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被那口咸菜刺激得不轻,狠狠喝了好几口茶水将那味道压了下去。直到离开膳厅时候,看着还有些心神不宁。
风雨将几点落花吹进院子里,那春花已经败得差不多了,留枝上青翠一片。
柳催走在叶听雪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深思,叶听雪到底在愁什么。但叶听雪的心思其实很好猜,无非都是潇水山庄,软香馆的那些破事。他想这些干什么?他分明什么也改变不了。
叶听雪感觉身后一直有一道灼热的目光,那是柳催,他捏了捏手指,到底还是没能对柳催放下戒心。
“你送我‘风楼’,为什么?”叶听雪问。
柳催愣了愣,他倒没想到叶听雪问的是这个:“不为什么。名剑配美人,与其匣中蒙尘,拿出去给阿雪不是正好?”
那人忽然回头认真地看着他,柳催半开玩笑,半是真心。叶听雪拿着那些凡兵确实是辱没了他那身光风霁月的气派,但风楼还不是世间最好的剑。
“只能让你先拿着这个了,若是见了更好地,本座定会寻来给你。”
叶听雪抿了抿唇,不怎么领情:“不牢您挂心。”
那人忽然打了个响指,朱颜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柳催背后走了出来,她恭敬地走到柳催身前,双手捧着那把被红布包着的剑——风楼。
柳催拿过风楼,出鞘看了一眼又“唰”地收了回去,剑拿在他手中是格外的不称手。他把风楼丢给了叶听雪,那人翻手干净利落地将这剑接住了。
风楼出鞘,惊起一片寒光。叶听雪周身气势忽然一变,这把天下名兵在他手中果然变得非凡。
叶听雪剑随心动,出手就是潇湘剑法。在失去配剑的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叶听雪都没有用过剑。他以为自己的潇湘剑法已经生疏,那身本事还得差不多了。
而实际上只要他那期间,筋骨血肉里的记忆就不约而同地涌了上来。
拿着风楼,他竟然有了新的领悟。那一剑划开微雨,流风甚至都不如他一剑之势。柳催看着叶听雪提剑而来,脚下一纵掠到庭中。
柳催披了一身烟雨,叶听雪同样循迹而来,转眼间二人就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间交手数十下。
柳催从腰间解下那条鞭子,出手拆叶听雪那招式。潇湘剑本就是从琴曲中悟出来的剑法,相对于形,这剑更注重意。
世间千百种剑均讲究规矩和章法,唯有潇湘剑最不拘泥。叶听雪手中的潇湘剑更是精妙绝伦,变幻万千。柳催感受着那一剑的风姿,心中感慨这剑给叶听雪果然没错。
那人乌黑睫羽上沾了点水汽,洇得他眼前朦胧。柳催总能接下他的剑,让他又一种奇妙的感觉,柳催似乎把潇湘剑参悟了千万遍。
而这根本不可能,水形变幻万千,风云烟雨更是无形无迹,如果这样都能考虑周全,那也实在太过反常和恐怖了。
他眼光一凛,轻浅的水汽聚在剑尖。叶听雪以小见大,一点水珠被他舞出万潮倾至的气势。
柳催眉头微挑,眼里带着笑意。他手上一错,竟直直冲进那无边浪潮里,红衣随风而动,那道鞭子也追着叶听雪去。
那人分毫不退,仍是朝柳催挥舞这一剑。柳催手上挨了一道,那袖子被撕开了好大一片,成了一节断袖。叶听雪也受了他一鞭,当即震惊地睁大双眼。鞭子缠住了叶听雪的手臂,在剑光中一往无前地冲向他。
好似游蛇缠上,柔劲为盛,叶听雪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痛苦。柳催将他往自己身上带了带,他手腕一动将风楼换了一个方向,不至于将柳催捅个对穿。
布帛撕裂发出一声轻响,柳催听那声响心里生出些奇怪的快意,忽然就想到了妺喜爱听绢帛撕裂之声的典故,此刻颇能共情。
那鞭子也是一道恐怖的杀器,就这么也把叶听雪那袖子扯碎了。
柳催看着他露出的一段雪白手臂,幸亏他没怎么用劲儿,不然这人的手臂此刻应该是血肉模糊。
“要你一节袖子,也算扯平了。”柳催笑着说,伸手将叶听雪眼睛上那点水汽给抹去了。
叶听雪面上没有表情,但柳催眼尖,已看见他耳朵红得滴血,那赤霞一直染到了脖子上。
“风楼你拿着吧,放我这也是暴殄天物。”他帮叶听雪把那剑收了,妥帖地放在他手上。
叶听雪叹了口气,柳催不爱见他叹气,不轻不重地在他手背捏了一下,然后收获叶听雪瞪过来一眼。
平白收了人礼物,他也不和柳催多计较。于是跟他客气道:“鬼主大人这是什么话,这风楼配您也是极好的。”
柳催摇摇头:“我不用剑。”
他真不用剑,叶听雪有些惊讶。他从阿难口中得知阎王令是七位恶鬼共同编撰的一门武功,除去心法外,其对刀剑枪戟鞭等诸多武器均有涉猎。
阿难自己用的短剑,学的自然是阎王令中的剑法。叶听雪对这剑法不评价,阿难说他学艺不精,和剑法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
柳催可以说得上是天纵奇才了,阎王令练到这个境界自然是不凡。他要学剑并非不可,甚至是手到擒来。
但阿难说,当年柳催无论如何也不练剑,饶是仇之命如何打骂,他也绝不改变。
这是柳催自己的选择,叶听雪见他一直在看着他,不自然地垂下了眼眸。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柳催用手指碰了碰风楼的剑鞘,又点了点叶听雪的心口。
“告诉你也无妨,曾经有人跟我说他要练成天下第一的剑。本座见过,那一剑风华无双,世间再也没有能及得上他的剑。”
叶听雪沉默地看着柳催,争夺天下第一这个名号的人不知几何,而真正能担得上天下第一的也没有几人。
日月双虹早已销声匿影,无迹可寻,群芳独艳的飞花一瞬而过,短暂难留。潇水山庄避世不出,只有叶棠衣的快意恩仇被茶肆胡乱编排。
江湖八方同盟唯衢山剑宗马首是瞻,说其为武林至尊也不为过。可就算太岳锋芒再盛,也从不说它是天下第一。
叶听雪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当他说那人天真。少年人初入江湖谁不设想能名扬天下,夺个天下第一的名号。
可天下第一实在太广泛,太沉重了,有那么多的刀光剑影和勾心斗角,行走其间已是险象环生,叶听雪出了潇水山庄后甚至性命都不由自己做主。
也不知他口中说那人怎么样,极有可能湮没在这江湖的浪潮里,变成籍籍无名之辈。
柳催看着叶听雪木愣愣地神色,觉得他可爱,又觉得他少了些快意。
他一指点在叶听雪眉心:“你的心思真的很容易猜,不必担心他结局如何,我瞧着他可是不差的。”
风霜刀剑不改筋骨,世路多艰不肯回头。他很欣赏这样的死性子,少年意气风发,在南墙上撞个头破血流也不罢休,为的不就是那个有朝一日吗?
第35章 恶鬼35
入夏之后雨水不如春日缠绵,但那雨下的时候连带着霹雳雷霆,惊天动地好像要把这山给推了。
今日柳催又去了崖州,叶听雪不怎么关心他到底在忙碌什么。最近死人岭里头气氛有些紧张,连院子里的那些小鬼都不讲八卦了,连影子都很难见到。
柳催对他格外纵容,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他知道柳催有不少的秘密,但也无意窥探他的隐私。
他那底子被药坏得差不多,一换季就大病小病不断,整个人病恹恹的,也懒惫许多。正巧最近阴雨不断,叶听雪在院子里剑也练不成了,索性去百千塔里头看书。
书房里多是经史子集,也有一些杂记闲谈,都是旧书。
朱颜说这里的书都是二公子看的,鬼主大人只是偶尔进去。叶听雪进去翻了翻,果真找到了一本关于机关术的册子。
那册子封皮被撕了半页,柳夺香糊了新的一层纸上去,提笔在上头写了“玄机述”三字。叶听雪钻研了好几日,可算窥见了死人岭这庞大机关囚牢的一角。
每一座百千塔都是开启地下密宫的一把钥匙,地下迷宫错综复杂,修建数十年才有这样的规模。
这地宫用途书上没有明说,叶听雪猜想这里原来应该是按皇陵修建的,但后来不知为何改成了一处大牢。
《玄机述》分解了死人岭中包括百千塔、乱象阵等多种机关,叶听雪反复看着那些策略,不知不觉外头已经天色渐暗。书上字体变得有些模糊,叶听雪手上忽然一顿,面前倏地亮起来一盏油灯。
窗户也开了,风把火焰吹得明明灭灭,连带着尸清寒那张苍老的脸也变得昏暗诡异起来。
叶听雪已经握住风楼的剑鞘,那人乌木杖一动压住了他的动作,浑浊的眼睛意味不明。
她无声无息地来了,背后还有蝴蝶隐匿在角落暗处。
“这是?”叶听雪皱着眉,但丝毫不意外尸清寒会出现在这里。
尸清寒笑了笑:“小友这伤修养的不错,看来我这转转神功还是有些救人的天赋的。今日出门途径此处,想着正巧红衣不在,便来看看小友。”
她没有动手的意思,叶听雪冷笑道:“托您的福了。”
尸清寒轻轻叹了一声:“可惜那日的茶你我都没有喝上,糟蹋了好茶叶不说,最后还不欢而散。”
她有意叙旧,叶听雪却不怎么给面子,于是尸清寒也将那副温和闲适的表情收敛,眼中是一贯的阴鸷神色。尸清寒瞥了一眼案上书卷,她识得的字不多,但能看得懂书中的图画。
手指敲了敲桌面,她十分有压迫感,一声一声地使叶听雪呼吸发紧。
“山中野鬼躁动难耐,你等的好时机也快到了吧,如何,解法和方位都记清楚了?”
叶听雪没有说话,尸清寒笑了笑:“我牵制住住红衣的时候,可是你离开死人岭唯一的机会啊。你我所求大抵相同,这桩买卖很划算吧。”
尸清寒直言自己诚意已经给到了,死人岭的内乱和叶听雪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作为局外人的叶听雪如果能趁着这内乱离开死人岭,难道不是美事一桩。
叶听雪垂着眼,尸清寒的条件是极为诱人的,很难不令人心动。
这几天他曾多次收到院外的消息,虽无根据,但他知道是一定是尸清寒。这也是他今天为什么在百千塔上,为什么正对着偏僻角落的一扇窗户的原因。
“也恕我不能理解你真对红衣动了心,这应当不可能吧。你心中若摇摆不定,或许我可以帮你断了这念想,毕竟红衣这恶鬼,可是连我都要惧怕三分的。”
他听得心里烦躁,皱着眉道:“这些琐事就不劳您操心了。我左右不了他的选择,他如果真入了你那局,那也是时也,命也。”
尸清寒听得忍俊不禁,觉得把握住叶听雪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她看着叶听雪似笑非笑,同样的,叶听雪也在试探和打量她,但尸清寒并不在乎这样的叶听雪。
“红衣这院子倒是真的空荡,放真么多书也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不就像他的人一样难以捉摸吗?世间变数不可掌控,一切有为都是人为。小友查了那么久,什么都没查出来,心里有过猜想吧。”尸清寒慢悠悠地说道。
叶听雪神色不变:“您跟在我身后观察了这么久,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您应当看得比我清楚些。”
她点点头:“确实比你知道的多一些,不过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在这里查不到任何《玄问天疏》的相关,却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我是个识字不多的俗人,对这册子没什么执念,却也是能理解别人对它趋之若鹜。”
叶听雪沉默地听她说话,尸清寒接着道:“我说了,红衣并不是什么好人,告诉你这些会不会让你更清楚他作的恶呢?”
她笑得十分诡异,天色已经彻底暗了。风雨将天云拨乱,有一种毁天灭地的压迫感,楼阁在墨色群山中显得十分渺小,人在其中更是不值一提。
雨中有一灯如豆,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
叶听雪看着那点灯火,心里觉得越发的寒冷。尸清寒已经走了,蝴蝶深深朝他看了一眼,并暗中对他比了一个手势。
敞开的窗子吹了一阵凉风,展开的书页被风吹乱动。叶听雪颤抖着着手拿起笔,耽搁太久,笔涩墨干,行在纸上只留得丑陋的痕迹。
字根本写不出来,只有眼前飘过的许多乱影。叶听雪丢了笔,捂着剧痛的心口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一些,但他根本做不到。
他吐出一口心头血,把那纸染成红黑的一片,尸清寒的话犹在耳畔。
《玄问天疏》为前朝承天府所藏,承天府覆灭之后这部书也不知所踪,人人都只当他和前朝皇宫一样被大火吞噬了。
自第一代承天府的府主开始编纂,历经二十八代府主增删修改,《玄问天疏»是一部世所罕见的奇观。
其中收录了武林各家的心法秘典,统一藏在承天府中。除武林秘籍、机关造诣、医毒圣典外,传闻其中还有登仙妙法。
这样一部奇书,毁在大火中会让世人徒留惋惜,而一旦它有可能现存于世,那必定会引起血雨腥风。
《玄问天疏》的消息出自两年前的一封信,是那封红衣鬼主屠尽岽州飞羽剑包家满门后,以血写成洋洋洒洒千字的信。
那封信具体写了什么已不可考。
其中提及数年以致使潇水山庄和衢山剑宗决裂的问剑大会,此外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流亡已久的前朝公主恰好出现在这场盛会上。
问剑大会也是不得不提的一桩大事。这些记忆纷乱琐碎,还是尸清寒提点他才将那些碎片联络在一起。
潇水山庄和衢山剑宗决裂,是因为问剑大会上衢山剑宗的宗主失手杀死了叶棠衣的夫人。叶棠衣闻讯赶来只见得爱妻的尸体,悲痛之下和剑宗宗主大打出手。
叶棠衣断了一臂,他也刺瞎了剑宗宗的一只眼。
潇湘剑和太岳剑谁也不让着谁。
叶棠衣在剑宗山门发下血誓,此生不再进衢山半步,潇水山庄从此也和衢山剑宗彻底决裂。
出了这样的血案,问剑大会曾一度停办,此后恢复时潇水山庄却再也没有派人前往。
红衣鬼主提到叶棠衣续弦的爱妻就是前朝的福阳公主。
叶棠衣的亲生儿子先天经脉寸断,不能习武,孱弱多病常年在鬼门关游走。
但也就是叶棠衣续弦后不到三年,他的儿子就一改那孱弱病气,甚至洗经伐髓后已经开始习武。
这么诡异的事情,当时人们只当叶棠衣是娶妻冲喜,可如果牵扯上了前朝公主,有了《玄问天疏》,似乎就有了另一种解释。福阳公主是被前朝承天府的人带着出逃的,身上必定带着《玄问天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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