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节度使张镒被杀。
杀他的人,正是朱泚昔日部将。杀掉节度使之后,自然是占据凤翔,投效长安乱贼朱泚一党。
这都与陆贽当日所言分毫不差。
似乎是因为陆贽之前的进谏,陛下才按下前往凤翔一事,正巧躲过了此次兵乱。若是当真动身了,太子自然也要伴驾的,说不得大唐也将终焉于此。
陆贽等候在奉天简陋的大殿外,看着人进进出出,每一个人都要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还有前来套话的、奉承的,以为他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此次又算是立了功,估计是要更进一步了——更进一步,也就是宰执。
他陆敬舆不到而立,居然就可窥宰执之位了,平步青云至此,让人怎能不眼红,又怎能不小心以待?
只有陆贽自己清楚,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阻挡这位陛下。最后未能成行,多半还是靠着沈青折。
而且就算是沈青折,也只是让陛下暂缓了几日起驾——为了等淮西一战的结果,让沈青折打完后速来奉天,护送陛下去凤翔。
好在暂缓了这几日……
正想着,卢杞从里面出来,自以为很隐蔽地白了他一眼,又满脸堆笑着应上来,五短身材,面目青黑,分外滑稽:“陆学士当真是神机妙算。陛下唤你进去。”
陆贽神色表情都如常,语调平平地快速说了一段话:“凤翔极妙,龙飞白水,凤翔参墟。龙飞、凤翔,以喻圣人之兴也。陛下往凤翔,必能殄灭乱臣贼子,早日还朝,且奉天鄙陋不堪,屋舍矮小,如何能配得上陛下?”
这是当日卢杞所说。
说完,又道:“卢相当真是旁征博引,舌灿莲花。”
卢杞脸色变了又变,本就青黑的脸庞更黑了几分,一甩袖子,气走了。
陆贽深深一礼,重新抬头,看着卢杞的背影,呼出一口气。
沈青折最爱逞口舌之快,他终于理解了。
真的愉悦。
他这才步入殿中。跨过门槛,绕过屏风,看见陛下的身影。数日不见,陛下竟然显得苍老了许多。
“坐。”
陆贽依言跽坐于榻上,照例回了几句陛下的问候,便听陛下说:“凤翔……是去不得了,卿当日所言分毫不差,只是这奉天城恐怕不日将破,卿有何妙计?”
不等陆贽回答,李括又道:“敬舆与青……沈青折有颇多书信往来,想必对蜀中情况,也算熟悉。”
看来陛下心中已有答案了。可是陛下不能说,说了便像是重蹈玄宗的覆辙,只能借着他的口说出来。
陆贽在内心苦笑:“是,陛下,臣以为若是奉天城破,唯有入蜀一条路。”
陛下想立刻走,可是他私心里觉得,坚守奉天才是最佳选择,因而在李括想听的那个答案上打了个折扣。
李括盯着他,许久才挪开视线,看着香炉上腾起的袅袅烟雾:“众卿皆以为该入蜀。”
这句话又让陆贽不确定起来。他斟酌着说:“臣还有一个想法。”
李括示意他说。
“可入蜀,也可——调蜀将援助奉天。”
“沈青折也是蜀将。”
“陛下,不可动沈青折,夏口战况未明,李希烈乃豺狼虎豹之辈,平淮西之乱,臣想不出第二个人。不只是如今不能动,就算是大胜、全胜,他也不可动。”
“看来朕是谁也动不得了!”
陆贽丝毫不惧:“臣以为,可调崔宁援奉天。”
“崔宁?”
“剑南西川节度副使,沈节度手下大将。”
李括觑了他一眼,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示意他继续。
“还有,哥舒曜。”
哥舒曜正捏着几枚铜钱:“你们早该找我算卦了,找人这种事,算的比找的快。”
黎遇说:“死马当作活马医……”
“怎么说话呢!”哥舒曜的小卷毛支棱着,“不算了。”
“算算算,”张承照说,“哥舒将军,您神机妙算,帮忙起一卦。”
哥舒曜不情不愿地抛铜钱,还没落地,那边传来一道声音。
“快来!”船尾有人喊,“捞上来了一具浮尸……”
张承照和黎遇对视一眼,黎遇快步走过去,浮尸被水泡得肿胀,没有盔甲,只剩下里衣,那里衣……也是蜀布料子。
还有揣在怀里的金扳指,很独特,因为是沈郎送给他的,所以时都头天天戴在手上晃。
黎遇的脑子嗡鸣一片。
时都头?
那,那沈郎呢?
“阳阳阴阴阳阳,”哥舒曜看了眼卦象,走过来说,“风泽中孚,俊鸟出笼。他们俩应该脱难了。”
黎遇没答话,呆立在原地。
时都头死了。沈郎也凶多吉少……
沈青折昏沉地睡了许久,再醒来时雨已经停了。身下垫着衣袍,身上盖着时旭东的衣服,依旧疼着,但是不觉得冷。
破庙的门板被卸下来当床,光斜照入庙内,勾出时旭东的剪影。
他正削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察觉到目光,机敏地看过来。
而后就那么静静看着他,没表情,也不说话。
沈青折立刻明白了时旭东的意思,想让自己开口求他。
他露出一点笑容,眼睛亮亮的:“时小狗……”
“注意你的称呼。”时旭东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不烧了。”
沈青折茫然:“称呼有什么问题?”
“太亲昵,”时旭东说,“鉴于你在追求我,我们俩还没成,还不能这么叫。”
沈青折点头。
这么乖……
时旭东从他的脸颊摸到嘴唇,声音里多少带些酸气:“你对别人也这样吗?”
“……你不喜欢我都能吃醋,”沈青折又好笑又无奈,“对别人也这样吗,时都头?”
时旭东不高兴,不知道是因为他叫了时都头,还是因为他又一次戳破自己。
他又喊了一声“时都头”,攀着他的手臂坐起。
“做什么?”时旭东闷闷地说。
“出去看看。”
在阳光下,沈青折才看见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根削干枝桠的树枝。
“做箭的,”时旭东把他放在那块大石头上,跟他解释,“没有箭不好打猎。”
沈青折就坐在破庙门口大石头上,看时旭东做箭矢。
脚边堆着一摞粗细长短合适的树枝,时旭东用匕首削掉多余的枝丫,再打磨平直,尾端削出凹槽,插上鸟类翎羽。
“没有箭头?”
“没金属,”时旭东把做好的一根递给他,“磨石头太慢了。这样也能用。”
沈青折捻动着无头箭,又掂了掂重量:“看着没什么杀伤力。”
时旭东从背后抽出那把硬弓来,火寻人的弓没有那些无谓的装饰,看着平平无奇,但真正懂行的人上手一摸,就知道绝非凡品。
他搭上了一支无头箭,对着天上轻松拉满,松手,熟练到近乎潇洒。
一只大鸟“啪”的落在他们身前,无头箭直插入胸腔,血染红了胸口灰白色的绒毛。
“有杀伤力,”他把重新箭拔出来,血汩汩往外流,“午饭有了。”
说完,矜持地等着追求者说自己帅。
追求者说:“这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时旭东:“……”
沈青折拎着它的翅膀提起来,仔细辨认了一下,确认无误:“灰鹞子,五年以下并处罚金。”
时旭东无可奈何,捏了下他的后颈,继续闷头做箭。
沈青折抽了他做好的一根箭,继续拿着玩,立在阳光下看影子,看着看着,视线慢慢挪到时旭东脸上。
他从他扎得潦草的发髻看到平静的侧脸,鼻梁很高,所以接吻的时候要侧侧脸才能顺利亲上去。胡子刮了,但没刮干净,还留下了一道很浅的血印子。
沈青折伸手碰了碰他的脸:“用匕首刮的?”
“嗯,”时旭东说,“你都不怎么长。”
“体毛少,天生的。”沈青折笑,侧了侧脸亲他。
残留了一点胡茬,还是扎人。
“骚扰。”时旭东咬他的下唇。
“嘶——”沈青折吃痛,瞪他,“去告啊,看有没有人敢管。”
恶霸猫猫。
时小狗扔开箭和匕首,把恶霸猫猫按在石头上亲,惩罚他的恶劣,奖励他的乖巧,还没亲够,被猫猫揪住耳朵。“疼。”他说。
时旭东紧张。不亲了。做了错事一样反复道歉。沈青折摸摸他的脑袋,把脸埋在他的颈边。
像是流浪狗和流浪猫互相依偎。
今天的太阳太好了,暖烘烘的,时旭东身上也很暖和,温暖到像是泡在温水里,卸下了一些不必要的戒心。
“我把你的每句‘不喜欢’都当成喜欢来听的,”他的声音有微不可察的颤抖,“时旭东,不要不喜欢我。”
时旭东把他抱紧了一点。
“也不要乱吃醋了,没有那么多人喜欢我。”
“有,”时旭东笃定,“我怀疑的那些,挨个查肯定有冤枉的,但每隔一个查肯定有漏的。”
“……不要乱用苏联笑话。而且搞得好像喜欢我是犯罪一样。”
“那我罪大恶极。”
沈青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失笑:“……什么呀。”
过了一会儿:“时小狗,你不会还有名单吧?念来听听。”
他好跟时旭东挨个解释。
时小狗说:“没必要知道,都是手下败将,竞争不过我。”
沈青折:“……”
跟沉迷于雄竞的小狗讲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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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贽:我也不是故意把人都调走的(烟)一片好心(烟)要怪就怪没手机
第169章 牙牙茶茶
沈青折躺在破庙里的干草堆上,裹着布衾,冷得发抖。木头受了潮,生不起来火,时旭东有些心急,让尖锐的枝端划了一道大口子——
“疼不疼?”沈青折颤着声音问。
“没事儿,”时旭东缠上细布,“还冷吗您?”
沈青折莫名被逗笑,眉眼弯起来,格外生动:“您抱抱我就暖和了。”
“让我想起那个笑话。”时旭东抱住了他,说,“老北京做爱,劳驾您腰抬高点儿。”
沈青折止不住笑,一边检视他的伤口。手掌上裹着从里衣裁出来的细布,洇出了一点血,看颜色伤口不算很深。
“真没事儿。”
沈青折很轻地“嗯”了一声,埋进北京人怀里取暖,问,北京人儿,还是北儿京儿人儿?
时旭东纠正他,没那么多儿,人儿不要分开念。分开念就显得亲昵了些,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
时旭东说:“别忘了您的身份。”
沈青折偏要追问:“什么身份?追求者吗?”
“您是我祖宗。”
隔了一会儿才有闷闷的笑声。
流落到这个地方,寓居于山间破庙,一切都局促,睁开眼就要为明天吃什么发愁、为沈青折的身体发愁、为屋顶的破洞、林子里的野兽、还有变幻莫测的天气。
可是此刻爱人在怀,跟他说话,依偎着取暖——时旭东忽然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他和沈青折穿越到原始时代就好了,只有两个人,面临的只是生存的问题。他会把青折照顾得很好,而不是让他置身于这些权力斗争之中,每时每刻都在耗费心神。
他把这些告诉祖宗,祖宗神色严肃地想了想:“有道理。那我可以搞宗教了。”
时旭东:“?”
沈青折越想越觉得可行:“原始人很好骗,搞一神教吧,宗教这种东西只要搞起来,就垄断了对世界的解释权,很厉害的。”
果然时代是阻止不了他祖宗搞风搞雨,时旭东赶紧捂住猫猫教教主的脑袋:“睡觉。”
“为什么反对?因为你是无神论者吗?”
“您不是?”
“我是,”沈青折说,“但我当了教皇,就可以不是了。”
时旭东:“……”
时旭东头疼,问祖宗:“明天吃什么?开个单子,我去林子里转一转。”
“想吃龙肉。”
“……您真是我祖宗。”
时旭东背着新做好的箭,顺着一道小径下到山坳里,沿着河坐落着破落的小村子。
他在村民或好奇或畏惧的目光里把小村从头转到尾,没找到村正。
有人说昨日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见着村正推着小舸,从渡口悄悄溜走,或许是到城里去了。因着指头上的金扳指实在醒目,闪光晃了他的眼睛,这才被看见的。
“你叫……?”
“某名为三元。村正是某堂叔。”
姓不用问,李家村大都姓李。
“三元叔,”时旭东唤了一声,“船不是都被征走了吗?”
三元说:“郎君有所不知,堂叔是村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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