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找一位大娘,她姓潘,年纪约莫有八十了。”叶听雪赶忙道,说罢心里又没有底,蝴蝶透露的信息很少,他也不知道如今这位潘大娘是否健在。
“打棉胎的、给伞上桐油的、杀鱼买豆腐的,姓潘的多了去了,我哪知道你要找哪一个。”他笑了笑,嘴上不客气。
这些都是力气活,不像是八十岁的潘大娘还能操劳的,叶听雪又跟他提了一嘴年岁。
那老人又说,这里姓潘的年纪都不如他,十里八乡能活到他这个年纪,岁数比他还大的挑不出几个。叶听雪旁敲侧击地继续问,费了些功夫才在他嘴里得到了线索。
有一个女人是嫁到潘家的,本来不姓潘,现在住在邻村。他也不知道那女人的近况,毕竟这村里的人走的走,越来越冷清了。
叶听雪和他道了谢,又跟他借了个铲子打算把那只黑色的狗给埋了。这条狗死了快两天,泡在水里逐渐有了臭气。叶听雪在一棵树下挖了个坑,正要把那只狗埋进去,就见狗尸肚子里掉出了一团东西。
是个布袋子,叶听雪用铲子把这血肉肮脏的玩意拨开,里头露出半张泡烂的碎纸,几枚铜板和一块腰牌。叶听雪觉得这物眼熟,铲子一动把它挑到地上。
虽然肮脏,但还能看清楚这是个象牙打的腰牌,上头刻着“承天昭行”四个字。
叶听雪看着那字脸色忽然一变,这是承天府的腰牌。
这条狗……有人故意把东西藏在这只狗的肚子里。除了这只布袋子,那肚里就只剩脏器,再无特殊。
碎纸被血和水泡烂已经难辨真容,铜板是寻常的货币,并没有什么特殊,只有这个诡异出现的象牙腰牌。
他听老人说着狗已经死了两天了,也没人去管。大夏天不久就会发臭,这些人也不在意,只说过几日涨了潮,水起来了这狗就会顺着沟子冲出去。叶听雪沉默地把狗埋好,脑海一直思索着和承天府有关的事情。
是谁把承天府的腰牌藏在这里?那人又和承天府是什么关系?他把东西藏在狗肚子,若是要丢弃,直接抛进河水里就好了,哪至于此。那他是想避开什么人的耳目,才大费周章得藏进狗肚子了吗?
叶听雪心情复杂,把那块腰牌洗干净后用一张帕子妥帖包好。他决定在这村子里留一晚,等人来寻找这块腰牌。但他对此不抱什么希望,因为这狗死在这里两天了,要来人早就来了。
日头西斜,老人已经进了屋,这村子人果真少得很,只有几户人家飘起来炊烟。
地荒人废,近几年人慢慢都迁出去了,都不回来了。
叶听雪听他们的说法是近年来河水一直上涨,淹了几片田,收成都不好。而潇水山庄那边有着大片的好田产,那地租出去给这些农户,收成不低,就越发不在意白鱼口这边常被水淹的荒田。
他听到潇水山庄总是心情难平,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
月光如水,照在青黛色的瓦片上泛出一种微冷的光泽感。叶听雪坐在房屋的高处,正好是烟囱背光的地方,他人和夜色融为一体,从底下根本看不清这里有人。
叶听雪闭目养神,一直等到后半夜才听到下边有点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瞬间睁开眼,夜色朦胧中有个身影朝着那条水沟去了。叶听雪心念一动,拿着风楼无声无息地从房顶掠下去。
看身形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头发用草绳绑住,并不整洁规矩,显得他头发乱糟糟的。
他左右找不到东西,有些急切,赤着脚直直往水沟里跳。漆黑的天色让他更是心急,莽莽撞撞地冲下去滑了一跤。
“啊——”他下意识叫了声,很快就伸手捂住了嘴了。
叶听雪提着他的衣领,低头看着这个畏畏缩缩的少年,还没开始说话便见他飞快地解释。
“我不是贼啊,我不是贼,我东西掉了我过来找的……”他挥了挥手,接着月色看到叶听雪的脸,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了,然后那张脸慢慢涨得通红。
叶听雪当他是急坏了,把人从水里拎着出来:“半夜三更的才想起来找东西,看得清吗?”
小孩憋得满脸通红,配着那头乱发像个炸毛的小狮子。
他结巴地解释道:“那是我家的贵重物件,我弄不见了,我爹让我在外头跪一晚上,还是趁他们睡觉我才偷偷流出来的。”
他似乎真的急了,鼻头上挂满了汗。叶听雪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让他万分不自在。
谎言很拙劣,叶听雪懒得和他计较,直截了当地问:“是放在狗肚子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他装作疑惑的样子,眼神却不可遏制地开始飘忽,不敢去直视叶听雪那双清澈纯粹的琥珀眼睛。
手上一抬,风楼剑鞘抵在了那小孩的肩头上,不料这孩子当即被吓破了胆,眼睛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他扑通一声地跪在地上,几乎要抱着叶听雪的脚磕几个响头。
叶听雪:“……”
陆驹一颗心脏都要吓得破裂,这人长得跟天仙似的,拿着剑可不手软。他记起来有人跟他说越是漂亮的人,就越是危险。
叶听雪跟在他身后,让他紧张得连路也记不得。
“那边是片田,没屋子,你爹让你跪田里?”叶听雪早把这村子转了一遍,陆驹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住他。
陆驹浑身一颤,脚步拧成了麻花,生生换了个方向。他不是没想过趁叶听雪不注意跑开,但那人是会武功的,不到片刻就追上来了,然后那把剑再次明晃晃地亮了出来。
他住的偏僻,离得这边有些远,过了一道桥再走走又快到另一个村落。
这段路长,走得好像他要被拉去砍头。叶听雪已经见了一个破败的瓦房,陆驹竟小跑着过去,边跑边高声大喊:“爹!我回来了!”
叶听雪心道不妙,抓着陆驹的衣领迅速窜进那间瓦房。他并没见到陆驹喊的那人,倒是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从窗里爬了出去。
陆驹抱着叶听雪的腿不让他走,叶听雪在他张嘴准备咬人的时候在他后颈轻轻一捏,陆驹便晕了过去。
撇下这个小孩,叶听雪迅速追了出去。那人走得并不算快,腿脚微跛,叶听雪没费多大功夫就把人追上了。
他刚才狠狠摔在地上滚了一圈,没来得及爬起,余光见叶听雪靠近,当即挥手朝叶听雪打了过来。
夜色中闪过一点寒光,他袖子里的匕首骤然露出锋芒。风楼一动,轻而易举将那匕首接住了。这个人的招式全是破绽,内息也不稳,连手都是在发抖了。
叶听雪有些惊讶。这是一个女人,虽然干枯的头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但听着声音和身形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个女人。她吃痛再次摔倒在地上,那柄剑已经被收回去了,她震惊地抬起头。
便见一人站在如水的月色下,虽衣衫很普通,那张脸却令人见之难忘,好比天上仙人。眉心一点殷红艳丽的颜色,眉峰却似攒着凛冽冰雪。
他的眼中天然带着一种纯粹的情感,看似轻淡温柔,实则颇为疏离,又让人在其中看出些悲悯的意味。
叶听雪垂眼看着她,见这女人一瞬间变得激动起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正要说话,因为气急狠狠地呛了一口,开始剧烈地咳嗽,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她的眼睛里滚下热泪,脸色变了又变,似哭似笑,并不好看。
叶听雪不能看清她的真容,但她眼睛里的悲戚无法遮掩,像冲破堤岸的洪流。他心里竟然也跟着发酸发涩,伸手要把人扶起,那人死死抓住他的手万分哽咽。
“师兄啊……”
陆驹惊醒时发现自己躺在那间破瓦房的席子上,他警惕地看向四周,有一个天仙似的年轻人抱着剑坐在旁边,另一边坐着的是他衣衫褴褛的大姐姐陆鸣云。
他当即爬起来挡在了陆鸣云身边,怒目瞪着叶听雪大喝一声:“你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叶听雪没说话,十分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陆鸣云。
陆鸣云叹道:“小驹,他不是恶人,他是我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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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催:🔪🔪🔪
🐻:明天明天,明天高低让你俩见面,最好再打上一架。
第45章 潇潇45
陆驹看见他的大姐姐落下眼泪,自己心里同样闷得慌。陆鸣云并不是一个柔弱的人,至少他跟着陆鸣云逃亡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这是陆鸣云第一次在他面前留下眼泪。
叶听雪递了张帕子过来,陆驹急切地取了过来,然后在陆鸣云的脸上擦拭,动作不怎么温柔。
“周师姐和宁峰他们都死了……我以为只剩我一个了。”陆鸣云哽咽,一年多的流亡让她憔悴瘦弱,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碧玉年华的女子。
叶听雪在她眼里看见了沉重的悲伤和恐惧,陆鸣云摇头,那些血色记忆伴随着仇恨,让她这一年多都活在痛苦中。
“是这个吗?”叶听雪从怀中掏出一物,是那块象牙腰牌。
陆鸣云眼里染上恨意,情绪瞬间变得激动:“承天府!是承天府!”
她闭上眼了,忽然背过身去解开自己的衣衫。叶听雪偏头回避,就听见陆驹在旁边说:“那是大姐姐受的伤。”
陆鸣云也道:“无事。”
她袒露自己的后背,上面有好几道曾经深可见骨的伤,愈合后成了狰狞的疤痕。
而在交错的疤痕中,有一个紫青色的恐怖印记在她的后心处。叶听雪的心口骤然一痛,仿佛有过一股大力要将他的心脏撕碎。
那印记是一个模糊的手掌形状,是摧心掌。
“李金陵大约也想不到,我受了他一掌没有死去。”陆鸣云整理好衣衫,她的手因为恨意攥得格外紧,指甲已经嵌进了掌心之中。
萍州,金草甸里,大雪纷飞。
他们不知道跟随而来的承天府众人突然发难,双方交战九死一生。
金草甸的风雪让陆鸣云看不清前路,她无奈和师兄师姐们散开。她受了李金陵的摧心掌,本该倒毙于风雪中,是怀中藏着的一个汤婆子给她保下了一口热气。
那是出行之前她闹着师姐让给她的小玩意,陆鸣云每每想到这里就心痛如绞,她快把眼泪都流干了。
承天府的人并没有注意到重伤逃亡的她,后来陆鸣云被路过的猎户救走,回到萍州只时剩下半条命。
“摧心掌是狠辣的武功。”陆鸣云闷闷说道,“我本该在萍州就死了,摧心掌的内力会在心口周转七七四十九天,我知道四十九天以后我就会因为心裂而死。”
陆鸣云打探不到叶听雪他们的消息,过了约有半月才听说金草甸那边发现了几具尸体。
那些尸体被鹰鹫和豺狼咬得面目全非,陆鸣云仅能从那些残破的衣衫认出是她的师兄师姐。她又惊又惧,万分不敢置信他们已经遇难。
她不敢上前去认领尸体,因为承天府的人就站在旁边。
“这块令牌,是我去刺杀李金陵所得。”重伤的陆鸣云哪里是李金陵的对手,她甚至连李金陵的面都没有见着,和他手底下的爪牙交手后不敌,败走时只拿走了这一块象牙腰牌。
陆鸣云神色惨淡:“我当时已经到了绝路,萍州被承天府的人封锁了消息,我想向潇水山庄求援也做不到。幸好得了白马书院的松先生相助,得了大还丹勉强保住心脉。”
她笑意凉薄,命能强行留下,但这身武功算是废了。
这桩祸事众说纷纭,或传成了一支狄族游民劫掠谋杀,或传成是江湖人的仇杀争斗,都没有结果。
而承天府的人摘得干干净净,甚至没有人见过他们来到萍州。
陆鸣云也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场百年难见的大雪过后,狄族便真的举兵南下,包括萍州在内的北河五座州府被铁骑践踏,成了一片焦土。
她跟着萍州难民一起流亡,途中遇到了陆驹两人开始相依为命,一路乞讨历尽磨难才到了宜陵。
这半年的辛酸波折陆鸣云没有多提,叶听雪却瞧着心痛不已。世道艰险,命途难测,一切的一切都还是他不够强,手上的剑还拿不稳。
“我和小驹到了宜陵,没想到冤家路窄,前几日又撞见了承天府的人,怕他们前来追查,所以将那块腰牌藏了起来。还好,还好是师兄你。”陆鸣云声音颤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陆驹赶紧过去给她顺气。
陆鸣云还是难掩惊惧,这路上的波折都给她不小的打击。叶听雪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饼让他们分着吃了,自己则一个人出去守夜。
这里是已经荒废的瓦房,门窗都是坏的,让他们担惊受怕。
次日大早,叶听雪动身去隔壁村子里去寻人。陆鸣云身上有伤,走动不怎么方便,叶听雪让她留在这里等着。陆驹也留下,如果出了什么事也可以让陆驹跑出来找他。
他承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陆鸣云有些动容,不由想起当年潇水山庄中的快活日子。叶听雪是最稳重可靠的大师兄,有什么难事都有找大师兄,没有人不喜欢他。
叶听雪一路问过去,总算问道潘大娘家住哪里。
一个穿着粗麻衣服的妇人靠在门旁,一边晒太阳一边搓麻绳。见叶听雪路过,抬起浑浊的双眼深深地看他,见不是她认识的,又沉默地低下头。
叶听雪跟她打了声招呼,末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蝴蝶的真名。
蝴蝶不记得自己的名姓,她说她是被仇之命从外头抓回来的。仇之命抓了很多少男少女回死人岭里头,跟着他一起学阎王令,包括柳催。
蝴蝶并没有练成阎王令,她被尸清寒要了过去,最后成为了风筝奴。
“后生啊,什么事?”她露出一个笑容,手上功夫也停了,很专注地等着叶听雪回话。
叶听雪斟酌一番:“有一个姑娘,她托我来找您。”
潘大娘忽然有些动容,不知怎么地,叶听雪好像从她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看出点微光,里头是沉重且复杂的情感,叶听雪只看懂其中一种是希冀。
“是长生吗?”
长生?那是蝴蝶的真名吗,叶听雪心中思量。
“她说当年出去给您买药,走岔了,便不记得路了。”叶听雪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纸包,这是他在宜陵城药房中中抓的药,一副迟到了十年的药。
仙茅、黄柏、知母、当归……
“傻孩子啊,我说她怎么和她弟弟一去就不见了呢,这么多年也没见回来,原来是不认得路了啊。”潘大娘笑了笑,语气有些埋怨,说着说着便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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