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话的是一粗壮汉子,显然更符合唐人的一贯审美,说起话来气势雄浑,沈青折觉得桌子都跟着震动了。
“某戍茂州数年,环带山险,城寨依山而建,吐蕃除攻克城寨,自己也建军城堡栅,茂州西北的栖鸡老翁城便是吐蕃所建。你当吐蕃只长于野战,却不知其器械军备如何。我问你,当日攻维州,可有砲车?”
砲车,便是发石车。当日曹操攻打袁绍军壁楼时所创制,发石时有大声,因而也叫霹雳车。
谢安一怔,随即正色道:“某思虑不周,确有砲车,大约是十架有余,只因城门大开,未曾动用。”
大汉追问:“形制如何?与我等的砲车可有不同。”
“某只远远看过一眼,并无不同。”
俘获,或者是仿制。
沈青折却顿了一下,捕捉到一个要点:“黎都头,我们有砲车?”
都头即节度使以下最高军将,黎都头,黎逢春,也就是那个粗壮汉子是在场武官中军职最高之人。
黎逢春很难控制自己不露出“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表情,简略回道:“有,在城外军营中,共计七十余架。”
“七十余?”
黎逢春不情不愿道:“七十一,在松城坏了三架,去会野坏了十七架,便只剩这些了。”
“已经很多了,”沈青折喃喃,于纸上划了一道,“城备和粮草的事情,黎都头想必也了如指掌。”
“固守不出,没有援军的话,撑不到开春。”
阴霾几乎笼罩到了每个人脸上。
沈青折却依旧平静,追问:“何出此言?”
“沈七郎,”黎逢春声如洪钟,“某看在沈延赞的面子上,才来开这什么劳什子的会的。就算你拿着节度使的官印,也不过是个司马,管不到我头上来!”
“看在沈延赞的面子上,黎都头早该跟着一走了之,”沈青折看着他,“而不是留在此处。”
只有崔宁在旁边汗如雨下。黎都头这样直呼自己上级名讳不要紧吗?沈七郎……算了,他看着就有病。
黎逢春拍案而起:“某留在此处,是为了成都!”
“现在在此处的,哪个不是为了成都?黎都头家中在成都世代经营,定舍弃不下家业。而薛姑娘本是长安人,且照她的本事,去哪处不能活得自在?谢安是维州人,为何也要留在此处,说了那样许多?且不论尔等,就说我,沈某此时出城,快马加鞭,说不得还能赶上耶耶,一同回蒲州老家去。”
“我劝黎都头少打着为了成都的高义。前些时日的情况,是沈延赞跑了,其余人跟着流散逃跑,但你想赌,想发财,你觉得这个位置,”沈青折指了指自己的位置,接着道,“也该你坐坐了,是也不是?”
黎逢春的脸一时煞白,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被曝露出来,一时杀心顿起。只是沈青折面上毫无惧色,声音依旧平缓:
“你想发财,我也想当官。”
“杀我自然容易,但也只够你发一时的财。就算长安捏着鼻子认了你这个夺来的节度使,你猜沈延赞会不会发难?就算厌弃我,也不能被人这样下蒲州沈家的脸面。”
“黎都头应该知道发一时的财和发一辈子的财有何不同,发一辈子的财,那要问吐蕃人去取,而不是盯着屁股底下的一丁点地方。”
“所以这个位置,你可以坐,但要在成都保住之后,若是黎都头有本事,甚至可以做未来大唐的吐蕃节度使。而现在李泌的位置,未来会是我的。”
一片寂静。
雨下得愈发大了,穿枝打叶,一时只有扑簌声响,屋子里却安静得可怕。
沈青折说完,看他们都变成雕塑,忽然有些不安。该不会猜错年代了吧。
按照种种迹象,现在是德宗朝没错。
猜错现任宰相是谁可就尴尬了……早知道直接说宰相了事。
他喝了口水,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沈青折的余光看见黎逢春仍站着,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就道:
“坐。喝茶。”
黎逢春气泄,想摔门而去,但不知为何挪不动脚步,只能颓然坐回位置上。
这沈七郎……
一旁束手立着,早已汗湿衣襟的林次奴赶忙上来给诸位斟茶。
崔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汗涔涔的,看到对面谢安紧盯着喝茶的沈七郎,双眸惊人的亮。
草。这也是个有病的。
他和薛娘子对视一眼,对方对自己笑了笑,崔宁这才觉得自己饱受摧残的心舒展了少许,也冲她露出个笑容。
但薛涛马上板起脸,别开头不看他了。
什么啊,都犯病吗?
根据各个军将描述,沈青折对吐蕃的军队大致有了个概念。
凶狠,骁勇,机动性强,长于野战。
只能说,吐蕃不愧是和大唐纠缠了两个世纪的对手,其军事素养和军事科技水平都能和唐朝称得上旗鼓相当。
与一些惯俗观念不同,唐朝的对外战争,并非按着对方锤的一边倒架势,而是有来有往、拉扯纠缠的。
剑南西川一代,也就是后世的滇省北部部分地区与蜀省。这一带地形极为崎岖,数条湍急江流将峻岭分割,高山深谷骈列,随处皆呈断崖促壁。因此吐蕃军不得不放弃其一贯的机动野战,转而营城造舟谋以扰边,甚至在维州、登州一带开山造路。
沈青折默默为吐蕃的军事特点添加了一个关键词:务实。
而主帅云尚结赞,吐蕃人将之称为当世卫霍,与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名将相比,应该有几分本事的。
总而言之,是非常恐怖的对手。
“沈郎,”谢安问,“此次是吐蕃与南诏联兵,南诏也已到了金沙江,如何只提吐蕃,不提南诏?”
沈青折放下茶杯,又多看了他几眼。
这个问题问的还真是……极为敏锐。
此人聪明,却也滑头。
南诏此时的君主为异牟寻,沈青折知道,后来正是他带领南诏归顺于唐。
因此,他才有底气说离间之策。
沈青折道:“南诏与吐蕃的联盟不大牢靠,为利而聚,必为利而散。南诏打的是趁火打劫的主意,至于趁火打劫的对象是谁,恐怕并不在意,甚至想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也是我叫薛姑娘来的缘故。”
众人一时都去看薛涛,对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
“奴十七岁那年,随父出使南诏,于南诏风物也有几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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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雨水渐小,被风吹得斜飘。
宵禁之后,一辆马车在成都南侧江桥门点验过所,过所上“剑南西川节度使”的官印叫守卫瞪大了双眼,急急抬头,却见那锦官城里无人不知的薛涛薛姑娘正笑着看自己,一时红了脸。
“薛姑娘,出城么……”他的嘴角也不自觉挂了笑。
“是呢,”她轻笑道,“沈郎有令,要替他跑上一趟。”
薛姑娘的声音,宛如柔软又饱满的水蜜桃,薛姑娘的笑容也那样醉人。马车驶离,守卫不自觉地追上几步,等那驾马车驶上万里桥,过了江,他才惶惶然又怅惘又甜蜜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只是……
沈郎?
哪个沈郎?
守卫恍然想起,十数日前也是雨夜,也是宵禁之后,沈节度使的车架驶离了成都,后面还跟着浩浩荡荡的沈家车队,说是回乡探亲。
正在回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扣在石板上,火把的光芒由远及近:
“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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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花真的猜错宰相了(笑)
这个时候应该是杨炎,但是李泌的朝野声望很高,所以也说得过去
第6章 兵临城下
沈青折站在城楼上,晚来风急,忍不住咳嗽了好多声。
翠环又不知从哪里抱来了一件大氅,堆叠得很高,几乎遮住了自己的视线,看不清路,跌跌撞撞往前来。
沈青折笑着扶了一把,接过来披上,果然暖和了不少。
翠环用手比比自己的头顶,又比量了一下沈青折:“沈郎好高啊。”
沈青折下意识道:“高吗?”
他恍惚想起来,好像确实到古代之后,身边的普遍海拔都降低了不少。
在现代,跟一些逼近一米九的人待久了,便觉得自己也不算多高。
翠环问:“我可以长沈郎这么高吗?”
“当然可以,”沈青折笑着说,“你努努力,多锻炼,营养跟上,可以比我高的。”
翠环已经学会自动忽略沈青折的一些用词:“可我没见过那么高的女郎……”
“那你就当第一个。”
翠环想了想,忽然觉得很高兴:“对哦!”
两人都往城外看去,半日江风半入云,水流平缓,映照着落日余晖,一片灿烂碎金。
之前众人都觉得,既下雅州,兵至成都也不过五日间。
虽然没有明说,其实众人暗中也希望沿路各州能将云尚结赞拖住,届时成都再去驰援,阻击于途。
但戒严了一日有余,便有前线踏白军来报,云尚结赞竟绕过沿途州郡,昼夜行军,大有直扑成都而来的架势。
这就是越塔偷高地了。
略过“黎逢春大骂云家小儿,被沈青折指出吐蕃人无姓”这件小事不提,成都上下一时陷入到严阵以待的状态。
“肏他狗娘穴养的云什么赞,”崔宁面色极差,一路骂骂咧咧地往这边来了,行了个潦草的叉手礼。
“沈郎,踏白军消息,云尚赞哥已到了犀清。”
沈青折:“是云尚结赞。”
崔宁:“尚……什么?”
“结赞。”
为了避免“马冬梅”故事在大唐重演,沈青折及时止住这个话题:“犀清,那便只有半日路程……不对。”
照沈青折来看,古代通信和太空通讯是差不多的,都有时差。
所以他们接到的这个消息,已是半日前的消息——
远处,平阔荒野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点,而后便是莽莽一线,自天际直扑而来——正是疾行而至的吐蕃军!
清一色的黑马,拥着一副红底貔貅戏日旗,为首将领身披虎豹皮,周身着甲,只露出一双眼睛,朝着城上看了一眼。
城墙上静默了一刻,旋即,号角声起,擂鼓如天雷降世,隆隆声里,是经由“喇叭”放大无数倍的命令。
“弩手,就位!”
“诺!”
翠环近乎跌坐在地上,然而来往匆忙,所有人都无暇顾及一个小女孩的惊惶,她仰脸,呆愣地看着沈郎的侧脸,和他背后,女儿墙之上,一整片天空壮阔的落日余晖。
“崔都头,”沈青折的声音仍旧平缓,“听我号令。”
崔宁叉手应声:“诺!”
随即,他擎高手臂,屏息凝神。
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无数马蹄踏过秋日荒草,轰隆一片,清一色的黑,宛如落日时分惊飞掠起的鸦群,生生要扯下猎物的腐肉。
他们面前的城墙巍峨肃穆,愈是临近,愈是显出不可撼动的坚韧。
城墙之上,床弩偾张,弓弦绷紧,拉着绞车的汉子用力得面目扭曲。
“嗒哒。”
极轻的一声,是马蹄落在某片荒草上的声音,混在无数马蹄声、擂鼓声与嘶吼之间,然而就在它发出的那一瞬间,城楼之上,沈青折略一颔首:“发射。”
“射——”
弩箭落雨般倾注而下,破空向吐蕃军而去。其中一支,竟穿透了当前人的胸腹,巨大的冲力带得他仰倒,而弩箭去势不减,直插入马匹后臀之中。马匹受惊,自阵中斜冲了出来,然而早已气绝的尸体被钉在了马匹之上,无论如何也甩不脱,一路奔越,竟是将身上主人的伤口划得更深,近于开膛破肚,五脏肠子流了一路,随即被马蹄踏过,糟成一摊污泥。
没有人欢呼。
他们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吐蕃军在短暂的慌乱后,随即恢复了阵型与速度。
训练有素,战斗素养和战斗意志都异常恐怖。
但是没有重型器械,这一支队伍恐怕是整个大军中的先行部队,轻装简从直扑成都,是为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青折目光追随着最前方身披虎豹皮的将领。
云尚结赞…………
翠环不知道沈郎在思考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
她抹了抹脸,扶着膝盖站了起来,余晖里,浑身都在发热发烫。
她想要……做点什么……她能做什么呢?
沈郎把她当小孩看,总是哄着,但其实她已经不小了,明白很多事……
比如说知恩图报。
翠环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她娇小的身子在人群里穿行,不起眼,总被来往推着土石箭矢的人撞到,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来城楼的时候,怀里已多了一个“喇叭”。
是沈郎做的,可以让声音变得很大。
翠环举起了喇叭。
用过朝食之后,郑二娘便将门拴好,抱着自己两岁大的孩子,躲进了大瓮里。
瓮里很闷,又热。孩子有着不同于唐朝人的样貌,宽宽的额头,稍扁的五官,但皮肤和郑二娘一样黑黑黄黄。
郑狗儿有些痴傻的,逃难的时候摔坏了脑子,此刻热得受不了,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没事,没事,”郑二娘摸着他的脸颊,“没事的。”
也不知道是说与谁听。
当日维州破得那样快,有几个看不清面目的吐蕃兵进来,砍杀了她的丈夫,又在尸体旁奸淫了她,这才有了郑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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