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他自己走了?
怎么沈青折坐在这儿就跟是自己的地盘一样,坐得无比自然,无比有主人翁意识。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的沈青折抬头看他,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又指了指杯子。
意思是喝完水再走。
沈青折喝了许多水,好像也无济于事,嗓子里像是烧着了一样,一阵阵刺痛,连吞咽都变得困难起来。
发展到了晚上便彻底说不出话了。
军中的大夫来看了一趟,看到伤的时候的脸色就不太对,开了副化瘀的药,又教了时旭东怎么热敷。
时旭东把医生送出帐子,听见他小声说:体质本来就不太好,床上还是不要……太过暴力。
他一怔,也没为自己辩解,只是点头。
时旭东烧了水烫热帕子,轻轻捂住了沈青折的脖颈。
脖颈热烘烘的,熨帖舒服,叫他从喉咙里发出些很轻的呼噜声。
像小猫。
时旭东心软得要化开,心情像猫毛一样蓬松柔软,漫天乱飞。他低头亲他的耳背和侧颈,胡乱凑着舔咬了一会儿。
沈青折不堪其扰,推了几下他的脑袋,也没推动,反而被抓着手一阵亲。
时旭东手脚都长,从后面抱住了他,脑袋架在他的肩膀上:
“还在看这本?”
他面前摆着一本书,蝴蝶装,用纸是他们造的“蜀纸”,很新,开本也不算大。
他记得老婆这几天的睡前读物都是这本书,好像叫《经行记》。
沈青折举起来,给身后抱着他的人看。竖排繁体迎面砸来,砸得时旭东一个头两个大。
他闷闷地说:“我不爱看书。”
随即捕捉到一点气声,是沈青折在笑他。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其中三个字,怛罗斯。
这几个字,古代文盲时旭东只认识最后一个。
沈青折只能用炭笔在间隙写:“在哥舒曜的老家突骑施那边打的,阿拉伯和唐将高仙芝的遭遇战。”
“还在想之前哥舒曜的那场仗?”
他点头,又写:“黑衣大食。”后面的一个括号里写了“阿拉伯”,“阿拔斯王朝”。
阿拔斯王朝,史称黑衣大食。
“我只知道这次薛涛行纪写的黑衣大食……”
时旭东在他肩膀上蹭了下,看见他用一个小箭头连上君士坦丁堡。
时旭东做着阅读理解,“意思是黑衣大食打过君士坦丁堡?”
沈青折点头,又摇头。
“打了,没打过。”
“因为什么?”
沈青折继续在下面写:希腊火。
希腊火……
“石油?”
沈青折画了个小小的对号。
他在下面写:“猛火油柜。”
几日后,差不多同一时刻,退回到汝州驻防的李克诚发出了和彼时彼刻的时旭东差不多的疑问:
“那是什么?!”
只是时旭东只有疑惑,李克诚却多了许多惶恐不安。
时旭东努力做着哑巴老婆出的阅读理解题:“是……一个很猛很油的肌肉男猛踹柜门?”
沈青折笑得浑身都在抖,又一阵咳嗽,时旭东赶忙把帕子挪开一点,捋着他的背。
李克诚也在浑身发抖:
“快!快去堵住!想尽办法也要堵住!灭火!快!”
“不行!不行……”旁边的将士也是嘴唇颤抖,脸色惨白,“那火,那火一沾上,就会一直烧……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他们抵达汝州城外后,并没有先进攻,而是蹲在附近,一蹲就是两天。
哥舒曜表示理解,因为他算过了,这两天都不是出兵的好日子,不吉利。
但是蹲守的两天沈青折没闲着,又说不出话,每次哥舒曜都能遥遥看见他在那里写写画画和人交流着什么。
到了第三天,早上起来哥舒曜先用碳烤了龟甲,凶。
然后手持蓍草再次占卜,凶。
早上起来就听见了乌鸦叫,大凶。
然后见到沈青折,背后跟着那个西川都头,开口直接道:“今日出兵。”
非常凶。
而且他俩都穿着红袍子,太不吉利了。
沈青折是来给哥舒曜打表演赛的,也没在意迷信的臭脸猫怎么想,直接开始了表演。
起手式,砲车。
两天时间,足够切断城内补给,但是不够让城内弹尽粮绝;两天时间,却足够哨骑绕上好几圈,把城墙薄弱处探个一清二楚。
砲车就位,随着一声让哥舒曜浑身舒坦的“发”,石丸高高抛射出去,先后而至,通通砸到了预定薄弱点上,和后世安全锤砸车窗玻璃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们连个头都不冒,专心远程攻击,一时轰轰巨响在城内回荡,叫城内的守军李克诚一阵心烦意乱。
就这样从清晨一刻不停地砸到正午,几班轮换下来,远处的汝州城终于传来了轰然巨声——
“城墙塌了!随我冲!”陈介然大喊道。
冲是不可能冲的,喊一喊壮壮声势而已,表明老板我们上班了。
他们的大老板暂时说不出话,二老板脸臭臭的,看着他们以龟爬速度前进。
恢复原建制的邠宁步兵皆着重甲,部分骑兵骑的也是骡子,就这样搬着古怪器械缓慢行军到了城墙破洞下。
头顶上也是一阵箭矢齐射。
但是没有用。他们往巢车里一躲,头顶布幔就挡下了大部分箭矢。这一招还是沈青折向吐蕃学的。
城楼上密切关注着的李克诚几乎气得吐血,哥舒曜这都什么流氓打法啊?太不要脸了!
说好的云梯呢?说好的爬城墙呢?说好的标准节目围城打援呢?
那年郊野相遇,你说你是哥舒曜,原来一开始就是错的!
重步兵到了指定位置,静静地守在缺口边。
他们在等,等里面的李克诚决定要不要调兵来围堵这个缺口。
李克诚不想被牵着鼻子走,但是眼下形势所迫,即使知道肯定有阴招等着自己,也不得不派了一队人马去。
不就是肉搏战吗?他们淮西男儿从不怕搏命。
当然,守城才一天就进入到白刃肉搏,说出去非常丢脸……但只要城守住了……
随即,李克诚睁大了双眼,急急追上几步去,眼睁睁看着那队重步兵抬起了手里造型奇怪的器物。
而后从它的顶端喷射出了火焰!
火舌迅速舔舐上面前的将士,热浪几乎把当面一人掀翻在地,像是无法扑灭一般,迅速卷袭了一切。
“那是什么?!”
李克诚慌忙道:“快!快去堵住!想尽办法也要堵住!灭火!快!”
“不行!不行……”旁边的将士也是嘴唇颤抖,脸色惨白,“那火,那火一沾上,就会一直烧……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这叫猛火油柜,”时旭东解释道,“原料是石脂水。”
也就是以石油为燃料的火焰喷射器,时间比较紧,只能让陈介然他们从原本的火药器材中改,能用就行。
即使他们现在不做出来,再晚一个多世纪,后梁王也会用石油进行火攻,长竿缚布沃曲,焚烧城门。
哥舒曜放下了千里目,即使隔着这么远,还能看见燃烧着的冲天火光,还有许多浑身冒火、只勉强看得出人形的身影,发出凄厉喊叫。
一天而已……仅仅是一天,城就要破了。
这一天的战斗,若要哥舒曜来形容,只能想出一个词——有条不紊。
仿佛一切都可以井井有条地展开,每个人都只需要完成自己手头的事情。
他摸出了自己的龟甲,看到上面的裂痕,难道说这次占卜的结果其实是对方的?
听见他喃喃自语的沈青折:“……”
第93章 灰烬余热
汝州重新回到唐军之手,这件事对唐军而言理所应当,甚至连庆祝都不必庆祝——要是连一个汝州都打不下来,哥舒曜干脆鞠躬辞职下课算了。
丢掉汝州对于李希烈而言也算不得太大的事,他没有给李克诚下死守的命令,丢了也就丢了。只要拖延住唐军一两天,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最为忐忑的当属李克诚。
他带着兵弃城而走,顺着城外的北汝河连夜奔逃,终于在蒙蒙亮的时候抵达了襄城,与来汝州赴任的判官周晃碰了头。
两人一照面,李克诚就开口道:“莫去了,汝州丢了。”
“啊?”周晃茫然,“你行不行啊?”
“格老子的是我行不行的问题吗!都统去了都守不了!”
跟暴躁老哥李希烈相处日久,李克诚也多少沾了点芬芳用语,连娘带妈捎带大爷的把事情说了一遍,着重在骂缺德玩意儿哥舒曜整的什么喷火的东西,平均三个字一个娘八个字一个格老子,骂得周晃脑壳子嗡嗡的。
他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李希烈身边挨骂的日子,赶紧制止李克诚:“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我他娘的怎么知道怎么办!”
“先得让都统知道吧?”
李克诚顿了一下:“……对哦。”
周晃:“……”
跟这些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得好淮西呢?
他赶紧找人,立刻启程追上南下的都统禀报此事——关键不是汝州丢了,汝州丢不丢不太重要,战略意义也就那样。重要的是此战中出现了一种喷火的器械,威力巨大,必须要让都统有所防备。
周晃一一嘱咐好,塞了个信物。然后两个人站在襄城县衙,又陷入了一阵迷茫的沉默。
“襄城……守得住吗?”
李克诚过了半晌:“哈哈。”
周晃从这声哈哈里听出了百般苦涩,不禁好奇:“那东西真有那么厉害?襄城的城防要比汝州强上许多,说不定……”
“我他娘的本就不善于守城,要守你他妈去守!”
李克诚说完这句话,看着周晃逐渐睁大的眼睛与不可思议的表情,忽然觉得——好像很有道理。
周晃这个人,虽然只是一个判官,但是文武兼备,心思缜密,做事稳妥。最重要的是天天被都统骂得狗血淋头也处之泰然,到现在说话都不带脏字。
他不等周晃开口,直接道:“就这么定了。我给你留三千人,你守襄城,我去西边跟董侍明他们打李勉去。”
周晃来不及阻拦,李克诚飞一般出门点兵去了,他茫然站在中堂,嘴张着,看哪里都在天旋地转。
这都什么事儿啊……
“汝州……”
“是呢,”大娘小心地看了看李眸儿的脸色,“昨日襄城里许多人都在往外逃,要去汝州,今日便盘查得紧了。姑娘出城要小心些。”
话里话外,就是想让她赶紧走。
李眸儿问道:“领兵之人是谁呢?”
“这个……”大娘努力回忆,“像是叫哥什么的吧,没太注意。”
不是沈郎……李眸儿不大可能的幻想破灭了,看了看熟睡着的颜真卿,慢慢思索起来。
哥什么?难道是哥舒翰之子哥舒曜?
但她对朝堂什么的一无所知,不知道这个人到底什么态度,又会不会对颜真卿不利。万一是仇家……恐怕又会让颜公遭罪了。
大娘还在看着自己,李眸儿回神:“我多住几日,这是今日的房钱。”
说着,她在袖子里掏了掏,手顿住了。
只剩下半吊钱。其余的都是飞钱,要去长安的进奏院兑。
她最终还是拿出了那半吊钱:“昨天睡得不舒服,就这些吧。”
大娘的眼珠子黏在那半吊钱上,勉强移开。她是不敢再收这姑娘的钱了,只想着赶紧把人送走。
上次给她买笔墨,收了三贯钱,前天竟然又折回来强行住进了她家里。
但是……
“不要算了。”李眸儿作势要收回,被对方赶紧按住了手。
大娘赶紧笑笑:“要的,要的。”
送走了大娘,李眸儿这才从兜里掏出了那一沓飞钱,不能兑成铜板,这沓飞钱跟废纸也没什么区别。
早知道就不图轻便了。
要是像沈郎说的,进奏院开遍每一座城就好了,她也不用背着那么重的通宝跑,只用带飞钱。或者用飞钱直接付?
李眸儿趴在桌上想来想去,也没想通该怎么办,听见后面床榻上颜真卿动了动,又哼了几声,赶紧去把他扶了起来。
只是颜真卿又像不认识她了一样:“你是谁啊?”
李眸儿叹气,一边给他倒水喂水,一边说:“我叫李眸儿。”
但是颜真卿要么不认识她,要么把她认成自己亡故的女儿。
颜真卿一边喝一边漏,把身上都打湿了,胡子上也沾了水珠,李眸儿给他擦着脸,掌下传来说话间的微微颤动:“玉儿,你来啦。”
“你不想看见我,是吗?”
越昶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看见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给他一个笑容。
时旭东几步过来,挡在了面前,冷脸道:“滚。”
两相对峙,脸上都前两天打架留下来的淤青。
越昶的视线越过他,对着沈青折说:“青折……你连话都不跟我说了吗?”
沈青折看了他一眼,有些下意识的恐惧,往时旭东背后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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