来畸形的双手,一只手上多生有第六指,另一只手的小指却可怜地少了半截。
他一早就感觉到外边动静,知道是有人来了,步子极轻,只当是他那个死鬼师兄,乍然见到是叶听雪还感觉有些意外。裴少疾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叶听雪,柳催怎么舍得把人给放出来了?分明除了他自己别人平日里都不能轻易往后院里去。
“你是把他给杀了?还是给他打晕了?”裴少疾用长袖把自己双手给掩住了,说话语气隐隐带着一丝亢奋。
见叶听雪是平静脸色,显得他的猜想有些不可理喻。裴少疾失了兴味,百无聊赖地看着他。
“睡着了。”叶听雪皱着眉说,他是过来找伤药的,暗处的鬼影不理会他,他便自己往前厅这边过来。
裴少疾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便用狎昵的语气和他说话:“不愧是鬼主夫人,驯夫有方,师兄这样的恶鬼也能好好将他管在床上……”
他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下,叶听雪用揉碎的一粒纸团打了过去,可算让裴少疾那张不积德的嘴停住了那些混账话。裴少疾把那张纸团捏在手心里,歪着头看他说:“所以你跑出来有什么事?师兄可不是个善茬,被他知道你来找我,裴少疾还有命在吗?”
“来找金疮药跟还血散,你家鬼主大人是个不要命的疯子,疯起来敢用刀子往自己身上扎。”
“疯子。”裴少疾嗤笑一声,额头上渐渐浮起一道青筋,“我哪能不知道他是疯子,找死还要来祸害我。”
裴少疾果真起身去帮他找伤药,只是起身时连连对叶听雪摆手说:“你家的你家的,我家可不敢有,不对,我没有家。”
他一边翻箱倒柜地寻药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柳催心口那伤分明早上处理过了,怎地往叶听雪房里去一遭又裂开了?余光看向静坐在一旁的叶听雪,裴少疾啧啧称奇,难怪能把人降服住,手段可真够烈的。
端坐一旁的叶听雪看着地上散乱的布条出神,倒是不知道自己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能被裴少疾编排成这样。
他在想怎么柳催早上收拾过的伤口怎么又裂开了?当时他们为了那碗药交过手,叶听雪终归是难对他下重手。柳催也不是个纸糊的人,哪里会一碰就伤裂出血?叶听雪回忆起方才,将思绪放在了那碗被打翻的药上。
那是什么药?为什么让他感觉怪异又不详?
“柳催平日是自己煎药的?”叶听雪随口向裴少疾去问。
那厢的裴少疾拣出来零碎几副药,并几口白瓷小瓶儿,拿着这一干物什往叶听雪身边过去。听清他问的是什么,裴少疾忽然笑了一下,随手丢过去一包药粉在地上。
柳催身上的伤他自己不在乎,凡挨了刀劈剑砍,能忍便忍了,不能忍的也会有伏东玄这些人为他去操心。他不会为自己煎药,却会为叶听雪去煎药。裴少疾听阿难说过,这似乎是柳催在渠阳的时候养出来的习惯。
“和你有关的事他都不假他人之手,说不定是怕我们这些毛手毛脚的放错了剂量,重了轻了都不好。给你吃的安神散药性很重,寻常人吃了蒙头能睡三五天。”裴少疾目光看着地上那剂药说,而后又耸耸肩再补了一句,“但对被阎王令折磨的鬼早就不管用了,很多药都不管用。”
话里话外都在提点着叶听雪,裴少疾见他拿了药就起身往回走,抱臂看着他的身影不说话。
叶听雪本来已经走了门外,不知是忽然又想到些什么,脚步停顿了下来回头问:“被阎王令折磨日夜都不能安寝,换常人早就疯了,你是怎么忍得下来?歇息时会作噩梦吗?”
也就是叶听雪能问出这种话了,裴少疾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问他会不会做噩梦,很新奇,于是也有闲心跟他胡扯。
“什么忍不忍的,这条命虽然烂了,但我还想留住。我只想生计不想其他,愁的只有要命事。”
那柳催为什么会一直做噩梦?有时半夜里睁开眼睛,叶听雪总能见到一张极度苍白又极度痛苦的脸面,干睁着眼望他,因为闭上眼魂魄就会经历无数的痛苦。
没有情,自然就不需要受罪,裴少疾低头看着自己畸形的手指,漠然将袖子往下扯了扯。
见叶听雪还杵在原地,心中莫名生起不满。他无数次提点过叶听雪,柳催这人不值得信也不值得怜,只是囿于身份他不能明说。到今天这个样子,叶听雪分明也清楚知道了柳催背后藏住的那些,为什么还愿意站在柳催身边,还愿意去怜惜他?
裴少疾想不明白,只觉得叶听雪蠢得无可救药,似是忍无可忍地对他说:“用过最烈的药,掺进最烈的酒里一口灌下去,昏了,醉了,说不定就能睡过去了。”裴少疾看着叶听雪怀里那些零碎,长长呼了一口气,“不过这么个法子,也就只管用过几回。”
“多谢。”叶听雪轻声说了一句,这回他终于不再停留。
裴少疾也折回到炉子边上,用来缠住手掌的布条还散在地上,歪七扭八的像个蛇形。他把那些脏布捡起来揉成一团丢进了炉子里,连带着还有方才叶听雪丢给他的一张小小的纸团。
这是张红色的纸,展开来也不过指头大小。也不知道叶听雪是从那里捡来的东西,像是年节用来庆贺的彩纸,飘在空中落进火里,又像是一朵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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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这段时间以来努力日更,是想着能尽快写完然后完结的,但是我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好像都变得越来越差了,我觉得需要休息一下,这几天先不写了,见谅。
第147章 浮世梦中身145
柳催知道叶听雪在做什么,即使那人的动作已经尽可能地轻了。但反复撕裂的伤口就是会痛,他也根本无法使自己真正松懈下来,无法轻易改变这十几年来养成的一副恶鬼模样。他没有睁开眼睛,这只恶鬼的温顺是伪装而出的,装得很像,能骗过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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