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只要这世上还有一点不公,就还会有人为了真理舍生忘死。
侠客是杀不尽的,矛盾却有可能转圜。承天府应运而生,最初的那个“天”,指的并非是某一位天子,某一位皇帝,而是昭昭天理,朗朗乾坤。
“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承天府是大楚的剑,是处理纷争恩怨的江湖公堂,那时候还是很令人敬仰的。你生得晚,应该没见过那样的景象。”苏梦浮把玩那朵绸花,手指一松,这朵艳丽的花倏地散开了。
很多人觉得身居庙堂的人,看不到四海江湖的苦难。其实不然,哪个皇帝不想长治久安?又有什么人不想见盛世太平?
他们曾经就是以此为信念奔走的,三尺长剑能斩宵小匪寇,却看不清复杂如同迷雾的人心,却堪不破权力纷争之中的阴谋诡计。
苏梦浮还是那副平淡的神色,那些不堪的往事没办法再被改变,她不憎恨,却也做不出释然。
支离破散的承天府改变不了危局,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反反复复折磨了苏梦浮十几年,成了她心头尖刺,梦中恶魇。
“宫变发生的时候,我已经离开承天府很久了,可当盖着承天府印的信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回去。你师父应该也收到了,不过他没进去上阳,不然乱党谋反的罪名,谢辉和谢怀不会让潇水山庄留到今日。”
阳捷春死在了盛元门,但还是阻拦了叛军一刻,让楚皇有机会向外传递了消息。虽然这也拦不住谢辉上位,楚皇被迫以一纸诏书将谢辉封做摄政王。
“江湖传言承天府所藏秘宝甚多,光是那部《玄问天疏»就足够令人浮想联翩。”苏梦浮笑了笑,她其实不知道这部书现在有还没有,也不在意,“可是承天府的天指的不是《玄问天疏»的天。”
她挥手示意叶听雪靠过来一些,然后道:“给谢辉的那封诏书没有盖印。”
叶听雪心思电转,立刻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谢辉名不正言不顺地当上了摄政王,皇帝没死,他终归不是正统。他大可以直接把皇帝杀了,却还要幽禁楚皇将近四年,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天子玉玺。
楚皇早早将这玉玺送了出去,交给了承天府,礼仪和律法没办法阻拦谢辉和那些反臣,最后他能依仗的,恰恰是那些“平生一剑知”的江湖人。
承天府和谢辉周旋四年,上阳那处府邸早就毁了,那块写了“天下第一”的碑也早就被砸了个粉碎。承天府的人却没死尽,他们想的是还能做些什么。
时局动荡不安,幽禁皇宫中的帝王已是油尽灯枯之相,谢辉野心不减,他哪里想当什么摄政王,他要做那个九五之尊,他要做真正的帝王。
“我已经竭力赶往上阳,但时间不容人多等。云蕤宾他们策划了一场变乱,打算闯进了皇宫。”
咪咪叫唤了一声,它似乎感受到苏梦浮异样的情绪,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背。
“他们从宫中带走了福阳公主?”叶听雪道。
云蕤宾他们被打成了反贼,落了个“劫持公主”、“谋杀帝皇”的罪名,谢辉肯定趁此机会给承天府泼黑水,这样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们都给杀了。
十几年前的旧事,叶听雪记得当时叶棠衣曾经带他外出游历过,就是为了这件事吧,他救下了那位福阳公主。
苏梦浮摇了摇头:“不止是福阳。当时高贵妃有孕,他们还决意带走高贵妃,楚皇只来得及给她腹中孩儿留下一道传位圣旨。”
在云蕤宾计划入宫的半月前,高贵妃因为惊悸早产临盆,她的孩子出生了,是一位皇子。
谢辉暗中毒死了先太子,还有几位正值壮年的皇子,最后从冷宫里挑选出一个合适的傀儡坐在龙椅之上。
那位皇子出身不好,生母是当年楚皇外出游猎时临幸的溪边渔女,带回宫之后只封了个才人,就再也不记得还有这人了。
这是桩露水般的姻缘,又因为这女子实在是不值得人上眼,让她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院中,生下了一位皇子。
楚皇子嗣并不稀薄,对自己又多了个儿子没什么惊喜,赏了些东西后也不怎么过问了。他后来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直到谢辉把这位小皇子带了出来。
传位诏书写的是那位新生皇子的名字,他又算什么呢?谢辉没想到高贵妃能顺利产下这个孩子,能生已是大幸,能不能活看的是后来的造化。
他要把那个年幼的孩子扼杀在襁褓之中,一个宫女紧急向外头传出消息,云蕤宾就知道不能再等了。
云蕤宾入宫那刻楚皇驾崩,丧钟响彻整个皇宫,但他还是不能停留,谢辉很快就会领兵围过来。
他带着年幼的太子在宫中逃亡,后来又救下了面色凄惨的福阳公主。高贵妃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带着人转身去了另一处地方,并暗中透露消息给谢辉。
“谢辉迟了一刻,他没见到云蕤宾他们,只见到了贵妃。贵妃把他引来之后什么也没说,就从楼上跳了下去……”苏梦浮长长叹了一声,“谢辉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对外宣告贵妃死了,太子也死了。”
这场乱局,人在其中当真是身不由己,决定不了自己的命数,死后还要被人肆意安排。
苏梦浮入宫之后没有对上谢辉,反倒是见了谢辉的儿子,她只出一剑便收了那人的性命。
当时的皇宫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她寻不到云蕤宾,便知道他们一早就走了。于是苏梦浮只能出剑,引开谢辉的追兵。赤血染红整道白石宫阶,无一处不是尸体。
隆冬腊月,天地红雪。
叶听雪惊出一身冷汗,他的师父叶棠衣当年只接回了福阳公主,云蕤宾失踪之后变成了卑什伽奴。
那位太子呢?他死在变乱之中了吗?
苏梦浮摇头,说她也不知道,有人要他死,也有人要他活,而他分明只是一个还没满月的孩子。
宫变死伤无数,和大楚皇室相关的人大多都死在那场变乱之中。即使还有活口,以谢辉手段也不会使他们继续存在于世上。
对云蕤宾那行人的追杀从不止歇。
谢辉还是当上了皇帝,但这位子他也没坐太久,登基后不过三个月就因病死了。他的独子死在了变乱之中,只能传位给了谢怀。
而谢怀却远没有他祖辈那样的魄力,苏梦浮当年心有不甘,决定再入宫一次。她这回确实见到龙椅上的那个人,飞花剑也停落在谢怀的心口上方,只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了。
她没能杀掉谢怀,反倒使自己身处险境,此后谢怀召集数十万兵马护卫王城,将上阳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九死一生她没有恨过,只是心有不甘。而她现在早就不比当年了,能做的事情不多,心中总有一个疑惑:这世道会变得更乱吗?
还会有重情义、轻生死的侠客出现吗?
“虽然我问你要不要承天府,可其实我也给不了你一个承天府。”她笑了笑,“叶棠衣九泉之下知道我把这烫手山芋都给你,会不会气得托梦来骂我啊?”
叶听雪面色郑重地说道:“不会,师父叫我凭心而动,自在出剑,他不会阻拦我去做的任何决定。”
苏梦浮看着他,好像透过这个年轻人的身体看到了故人的灵魂,她不置可否,只问:“叶棠衣不干涉,那你呢?你的决定是什么?”
“其实叶听雪早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了,这乱局和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不能轻视,不能逃避。 正如前辈今日会出现在这里一样,还是会有人想为公理和正义奔走,还是有人想变这乱局,救一救这可怜的世道。”
这城外头还有那么多五州府的流民,分明他们也是这广袤疆土上的一员,却无处可去。像周粥那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更凄惨的,更可悲的,被这残酷的世道捏断脖颈。
“如果前辈愿意信我……”
“不尽芳菲,哦不对,它现在叫‘风楼’了,在你手上不就是我的态度吗?”苏梦浮往后一仰,余光瞥见不远处站着的伏东玄,却没有回头去看。
苏梦浮告诉他的是天子玉玺的下落,这枚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宝印,被当年承天府的人以性命保管着,没有一点闪失。
她暗中往伏东玄的方向示意:“这东西是烫手山芋,想要的人很多很多,但是我信的人不多。”
苏梦浮从怀中抛出一物,叶听雪接住了,伸开手掌看到这是块圆形的玉。这物他不陌生,是那次在潇水山庄里,柳催从叶棠衣书房带走的玉质琴徽。
当时叶听雪从疯魔的柳催身上拿了回来,不过又被这个浑身上下全是心眼的人悄悄拿了回去。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见他疑惑,苏梦浮开口解释道:“并蒂莲纹,我就知道是叶棠衣的东西,这是我从伏东玄手上拿出来。”
“有什么特别的?”叶听雪反复端详,这是一枚很普通的青玉琴徽,玉料算不上顶好。
苏梦浮支着脑袋说:“确实不特别,但他是为了那莲纹去的。”
承天府中有一个机关宝匣,和死人岭那样复杂的机关出自同一人之手。这宝匣层层相扣,精妙绝伦,外力不能损伤它分毫,那枚珍贵的天子玉玺就被藏在其中。
而打开宝匣的钥匙则藏在四大名剑之中。
说是四大名剑,其实一共有五把剑,这些剑是精心打造的绝世名兵,出自同一个铸剑师之手,因此在这五把剑的剑鞘之内都有块独特的图文。
将五块图文拼凑成一块,就是那机关宝匣的钥匙。
“我原来的剑已经折了,不知怎么流落到了伏东玄的手上,还叫了‘风楼’。”苏梦浮面带探讨之色,但她其实对个中内情并不怎么在意。
她原以为那个匣子再也不会被打开,这江山姓“萧”还是姓“谢”,跟她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她明明可以在软香馆里平静渡过自己的下半生。
但她做出了另一个选择,以残废之躯投身进这乱局里。
“阳捷春的‘玄晖’被陈碚当做战利品拿走,谢怀拔了陈碚这跟钉子之后,使玄晖到了现在承天府的手里。”
“云蕤宾的‘清辉’如今在我手上,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改日我会把这剑再转交给你。”
“叶棠衣的‘佳期如梦’应该在你手上。他的剑也曾断过,有没有变动我不清楚,只知道里头那块图文是并蒂莲的样式。”
叶听雪仔细听着,见苏梦浮忽然沉默了下来,不由感到有些疑惑:“那衢山剑宗的太岳剑呢?”
然后他看见苏梦浮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咪咪尖叫了一声,苏梦浮却没有去安抚它。咪咪娴熟地趴在她腿上,让她没办法去抓自己的膝盖。
太疼了,当初两腿被生生打断的痛楚,随着那个名字清晰地回忆起来。叶听雪心道不妙,起身就要过去查看,却被人拂开了手。
“霍郢的‘仰瞻嵯峨’当年被我所折,听说这十几年中,断剑也不曾……重铸。他与我非一道,你若要寻回剑鞘,务必小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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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以武犯禁”出自韩非;
“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化用张潮《幽梦影》的“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
“平生一剑知”化用刘长卿《送李中丞归汉阳别业》的“轻生一剑知”。
昨天本来写的是柳催跟李金陵,但是写他们交锋难免暴露我有限的智商,写一千多就卡文了😨还是老老实实写小叶的剧情吧😌
第82章 天涯82
“潇水山庄可不好过。”李金陵坐在外头,十分自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大公子看着分明不像个绝情之人,这么决绝地抛弃潇水山庄,去追随一位鬼主。”
他看向屏风后的那个身影,这个一手搅乱风云的恶鬼,竟然还能如此安然地坐在这里,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别惦记你不该惦记的人,别去管你管不了的事情,李大人宦海浮沉这么多年,这种行事的道理还不明白吗?”柳催支着脑袋,有点昏昏欲睡,他最不爱和这种人讲话,脑子会特别疼。
李金陵听他语气平淡冷漠,很显然是不想提及这个话题。他笑了笑,对这个死人岭里爬出来的恶鬼更加欣赏了,因为是他带走了如今世上唯一的潇湘剑。
没了叶听雪和叶棠衣的潇水山庄,没了潇湘剑的潇水山庄,和一只拔了牙、卸了爪的老虎没什么分别。
有时候李金陵也会觉得好笑,为什么当初潇水山庄那么极力地撇清自己和武林的关系呢?分明,潇湘剑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不过他可没有设身处地为他人考量的好心,从他的角度看,潇水山庄是大魏疆土上一颗丑陋的毒瘤,潇湘剑也是他们招致祸端的根源。
不止是潇水山庄,什么衢山剑宗,什么凛刀门,什么寂月宫……全都是大魏身上的毒瘤,这个王朝若要长久,必要把这些所谓的宗门世家给拔了个干净。
失去威望,失去安身立命的本事,这些大世家就像被抽了骨头,好对付多了。
李金陵原来以为需要十数年谋划,才能慢慢将它们连根拔起,但眼前这人的出现,对中原武林来说好像一剂猛药,一口剧毒。
柳催看不得这世家的好,跟个疯子一般,希望它们越乱越好。李金陵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但人活一世,奔走筹谋为的不是名就是利。
声名鹊起的黄泉府,恶满天下的红衣鬼,这个人能走到今天真是不简单。
“我见潇水山庄下了重金求你的人头,世间如果有人被这么针对,应该很可怜吧。”李金陵语气轻淡,“大公子虽然已经离开了潇水山庄,但他真的会为了你站在潇水山庄的对立面吗?尤其你还是,引起这一切变乱的罪魁祸首。”
柳催冷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与其关心这些,还不如想想你那破烂承天府该怎么让上头那人满意。”
他不用猜都知道,谢怀该有多慌乱。重新出世的潇水山庄,风头正盛的衢山剑宗,以及那场被无数人盯着的问剑大会。
承天府最后在那会上的风头,不如大闹一把的柳催。岭南王的铁骑踏平了整个死人岭,却没能把柳催杀死,这个从血海中爬出来的恶鬼,同样令谢怀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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