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他不想,他也绝不会再让一把剑悬在自己的心口上方。
在李金陵自请前往荆西府之前,他的陛下就狠狠对他发了一场火。
承天府,承天府,谢怀其实恨透了这个名字,而这滔天恨意中,藏着他最深沉的恐惧——苏情君还没有死!那场问剑大会上,苏情君也来了。
大魏的帝王无法容忍这个乱臣贼子还在外逍遥,还能过得很好,还能提得动剑。他叫李金陵在御书房门口跪了一夜,还是气不过,就差提剑削了他的脑袋。
这等耻辱拜谁所赐呢?李金陵收起飘远的思绪,轻笑了一声。
柳催很敏锐地感受到一点杀意,不过他丝毫不在乎,只是觉得无比的厌烦。他冷声道:“惦记叶听雪有什么用?你知道那位想要什么吗,李大人?”
“本官不敢妄自揣测圣意,承天府到今日仍然是国之利器,陛下么,是无论如何也松不开这把剑的。”他喝了一口茶,眉头仍不缓和,或许是茶叶太过劣质,又或许是柳催那话戳破了他那点隐秘的心思。
李金陵在试探他,在威吓他,提潇水山庄,提叶听雪都是激将法,柳催把他那点算盘摸得清清楚楚。
他希望能再乱一些,无论是八方同盟里的那些庞然大物,还是底下的三教九流,他希望这个死人岭出来的恶鬼能把这江湖闹得再乱一些。
于是承天府做了什么好事呢?柳催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也多亏了承天府的功劳。那些被谋杀的世家弟子,人头都算在了柳催头上。
柳催如今远在荆西府,在这偏远的漠北之地,不在中原,暂时避开了这些纷争。这火烧得还不够旺,这闹剧演得还不够看。
“国之利器?”柳催的眼睛里露出点微不可查的寒意,“国之利器和我这野鬼谋划什么?想拿我做刀对付那些世家宗门,算盘打得不要太好。”
柳催虽然不在意别人评判他的是非,但也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尤其还是李金陵之流。
他用手指抹了抹嘴角,从手上看到一点殷红。柳催舔了舔自己的犬齿,感觉嘴里尽是一股血腥气味,仿佛生吃了人的血肉。
柳催心中厌恶,他听见李金陵说:“那么大的死人岭,就活了你一个,也就是你还有本事站到人前。黄泉府么,也没什么根基,全依仗你那恶名才能让那些名门正派有三分忌惮。”
“你还有什么呢?多一份筹码有什么不好呢?这到底还是人间,不是真正的九幽地府,一只鬼真的能抵得过天下英雄吗?”
荆西府的街道很是空旷,李金陵今早出门的时候没有坐马车,他是慢悠悠走过来的。半道上见原本晴朗的天色忽然盖了层浓云,萧索北风杀面而来,李金陵伸手接住了一粒雪花。
又下雪了。
有一个承天府的人立刻出来给他撑伞,他把人推开了,眯着那双狐狸眼睛说:“等雪大了再撑伞吧,你看现在这点小雪,我都接不住。”
那方小院里,柳催在地上躺了片刻后忽然睁开眼睛。他是被冻醒的,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地上的寒气透过衣衫传入皮肉和骨骼,柳催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麻木和僵硬,这都是因为流血不畅,经脉阻塞。
他从地上起来,推开刚刚乱摆的那张屏风,忽然就看到庭中积了一地的银白,雪簌簌落着,还下得很大。
叶听雪现在都没有回来,柳催想起来他早上出门的既没有带伞,衣衫也很单薄。
习武之人体内有真气游走,只要修习得当,做到寒暑不侵不成问题。
但柳催一时间没想到这个,他现在觉得自己很冷,于是想着,叶听雪应该也很冷。
他裹了件裘衣出门,柳催脑子有点昏昏沉沉的,为解郁闷,他开始回想那些开心的事情。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自己现在比当初在燕氏柔的雪山上还要冷。
或许在雪山上真的有神明庇佑,又或许是叶听雪在他身边,想着叶听雪,他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柳催笑了笑,然后听见有人问他:“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傻?”
他把伞倾了过去,然后拿伞的手被人握住了,柳催说:“在想阿雪什么时候回来,我一想,他就回来了。”
叶听雪没想到他的手这么冷,似乎皮肉之下都没有血液流通,他紧紧握着,又输了点内力进去。他叹了口气说:“痴儿。”
柳催的经脉里没有真气游走,只有一股新来的,暖融融的真气。叶听雪不叫他用阎王令,他自己也不想被阎王令折磨,索性封了自己的几处穴道,让真气暂时聚锁在丹田。
“这么冷,怎么不在屋里等我?”叶听雪看得心疼,柳催用另一只手拍掉他衣上粘着的雪,又把身上皮裘盖了一半到他身上。
叶听雪看起来像整个被他拦在怀里,柳催心里满足,感觉忽然也不冷了。他有点得意,然后手上挨了叶听雪一下。
他应了声,想了想又说:“等不及了。”
“走吧走吧。”叶听雪推着他往那间小院子里赶,“剩下的话留着坐到炉子前再说。”
柳催顿了一刻才反应过来说:“好。”
屋子里乱糟糟的,摆设用的屏风没有放在远处,挪得歪七扭八,让叶听雪看得满眼不爽。他又看见了桌子上一只倒扣的茶杯,柳催不爱喝茶,显然不是他放在这儿的。
“李金陵来过了,赶都赶不走,我一眼都没看他。”柳催解释道,又指了指那屏风说,“我在后面坐着……”
叶听雪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他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虽然有些倦怠之色,但这是他旧伤未愈所导致的,柳催确实没和李金陵动手。
只要他们还在这里,就避不开李金陵,叶听雪眸光一暗,眼底藏了点肃杀意味。柳催知他心思,靠过去拥抱他:“阿雪别担心。”
叶听雪回来的时候面色凝重,他有心事。柳催不清楚他在那边聊了什么,但也猜到了七八分。毕竟当年可是一件好事都没有,听着就很令人难过。
“柳催。”叶听雪忽然叫他,让柳催从那种恍惚混沌的状态回过神来,他感觉有只温暖的手抚在自己的脸上,叶听雪在很认真地看着他。
“要杀谢怀很难吧。”
即使是能以一当百的苏梦浮,即使是四大名剑之一的飞花,也差了一着。她还是差了一点,可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死过千回百回。
她赌自己的命,从前逢赌必输攒下来的运气,好像都用在了此刻。这场泼天豪赌她没有赌赢,却勉强留下了自己的命。
谢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被数十万重兵把守的上阳,想要接近上头那人实在太难太难了。
柳催看着他说:“很难,可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一定要杀了谢怀。这是命中注定要完成的事……就像我一定会喜欢阿雪一样,是避不开的。”
似乎是觉得拿叶听雪和谢怀相提并论有些晦气,柳催很快又解释说:“我错了,他是该死,但阿雪才是最重要的。”
叶听雪听着他插科打诨,却没有感到任何的轻松,还是表面平静,却深藏悲伤的神色。柳催觉得不对劲,于是动手去勾叶听雪的小指。
不安分的手被人抓住了,叶听雪和人十指相扣,把柳催牢牢地抓在手中。他倾身过去在柳催唇上贴了贴,那人的唇也有些冰凉,让他心里闷闷发痛。
他说:“我陪你,但刺杀谢怀不能是你唯一的归宿,你不能把整条命都交代在上面。你的人是我的,命也得是我的。”
叶听雪终于知道那种一直缠着他的怪异感是什么了,是惊惧、是担忧、是惶恐。他并不能真正的抓住柳催,他的躯体,他的精神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似乎很快就会死去。
像烛火燃烧的最后一点明光,虽然还在亮着,却已经有了熄灭的预兆。
柳催活得跟恶鬼一样,叶听雪实在是怕了,怕留不住柳催那点生气,怕这个人疯得连性命也不要了。
“我要救的人,我要爱的人,能不能为我活着?”叶听雪开口声音低哑,命运着实沉重,他迫切想要眼前这个人给他承诺。
柳催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第83章 天涯83
伏东玄把城主府的来信放到炉子里,火舌把这小小的一页纸片舔了个干净。他看着这点灰烬发呆,直到门被人推开,吹进来的冷风把纸灰带了起来。
“雪大了,再不走你就要留在这里过冬。”苏梦浮倚在门边上说。她从椅子上起来了,也不知道那双腿还疼不疼。
“残病之躯,受不了苦寒风雪,在这边过冬应该是活不长的,也是遭罪。”伏东玄叹道。他伸手在炉子上烤了一会儿,皮肉是暖了,身体里流着的血却还是冷的,让他很不好受。
苏梦浮看不惯他这副酸样,皱着眉转身就要走。她要走,伏东玄却不让,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就让那人脚步一顿。
然后他伸开手,掌心殷红是咳嗽出来的血。这点血腥气虽淡,却足以让苏梦浮察觉到。
伏东玄觉得自己狡猾,这时机太凑巧了,刚好就这个时候犯病。他叫停了苏梦浮,脸色苍白地看着她说:“你也说雪大,别出去了好吗?外边太冷,对你腿伤不好。”
那门虚掩上了,隔不了太多寒气,但能挡得住北风。一个病痨子,一个残废,相对坐在炉火前。
“是要走了,时机不让人多等。”伏东玄笑了笑,见苏梦浮还是一副没什么兴致的冷淡脸色,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你很相信那个孩子?”
“总好过信你。”
苏梦浮把玉玺下落这么重要的事情对他和盘托出,甚至把剑也给他了。
但伏东玄也不是不能理解,比起他们这些把弄风云的政客,还是那些纯粹的江湖人更值得相信一些,毕竟缜密的心思在她那里,远不如朴素的道义。
“一人之力能救多少人,安定天下又能救多少人?”伏东玄看着她,抛出这个疑问。
“你们倒是自信,是真的安定天下,还是引起新的烽火?为权所谋,为利所斗,上位者得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才能登上高位?”
一点寒气侵进她的双腿,经年累月折磨她的痛苦再度袭来。伏东玄看她木然僵硬的姿态,心中五味杂陈,起身给她去拿了一张毛毯。
这条腿是被霍郢打断的,同袍反目,霍郢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她的剑只差一点就能杀死谢怀,是霍郢出手把人救下来了,并引她离开了皇宫。
苏梦浮想起往事,只觉得两腿更痛。霍郢应该是念及旧情,和当初义结金兰的誓言,所以才没有取她性命。也因为双腿折断,武功尽废的苏梦浮会自己死去,不必使他动手。
“我活着爬出了上阳这个鬼地方,依仗的不是我那一身本事,是那些在兵戈铁骑下挣扎的底层小民。不会有人考虑他们的生死,只有相互帮衬才能艰难过活。”
伏东玄沉默地将那张毯子裹在她身上,他们离得近了一些,苏梦浮忽然把手抚在他脸上。
“我当时也没想过能活着。你早就离我而去,后来承天府也没了,飞花剑折了,大楚亡了,这天地间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伏东玄看着她明亮闪烁的眼睛,似乎是她落泪了,但那双眼里没有一点水汽,伏东玄想起来她从不会轻易落泪。
她说:“有元和巷口卖豆腐的人,有赁沈家土地耕种的人,也有讨饭的乞儿,也有风光不再的伶人。”
苏梦浮从来没忘记过他们,那些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人。苏梦浮吃过他们分的一口饭,喝过他们留的一口水,和人同盖过一张破布御寒,被人背着慢慢了离开正血腥清洗的上阳。
她是这么活下来的,虽然活得难看了些,但到底是活下来了。
“伏东玄,你走出岭南的时候,不也和那些人一样吗?我以为你比谁都清楚他们要什么……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当年真的错了,不该去杀谢怀,不然今日的这些百姓,能安然地待在被王师戍守的城中。”
苏梦浮感觉那痛楚越来越分明,一张毛毯改变不了什么,她被人揽进了怀里,但伏东玄也不是个温暖的人,她得不到一点慰藉。
“我已经不在乎这片江山姓什么了。”她苦涩地笑了笑,“反正苦的人从来都是百姓。”
伏东玄紧紧抱着这个女人,他心底藏住的苦楚就这么被轻易触动了,他垂着眼,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为的同样是一个清明安定的世道,为的不是王权正统,不是万世留名。怎么会不苦呢?剜掉创口上的烂肉就是会痛,就是会流血,要成那样的世道,就先得有人去流血。
血,滴滴流到了雪地上,红白交错看着很刺眼,有一种诡异的艳丽。
沾了血的刀砸在地上,被脏雪盖住,很快染了点白霜,叶听雪把这口刀踢得更远了些,然后去看地下挣扎的那个人。
这是一个狄族人,他已经重伤濒死,却还本能地去拨开地上的积雪,去找他的刀,但他什么也没摸到。他快死了,绝望沉重地朝他压下来,令他只能茫然地看着眼前那个人琥珀一样的眼睛。
真奇怪,这个中原人的眼睛真奇怪,这是他最后的想法。
柳催掀开马车的帘子,问他:“有没有受伤?”见那人摇头,他的心才落了下来。
“太冷了,别出来受冻。”叶听雪说,他没有回头,而是转身去查看那几个人的尸体。
“嗯?”叶听雪感受到身后那点细微的动静,皱着眉回头看他。柳催已经从车上下来了,只差几步就能走到他身边。
柳催穿得厚,外头罩着皮裘也紧紧领着,没有一点风能灌进去。他看着叶听雪说:“阿雪别皱眉,我又不是纸糊的人……”
“没什么分别。”叶听雪不是很想理他。
他们早晨离开荆西府,准备顺着官道回去中原。路过那些流民的聚落时发现里头已经没有人了,只剩几具还没来得及收殓的可怜骸骨。
也是,北地的冬风早早就来了,大雪是不留情面的,这些居无定所的流民会在外头冻死。他们不能停留,可他们又能去哪里?
柳催也见了这景象,对叶听雪说:“李金陵拿着谢怀的金令来荆西府,首先是去和狄族那边磋商,其次是解决这些流民。”
“怎么解决?”叶听雪问,他在荆西府呆了将近一月有余,这座州府宽出严进,并不安置流民,只是偶尔派人出去派发些粮食,并没能改变什么,但聊胜于无。
65/144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67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