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曲环这次领来的兵里,说不定就有原本是驻汉中的。
他继续道:“曲环那些残部里的汉……梁州守军也跟他一起回去,好跟梁州沟通,也免得他路上遭了山贼。”
崔宁捋着自己的胡子,又问:“那位跟曲环绑在一处的校尉……”
沈青折抬眼看他。
崔宁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还有点背后发凉。好在沈郎很快挪开了视线。
“跟曲环一起走。”沈青折说。
眼不见心不烦。
崔宁招了人来,吩咐下去,继续道:“沈郎没说怎么打,某却有些想法。”
沈青折点头,示意他直言。
“其一,”崔宁道,“论颊热虽言直取长安府,不在蜀地逗留。但剑门关此处,他一定会留守几日,窥视我军动势,消除背后的隐患。”
沈青折很快想通这点,认可崔宁的推断。
怪不得自己一直觉得别扭。
黎遇让李眸儿回报的“不占剑门关”,合理的解释其实是“不长期占剑门关”。
“其二便是我等行军速度,”崔宁继续说着,“在江油耽误了这一日,想必是无法赶在论颊热之前抵达剑门关。明早开拔,全力行军,最好的情况也要比他们晚上半日……”
“半日?”
沈青折看了眼天色,冬日太阳落得早,把青碧天空染出一片橘粉。
“不能现在开拔,夜间行军么?”
“某是剑州人,从剑门关而来的这条路走了无数次,从来也只敢在白日里走。不若就在江油养足精神,明日开拔,脚程还能快些,说不得能早些抵达剑门关。”
若是夜间行军,恐怕要非战斗性减员一半以上。
只是沈郎从蒲州老家来,不也走这条……哦对,沈郎是从天上来的。
天上的路,估计都像是成都府现在的路一般平整光滑。
虽然走过这条路,但只是开车走国道的沈青折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你说得不错。还有其三么?崔都头还未说如何打?”
“其三便是,一正一奇。”
以正合,以奇胜。
沈青折和崔宁议定,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忽然想起来,就在前几天,他们还在说打下长安城,一人一个太学生……
算了,他有一个大学生了。
正想着,突然后领一紧,他似乎被人拎了起来。
沈青折扭头。是他的那个大学生。
时旭东的笑容带着不妙的气息,拎着他像是拎猫崽一样,崔宁扫他们俩一眼,匆匆说了句:“某去整顿军务。”
拔腿就跑。
沈青折想跑也跑不了。
时旭东说:“背不疼了是吧?”
沈青折连连摇头,努力抓住他的手臂:“我错了……”
时旭东非常吃这一套。他看沈青折小心翼翼的眼神,心里又是一软,轻轻把他放下来。
“青折……”他别开脸,看着橘粉色的天空,声音沉闷,“少让我担心一点。”
他其实每一天都活在随时要失去沈青折的恐惧里,但沈青折毫无自觉,还要在他濒临失控的天平上反复加码。
时旭东不确定,再这样下去,是不是有一天他会真的失控,真的把沈青折关起来,让他安安全全地活着,而且只看得到自己。
两日后,剑门关。
果然如崔宁所言,他们迟了半日抵达剑门关,而论颊热也已经在剑门关站稳了脚跟。
“大概三千余,”李眸儿轻轻跃下,一边用树枝在地上划着,一边快速说道,“分为两部,守住这两侧的高地。论颊热的旗帜在这个地方。”
她用枝稍指了指剑门关以北的一处。
沈青折看了一眼,论颊热的战术素养还是很不错的,没有把人一窝蜂堆在剑门关处,而是以关口为中心,面北展开阵势,这也是退可攻进可守,还方便逃跑的阵势。
从江油虚晃的那一招,就可以看出来此人的狡诈了。
这估计是异常艰难的一仗。
剑门关北面是悬崖峭壁,南侧的坡度较缓,层层阶梯状抬升,中间只有一条两人并行宽的古道,最高点的关口是坚固城楼。
他小时候还在城楼那儿拍过游客照。
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
他收敛思绪,指着李眸儿画出的简易地图道:“崔都头,便按昨日所说的来。”
“诺!”
崔宁领兵而去。
战斗很快打响,论颊热向北构建的阵势骤然碰上一支突然冒出的奇兵,正是崔宁部,两者爆发了激烈冲突,一时喊杀声回荡在山野间。
崔宁回身挡住后方一击,红刀子从一个吐蕃兵体中抽出,刀与骨头摩擦的刺耳声响,在一片喊杀声中几不可闻。
他的耳朵捕捉到了风声。
随即,崔宁猛地矮身,那长长的绳稍掠过自己头顶,灵敏如蛇一般,上面网兜带的石块猛地拍中他身后亲兵颈侧,绳绊缠上他的脖颈,而后一个拉拽,竟然就此头身分离!
鲜血。溅在了崔宁脸上。
是乌朵!吐蕃人的乌朵!
他来不及多想,也不直身,大喝一声往前冲去,抱住了那袭击者的腰背,企图翻身下摔。
对方也很有几分力气,双脚如扎根一般定在地上。奈何崔宁神勇,又力大无匹,竟是旱地拔葱般,生生把他拔了起来,举高过顶,而后猛地下摔。
轰然一声,那人发出了声凄厉哀嚎,甲胄之下不断渗出血来,竟是被摔得五脏俱裂,登时咽了气。
崔宁的视线掠过他,略过自己亲兵死不瞑目的头颅,用颤抖的手抓起了长刀,高喊:
“谁来?!”
周围的吐蕃兵一时被这气魄震慑,竟无一人敢再上前。
“好儿郎!”论颊热赞了一声,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唐人竟也有如此悍勇之士。”
若是沈青折在此处,必然会发现,他手上拿着的竟是一副望远镜!
镶金嵌玉,磨做镜片的水晶也比沈青折他们那副通透。
这是论颊热前几日在江油缴获的,曲环逃得迅疾,什么都没有带,这等军国利器也留给了他。据被俘的唐军说,这东西叫千里目。千里目在手,极远的地方也如同近在眼前,纤毫毕现。
“若当真都如那曲将军一般,”旁边的亲卫道,“元帅也不必如此费心了。”
“若当真都如那曲将军一般,我才要疑心,莫不是那沈郎设了伏,等我们上套,”论颊热缓缓说着,“云尚结赞死了罢?”
“前两日的消息了。”
论颊热道:“云尚结赞素来骄狂,必然是要败的。”
他站起身,干枯的手指指了下对面那招展的西川旗帜:“去。把那面旗夺下来。今年夸富,烧它正合适。”
吐蕃人夸富,便是要烧东西与上苍,求其庇佑。
亲卫一礼,随即领兵而去。
突然加入的一部,使得崔宁部进一步陷入到苦战和鏖战之中,扇形展开的部队与对方的重步兵搅到了一起,艰难钳制住他们的进攻,但却不断后退。
与此同时,一队侧后绕行的弓弩手,从剑阁经汉阳铺、天生桥一带,向东北急进,在抵达剑门关西侧之后,摆开了阵势。
“那是什么?”
论颊热皱起眉头,看着千里目中的景象。
突然冒出的队伍,可是人数不算太多,占着那侧高地,还抬着一个不大的木桶,轻轻放了下来。
他们要干什么?
“这是什么?”
不只是论颊热有这样的疑问,连一些队中人都不知道。
时旭东简短道:“火药。”
只有那十几个火器队的人,默默做着工作,沉默寡言。他们原本在曲环手下,现在转而给西川节度使效力,听说这个西川节度使是雷公下凡,不好好干活,就会召雷劈他们。
江油城内只剩下这么一点点火药,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简易炸药包很快制作完成,被奋力投掷出去,划出一道弧线。
在空中滞留的时间极短。
时旭东取出了弓。
燃烧着的火箭,搭在了弓上。弓弦绷满,卡在金质扳指的凹槽中,瞄准了下落中的炸药包。
一松。
论颊热忽然有种极为不妙的预感,扭头对旁边人大喊:“快跑啊!”
“轰——”
--------------------
这一卷快完啦o(^・x・^)o
还剩大概一到两章
第61章 剑阁峥嵘(本卷完)
“快跑啊!”
轰然的爆炸之声震彻山谷,一时之间,山石崩裂,烟尘四起,论颊热的大喊根本没有传出,他被旁边的亲随扑在地上,牢牢护住。
轰然坍圮的山石声后,只寂静了片刻,喊叫声交替响起。
“地动了——地动了!”
“杀啊——”
“元帅!”
“都随我冲!”
“救人!救人!”
“崔都头!”
到处是不明意义的嘶吼,唐话与吐蕃话混杂在一处,在整片狭窄山谷里回荡叠加,仿佛是不断卷入周遭声音的漩涡。
任何一方都没有办法组织起有效攻击,这种情况下,成片成面的集团作战不再现实,杀红了眼的两边被突变的形势搅拌在了一起。
论颊热好不容易被扶起来,兜鍪不知掉到了何处,露出他一头花白干枯的头发,他对着面前的战局漩涡,连一个指令都发不出来。
亮光一闪,论颊热被晃得闭了一下眼。
只是这一下。
箭矢破空的声音隐匿在乱局之中,瞬息而至,就在强光消失的下一秒,补上了空位,到了他的眼前一尺处。
下一秒。
论颊热甚至来不及回忆他峥嵘的一生,幼时是如何用乌朵驱赶牛羊,长大后又如何在战场上用乌朵收割敌人的头颅;他来不及想起自己发迹,如何在陇右站稳脚跟,如何靠着抢掠积累数量惊人的,财富;甚至来不及想起许久之前,他是怀着什么样的恶念侵犯了自己的女儿,又将之剥皮做成唐卡。
这只是一秒而已。
再下一秒,旁边搀扶着他的东本才摸着自己脸侧飞溅上的血液,毫无意义地从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
箭矢贯穿入他的右眼窝,从后脑贯出。
“偏了点儿。”
时旭东放下弓,蹀躞上挂着一面小小的铜镜。
刚刚正是用这面铜镜折射的太阳光,晃了论颊热的眼睛。
因为突如其来的爆炸,因为主帅的死亡,这场在剑门关爆发的战役仅仅持续了一个早晨,很快走向了寂静与终结。
胜负已分。
巳时三刻,沈青折登上了剑门关楼。
在崇山之间,在关隘之中,在飞檐三重的剑门关关楼前,摆开了一场特殊的筵席。
没有什么美食,随军的干粮,一些缴获的油茶,不多的酒,然而大获全胜之后,似乎这些粗陋的饭食也变得格外美味起来。
沈青折坐在上首,看着这关隘之中满满当当挤着的人,举着手中粗陋的酒囊。
到了此时此刻,他想说的有太多了。百感交集。
沈青折想了许久,终于开了口,却是问崔宁。
“不知都头当日初次见我,观感如何。”
崔宁径直道:“吓人得很!”
周围有些忍不住的笑声,沈青折也跟着笑了笑,继续问道:
“那时成都是如何光景,都头可还记得?”
不过三月有余,如今回想起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崔宁也是感慨万千,叉手一礼:“当日吐蕃连陷州、县,刺史弃城走,士民窜匿山谷。沈节度……沈延赞窜逃回乡,城内人心惶惶,闭门不出,州县凋敝……”
沈青折点头:“如今呢?”
“如今,”崔宁胡子下面的笑容掩盖不住,“首恶伏诛,南诏退兵,就连这论夹子都被生擒……”
“三年前维州如何?”
“落入贼寇之手,血流漂橹,”崔宁不需他继续问了,接着道,“如今也已克复。”
“若无我,便无今日局面,对么?”
“对。”
“此战是我首功,是也不是?”
原是要说这个么?这有何好说的,上下内外,对此还有疑议吗?
崔宁疑惑不解,当即道:“除却沈郎,可还有第二人?”
沈青折看着他:“那便是我首功。”
“是。”
沈青折看着他,笑了下。
他站起身,看着这雄踞一方的剑门关,身前身后,无数鲜血抛洒的剑门关,姜维的伤心地,他们的胜利场。
峥嵘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立身之战的终点。
“此战之功,并不在我。”沈青折的声音很平静。
崔宁惊愕:“沈郎?”
“你们都说我是菩萨,是来救苦救难,是来普度众生,”沈青折顿了顿,难得用了极为直白粗俗的话语,“我是个屁的菩萨——蒋四朗!”
那面目普通的汉子从人群里出来,一下扑在地上,下拜叩首。
那冷淡的声音从上面响起,仿佛遥隔云端:“扶他起来,不必拜。”
蒋四朗惶恐抬头,却见剑门关关楼前,沈青折俯瞰着他:“你妻女无事,不是因为我救了她们,而是她们聪明,见势不对,便躲在乡邻家中,闩好门窗避祸。这其中我有哪怕出一份力么?”
49/194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