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战局里,这句问话格外的轻。
究竟是为什么让他这样不顾一切地进攻?让他可以奋不顾身,可以悍不畏死?
董侍明看着他,莫名想到了想到了周晃。他是看不起周晃的,在都统麾下做判官的时候,周晃极不起眼,在一众武将的衬托下显得畏缩胆怯,又有些迂腐不堪。
转而为沈青折效力之后,周晃仍旧是畏缩的、胆小的,遇到事还会抱着自己的胳膊把鼻涕眼泪都擦上来。
但是,仍旧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周晃似乎……开始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意味着什么,又是为了谁而去做。不是为了沈青折,而是……而是为了。
为了什么呢?
沈青折对自己说:
为了所有人。所有人为了所有人。
那怎么可能呢。
世界上没有崇高的东西,比如他自己,不也是为了卑劣的心思才选择为沈青折效力吗?
他想不明白,将手里的长槊猛地一挥,擦着陈冬的颊边划过,深深扎入土壤里——
“滚。”
陈冬的眼前是一片血红,脸颊边火辣辣的疼,长槊还在自己的脸侧晃动不止。
他看着那个年轻将领离去的姿势,还没有反应过来。
自己被……放过了?
董侍明本就身量伟长,又在马背上,视野开阔。触目所及,原本明晰的交战线已经随着战局的进展推移而逐渐模糊,只能勉强分辨敌我。
若这是一方棋盘,自己已然越过了楚河汉界,战线的这一端在不断往前推进,而对方在不断往后收缩,另一端则截然相反。
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断肢,头颅和鲜血。昨夜的雨水让这片草地满是泥泞,现在又被血染得黑红乌糟,放眼望去,竟像是一片血海。
血海里,陈仙奇又将一人甩了出去,看着对方拖着肠子慢慢往前爬动的样子,又上前几步揪着他的头发让他抬头,对着他,露出自己刚刚补好的银牙。
“爬啊,你能爬到哪儿去?”
忽然头皮一紧,他也被人揪住了头上的发髻,兜鍪早不知道在混战的时候跑到哪里去了,他被人这样拉着,用能把他头皮扯掉的力度往后猛扯,一下摔到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开肠破肚的人忽得笑了起来,挣着最后一口气,“哈哈……”
陈仙奇被猛地一摔,懵了一下,看见眼前出现一个眼熟的人。
他记得那个跛子,对方也姓陈。
邠宁,陈介然。
略过了互报名号的不必要环节,战场上也不需要寒暄。
战斗就这样骤然爆发了。
陈仙奇抓起身侧掉落的长刀,堪堪抵挡住对方劈砍而来的长槊,用前端重量荡开对方武器,挺身立起,反身斩击,又被对方用歧刃格挡。
两人缠斗到了一起,一时无法分出上下。
地上的人仍未气绝,仍在断断续续笑着,慢慢地,从唇畔溢出来破碎的,不成曲调的歌谣,曾在乡野传唱、回荡。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飘然旷野……朝发……暮宿陇头……”
陈介然用断裂的杆身挡住了这一击,几乎被逼得后撤几步,凄幽的调子,绕着他,让他心头多了许多的悲怆。
他不知为何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抡起了槊杆,猛然往前刺去——
“遥望……那个秦川……心肝……断……”
再没了声息。
陈介然抽回了杆身,上面浸染着鲜血,不断往下滴着。
陈仙奇心口的血。
他将槊杆扔到一边,跛着脚,往前走到了陈冬身边,跪了下来。
他用颤抖的手抱住侄子横着刀疤的头颅,抱进自己的怀里,呜咽着。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左翼快顶不住了,”哥舒曜策马而前,“时旭东——”
时旭东看着眼前的战况,神色依旧平静:“右翼推进得很快。”
哥舒曜简直想骂娘,要不是临阵换帅是大忌,他早就把时旭东一拳揍下去了。
“你想要右翼取得优势之后回身包抄,李希烈也想,你斜线他也跟着斜,你跟李希烈你们俩玩太极图呢,草他妈的你们还挺有默契——”
确如哥舒曜所说,现在的战场宛如一道太极图,各自往前推进之时,将阵线拧成了一道弯曲的线条。
哥舒曜顿了顿,想起来自己世叔说的一些事:“又换家?”
曲环说沈青折就喜欢搞换家那一套,直取敌方老巢。这是玩上瘾了?怎么不看看形势?
“不换家。”时旭东简短道。
“你他妈的,”哥舒曜压着自己的火气,“你睁开眼看看左边,这么多人、牺牲这么多人!快打到我们眼皮子底下了,右边推得再快有什么用,你他妈到底在搞什么!”
时旭东说:“推得还不够快。”
“操你妈的时旭东,”哥舒曜气得卷毛都一翘一翘的,“老子不是跟你商量,现在就让我带着预备队上去——”
他终于侧转过头来,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无端叫人觉得危险,让人想到辽阔平原上游荡的狼。
狼是一种凶暴、残忍而阴狠的动物。
那是和面对沈青折的时候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只是说:“再等等。”
“都统,”李克诚驱马上前,“左翼快要顶不住了……”
对面推进得迅疾刚猛,三个集团军阵堂堂压过来,人数与力量上都占据着绝对优势,他们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再等一等。”
“都统!”
李希烈并未回头,看着眼前形势。
战局似乎越发复杂了,那条弯曲的接战线随着混战的开始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模糊。然而换一个角度去看,整个战场被分为了清晰的左右翼两端。
对面的左翼两军被自己这方的长矛军阵死死抵在原地,而右翼两军则以无可匹敌的气势吞噬着接触到的一切敌人。
因为战场局势,因为行军速度,机会出现了。
一条无法忽视的断裂带,出现在了左右两翼之间。
生门,机会,薄弱地带。
或者说,这就是他一直在等的——战机。
“掉转方向,冲上去!”
散在军阵左右的少量精锐此刻成了最好的标向与掩护,他们带着密集的军阵,调整着方向,向着断裂带开进。
“压上去。”时旭东说,“就是现在。”
第120章 血战白塔(下)
战机稍纵即逝。
双方几乎在差不多的时间下达了指令,一边是艰难转向的军阵,一边是自战场另一端提速冲锋的骑兵预备队,涌向了那即将关闭的窗口。
谁能拿下那一块地方,谁就可以提前锁定胜局。影响因素有速度、人数、战斗力,或者更虚无缥缈的——士气。
作为预备队的骑兵以强横的气势介入战场之后,情况发生了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变化。
在这之前,左右两翼都陷入到无止境的混战之中,只有李希烈的右翼军阵还勉强保持着阵型,其他地方几乎交错混杂在一处,伙以上的指挥完全失效了,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对于招讨军而言,之前一伙十人同吃同住,且常常共同讨论沈节度所出的题目。他们也没有想到,这让他们在战场上可以以伙为单位、甚至以三四人为单位进行行动。
然而,置身其中,实际上不知全局如何,只知道眼前似乎杀不尽的敌人,和身边不断倒下的同袍。
还有无尽的血。
疲惫和绝望,开始在他们中间传染,侵袭。
所以当一支强横的骑兵以碾压之势推进,斜切入场中,带来的不只是实实在在的敌军伤亡,还有更多的……
希望。
“是、是时都头”
“哥舒……哥舒将军!”
伙长支着身子,架着旁边同袍的胳膊努力把他架起来:“我们要赢了!起来!……我们要赢了!”
哥舒曜只是冷着脸,听着耳畔的风声,不断加速。
快一点,再快一点。
战旗在风里猎猎招展,随着哥舒曜的一声暴喝,马槊将当面敌人挑落马下,又拧身挽住身后刺来长枪,劈手夺过,反手一捅,将之捅了对穿,跌落马下。
李眸儿几乎要跟不上他的速度,差了半个身位。她毕竟来回跑了许多趟,给节度汇报军情……
她随即想,现在不是给自己想理由的时候。
她惯用的鸳鸯钺在马战上极为吃亏,靠着灵巧勉强躲过敌军击来的长矛,催马与之错身而过的时候,看见对方错愕的表情。
李眸儿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是个女子!
而这样想的敌人,大都被她送下了阴曹地府。
抓住对方犹豫的瞬间,李眸儿出手了。她手脚都长,在许多人眼里是嫁不出去的劣势,在战场上就变成了绝对的优势,迅疾伸手扼住了对方的咽喉,将之从马上生生拔起。
“你……你,”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不敢置信,“你是,是谁?”
李眸儿没有回答他,干脆拧断了他的脖子。
靠着绝对的力量,换来对方的绝对死亡。
拧完之后她催马跑出去几步,终于想起来了节度给她起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名称。
行走在高山与深谷间的行者,所有时间与空间的监测者,代表正义与光明,川西北的守护者,大虫的征服者,地球猫猫教红衣大主教……
李眸儿张了张嘴,略侧头躲过后方来的一刀,也没回头,一边反手拧后面人的手腕,一边想:
这也太说不出口了……
只是瞬息,他们已然完成了对敌军右翼的半包围。
时旭东维持着马匹速度,将断折的槊往前一掷,自背后抽出那把沈青折送给他的弓——花剌子模的硬弓——无需瞄准调校,只是搭上箭矢,循着成千上万次的肌肉记忆弯弓发射。
李希烈听到风声,愕然回首,见到那陌生的年轻将领于混战之中弯弓搭箭。
已经来不及了。
他勉力侧身,试图躲避那致命一箭。然而离弦的箭矢穿过喧噪喊杀的人群,擦着高竖的旗杆而过,稍稍偏转了方向,竟正好像是冲他的眉心而来。
来不及了!
“都统——”
“都统!”
他忽然被一股大力掀到马下,滚了几圈卸力,身上沾着草屑,周遭人一哄而上将他抬扶起来。李希烈抬眼,看见那箭深深扎入董侍明的肩膀。
他替自己挡了一箭。
董侍明一手攥着显然是捡来的横刀,身形摇晃着,一手死死攥着缰绳,才不至于坠落马下。
李希烈看了看他,又看向那边的局势。隔着人影憧憧,那个弯弓搭箭的年轻将领、此战统帅,正盯着自己的方向,仍旧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在他之后,则是无数拉起了硬弓的骑兵。
胜负已定。
李眸儿回到军营,累得倒头就睡。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就这么趴在地上睡了,连盔甲都没有卸,浑身酸痛,黏腻又肮脏。
放在几年之前,她都不敢想象自己会过这样的生活。稍稍脏一点,都要被训斥不像个女孩子家……
李眸儿盘腿坐起来,又复习了一遍那一连串的名号。
地……什么来着……行走在什么?川西北的行者?应该是有这句吧……
争取下次有人问她叫什么,她能让对方走得明白。
“眸儿姑娘。”有人在帐外喊到。
李眸儿听着是陈介然,她赶紧出去。对方见她披挂俱全,也是微微一愣:“刚刚放饭的时候,没见着姑娘。某就想着……来看看。”
“介然叔,劳烦您挂心了,”李眸儿笑了下,“某睡着了。盔甲都没来得及卸。”
李眸儿看着火烧一般红的天空:“原来到这个时候了啊。”
“是,快些去吃吧,某让他们给留了一些……可有伤处?有伤处还是要先处理。”
李眸儿摇头:“没事儿,某一点伤都没有。”
“好……好。没事就好。”
他诺诺点头,李眸儿看着他,总觉得又沧桑了几分。
陈介然跛着脚,又慢慢走了,似乎真的只是来看一眼。他影子在夕阳里拉得很长。
夕阳里,慢慢传来断续的歌谣:
“遥望……那个秦川……心肝……断绝……”
李眸儿心里莫名堵得慌。
她往放饭的大帐子走去,发现那里还有一些人,节度就坐在最里面,和时都头在一块,还冲她招了招手。
案桌上摆着许多份吃食,都没有人动过,李眸儿看了眼:“还有这么多人没吃上饭?”
沈青折略略点头:“快吃。”
李眸儿面对他坐下,饿坏了,埋头扒饭苦吃。
“眸儿,今日辛苦你了。”
她把那块大肉咽了,打了个嗝:“不辛苦……嗝。”
沈节度给她倒了杯水,往她这边推了推:“压一压。”
李眸儿:“节度,你好像我阿娘……嗝!”
沈青折:“……吃你的。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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