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眸儿在沉默里吃完了饭,一干二净,一点都没有剩下。她抬头看见沈青折正支着下巴看着另一侧,不知道在想什么。时都头正看着沈节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青折回神:“吃饱了吗?”
“……没有。”
他轻轻笑了笑:“把陈冬那份也吃了吧。”
“他不吃吗?”
沈青折停顿了很久:“吃不到了。”
李眸儿忽然明白过来。
她瓮声“哦”了下,把旁边那份拖过来,埋头吃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垫了垫肚子,这次吃得慢了一些。
怪不得要摆这样多……怪不得。
他们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这就是必须承受的东西吗?
李眸儿吃着吃着,眼泪开始扑簌簌往下掉,落在粟米饭上。粟米混着咸涩的眼泪,很不好吃。
她又开始大口大口往嘴里扒。
她打着嗝,流着泪,极为狼狈地吃完了这一餐。
“李眸儿,你要记住这一餐,”沈青折最后说,“我也会记住。”
李希烈被扶着坐在了石头上,他环顾四周,都是一副兵败之后面无血色的样子。
“草他妈的……陈仙奇呢?”
有人捧上来两个头颅:“分不清哪个……”
两个头颅都被马蹄碾压得面目全非,李希烈伸手,颤抖着各自拨拉了一下嘴,刚刚死去的尸体很难撬开嘴巴,他试了几次,嘴唇都紧紧闭合着。
李克诚适时上前:“都统,我来。”
他努力掰开了其中一个人的嘴,不是,又掰开另一个。后来补上的银牙在夕阳里折射着光。
是陈仙奇。
李希烈看着,沉默了很久,招招手:“侍明,来。”
得用之人越来越少了。周晃还算好用,但是现在他不敢多用;克诚那个人,媚上欺下,惯会逢迎,他需要这样的人,可手下不能都是这样的人;陈仙奇傲,但是有本事,性情耿直。
还有就是董侍明了。
因为他耶耶董秦的关系,自己对董侍明始终观感复杂。
但是平心而论,董侍明确实非常不错,年轻俊朗,处事沉稳周全。
何况他今日还为自己挡了箭。
如果他不是董秦的儿子就好了……
最终,李希烈对董侍明道:“好儿郎。”
李克诚脸色稍变,随即把自己的嫉妒掩饰过去。
董侍明正倚在副手身上,从疼痛中分出一些心神,久久看着李希烈,最终苦笑半声。
来不及了。
为什么要到他毅然选择背叛之后,才来说这样的话呢,之前哪怕有一句,哪怕只是短短一句……
他自己撇断了过长的箭杆,呼吸略显急促:“都统,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快些启程吧。”
“李希烈跑了确实可惜,”沈青折说,“但是经此一役,势必会收缩回襄城以南。而且我们与李勉已经连成了一片,李勉为人……”
他们俩又走在不知名的河边,风送来战场上残留的血腥气息。
“别不高兴了。”沈青折说。
他伸手试着勾住时旭东的手,对方松开手,任凭他勾。
沈青折握着他的两根手指,又去掰第三根,在他无名指上摸到一点异样的凸起。
因着要上战场,时旭东怕把戒指丢了,那只戒环交给了沈青折保存。
沈青折摸索着那点凸起,把他的手翻过来仔细打量,是被不知道什么利器割开的伤口,沿着原本的瘢痕,割得很规整。
“你也不怕破伤风。”
时旭东点头:“怕。消毒了。”
“故意的?”
时旭东挪着步子和他面对面,垂着眼:“这样能让我冷静……”
“跟我学什么毛病呢?”沈青折眯着眼靠近,“坏狗。”
时旭东听他训,听完就说:“你也知道是坏毛病。”
沈青折拧他耳朵,但是时旭东忽然蹲下来,抱住了他的腿。
沈青折:“?”
他把脸埋在自己小腹上,沈青折愣了愣,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时不知该不该摸他狗头。
“起来。”
时旭东摇头。
“……这样也能让你觉得平静吗?”
时旭东抬眼:“你哄哄我,才能平静。”
“你最近要哄的时候好多,时都头。”
“嗯。”
“幼稚。”
“嗯……”时旭东在他小腹上蹭了蹭,带着点鼻音,闷闷的,“猫猫,猫猫……”
沈青折让他放开,说这个姿势太丢人了。时旭东迟疑了很久,这才放开,站起身后退几步。
“手给我。”
时旭东把手伸出去。
“左爪。”沈青折说。
他很听话,换了一只手。
宽大手掌上茧子更厚了,关节变形,大拇指上还扣着扳指,是自己送他那个,用来开弓。
“还没来得及问你,我送你的弓好用吗?”
“嗯。”
“只会嗯,”沈青折皱了皱鼻子,把他的手拉过来,“手背。”
时旭东换成手背,看见他从袖子里掏出来那个金色的戒环,又一次套到了他的无名指上,盖住了瘢痕和新划的痕迹。
他想,一直以来,其实都是沈青折在拯救他。
第121章 定情信物
沈青折将总指挥部暂时设在了汴州,李勉与他匀了一间公衙。于是他便拎着无所事事的吐突承璀进屋,一张案桌,头对头,一个人研究军情,一个人写稿子,一边写还一边哭。
“哭什么,”沈青折没抬头,“发刀把自己刀死了?”
吐突承璀没听懂,只会“呜呜”。
沈青折简短道:“别出声,写。”
吐突承璀含泪继续写《薛涛行纪》。
他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曾经在回成都的船上,沈青折就是这么威胁他的。
而且写不完还不给饭吃!
吐突承璀恶狠狠地想,在沈青折这里遭的罪,他要千百遍地报复给读者们——这个可以死一下,那个可以重伤一下,这一对可以错过一下,完美。
屋内终于安静了片刻,沈青折开始仔细推演着两河一带的局势。
因为白塔之胜,他们收回汴州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根据哨骑发还回来的消息,哥舒曜领着人一路追到了襄城,将汝襄汴宋一带残余的淮西军扫荡干净,已经在折返的路上了。
李希烈现在应该是退到了邓州……而邓州这一要冲,一日不夺回来,武关道就一日不能复通,他们就一日不能掌握战局的主动权。
换言之,李希烈的现阶段主要意图便是稳住邓州襄阳一带。而这之后,摆在李希烈面前的其实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南侵。
虽然对方的战略意图很好猜到,但现在也无力阻挡。
不是因为别的,经白塔一役,他们也堪称元气大伤。
对战双方所有人都需要喘一口气。整个两河地区都会维持相当一段时间的平静。
“节度,”李眸儿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扫了一眼吐突承璀,把一份报纸递到沈青折眼前,“大楚报,刊号是按着淮西报来的,应该就是淮西报改了名字。”
周晃传递出的密件。
沈青折接过手,先放在一边,对吐突承璀说:“看看别人周晃,还是旬刊,十日就要出一期,没有一期开过天窗。”
再看看自己手下这个作者,这几年仗着自己不在长安,为非作歹,肆意拖稿。这个月修书一封说宫内繁忙,下个月又修书一封说自己吃坏了肚子,下下个月就要说被路过的一只乌云踏雪抓坏了稿子,交不出来了。
有这样的吗?
自己每次就只能在信里怒斥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然后吐突承璀才会压着截稿日期的最后一天递来完稿。
太过分了。
吐突承璀听着,敢怒不敢言。
这能一样吗?!
周晃那是要往外传递消息,要是开天窗,李眸儿能现在飞马奔驰去把他剁了……
噢,对啊,周晃不写会死,而自己不写只是被沈节度念叨两句而已。
或者被茶馆那些靠说书为生的茶博士念叨几句,被等着看新刊的读者念叨几句,然后被陛下拎去过问几句。
念叨而已嘛,不痛不痒,一根寒毛都不会伤到。
他的念头瞬间通达了。
沈青折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搁了笔,施施然起身,从容穿上软履。
“寺人这是作甚?”
吐突承璀背着手:“做四休三,今天该休了。”
吐突承璀非常后悔。他说那个话干嘛呢。
现在李眸儿看着他写——连周晃都没享受过的待遇。
吐突承璀不禁回忆起当初在西川初见李眸儿,还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现在照样是清清秀秀的,但是一拳就能打穿案桌。
太恐怖了。
吐突承璀又一边抽抽噎噎一边写,李眸儿抱着手臂坐在他侧面,沈青折坐在他对面,摊开了大楚报。
换了名字的大楚报并没有太多变化,夹缝之中的行货栏只有寥寥几条,挤在小块里,显然信息并不是藏在这儿。
沈青折扫视了一圈,从头条开始看起:
「白塔之战全胜」。
沈青折:“……”
「都统命行,分路齐进,兽奋龙骧,谋臣盈幕,武族云萃,旗鼓才施,凶徒瓦解。乘胜逐北,如巨海之沃荧光;白塔横尸,似秋风之吹落叶,哥舒之戟折于野,青折之首悬于堂,李勉仓惶逃窜矣……」
沈青折把报纸放下,觉得眼睛疼。
周晃……无论在哪里都这么喜欢拍马屁吗?难道周晃过去不是讨好他,只是纯粹地爱着拍马屁这个行为,对象无所谓?
还把他给写死了。
而且,哥舒曜刚把他们赶到了襄城以南……折戟于野……是李希烈折戟于野吧?
后面还写曲环弃暗投明……
沈青折深深吸了几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继续看下去,一番歌功颂德之后,便开始历数起了此战功绩,斩首几何,俘虏几何……
……应该就是这些数字。难为周晃了。
周晃传递出了一个简短却足够重要的信息:李希烈开始试图向朱滔求援。
朱滔,卢龙节度使,也就是时旭东老家的节度使,北京人儿。其兄朱泚在长安……
沈青折刚想到时旭东,就听见脚步声。
时旭东把自己的兜鍪取下,扫了眼在场的人,眼神固定在沈青折身上:“哥舒曜回来了。”
沈青折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时旭东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
而后,他们都听到了唢呐的声音。
唢呐这种乐器一但发出声音,就再也没有其他乐器的容身之地,沈青折被突如其来的唢呐声震得脑袋里嗡嗡一片。
“他干嘛?”沈青折尽量扯着嗓子问。
“给龟儿子举行葬礼,”时旭东凑近了说,“龟儿子,二世。给他挡了一刀。”
传统丧葬繁琐的仪式,更多时候是为了让疲惫和吵闹缓解生者的悲痛,让他们可以更好地走下去。
但是问题是……
“哥舒曜,”沈青折头疼,“你也太离谱了。”
哥舒曜掏掏耳朵,小卷毛一翘一翘的:“啥是离谱?”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一言难尽,葬礼的主角——龟儿子二世,被装在棺材样式的木匣子里,上面盖着布,小小的灵堂布置得有模有样,一边写着“音容宛在”,一边写着“百世流芳”。
一个龟甲要什么音容?要什么百世流芳?
而且龟甲在制成的时候,龟就已经死了,怎么还要再死一遍?
但是哥舒曜思路清奇,还进行了严谨的丧葬流程:沐浴,就把破碎的龟甲在水里泡了泡;袭尸,也就是给尸体换上庄重的衣服,哥舒曜就把龟儿子二世的遗骨收拢;饭含,就往龟壳里塞了几个开元通宝。
而后将龟儿子装进了木奁之中,停灵悼念。
沈青折:“……”
他从怀里掏出来刚刚让时旭东去买的龟甲:“送你。”
哥舒曜一惊,坚决拒绝:“它还没过头七!”
旧龟的灵前就纳新龟,他哥舒曜才不是那么渣的人。
沈青折把三世塞进他怀里,骗他:“觉慧大师开过光的。觉慧知道吗,我们西川最有名的建元寺的住持”
“知道知道,”哥舒曜立刻心动,捧住了那块龟甲,“你早说啊。”
才送旧龟,又迎新龟。到了晚上,哥舒曜美滋滋地捏着三世仔细打量,忽然想到——这莫非就是沈青折送他的定情信物?
操,完了完了完了……
等一下,自己保贞会中的两人,越昶被他自己派去了长安没回来,曲环被他自己送到了敌营,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的贞操谁来保护啊!
虽然都是他自己派出,但是这背后都牵扯到沈青折。
难道,莫非,这都在沈青折的算计之中?
他为了得到自己,也太煞费苦心了吧!
哥舒曜越想越害怕,一下坐起身,揣着新上岗的龟儿子闷头往沈青折住的院子走,砰砰砰敲厢房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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