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邠宁,陈介然。”
陈仙奇长长地“噢”了一声,若有所思,槊松松握在手中,绕着长矛阵催马踱步。
这人孤身陷入敌阵,却仍像是在自家后院一般闲庭信步,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强自镇定、装模作样。
陈介然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抬了抬手臂,示意身后躁动的军阵安静。
长矛随着那孤军入阵的敌将移动,却没有人敢真的上前。
陈介然治军一贯纪律严明,此刻也只是为了保持密集队形,最大限度发挥密集方阵队骑兵的威胁。
然而落在对方眼里——陈仙奇嗤笑:“孬种。”
“你不是孬种,那你撞上来试试?”
激将法一点用都没有,陈仙奇依旧保持着和李希烈差不多的蔑视态度,骑在马上,居高临下。
“某又不是傻了。”
“不傻,为何要为叛军卖命?”
“战前劝降?恐怕晚了吧?”陈仙奇嗤道,早些给某送上金银,或者送几个小娘让某快活快活,说不得这一仗便不来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叛军又从何谈起?这天下是姓李的天下,是也不是?”
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
若说是,对方则可以说李希烈也姓李,若说不是……他区区一个行军司马,敢说这天下不是李唐的天下吗?那莫不是也要跟着反了?
陈介然只得缄口不言。
“某也姓李。”
遥遥一个清亮女声传来,陈仙奇循声看去,策马而来的人高瘦,束着发髻,披挂俱全。及至近前了,陈仙奇才确信刚刚那声是她发出——一个小娘?
他冲那跛子扬了扬下巴:“这便是你与我找的小娘?”
李眸儿不气不恼,径直道:“你在等什么?”
“等……”
陈仙奇忽然眉头蹙起:“等什么?这不是你这女子该来的地方,滚回家里去,谁家的没看住,让她在这里胡言乱语!”
“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就会重复对方的问话,好在拖延的这几秒编出一个理由来,”李眸儿说,“实在编不出来,就会质问、诋毁和攻击对方。正巧我是个女子,比较好攻击。”
陈仙奇瞠目结舌。
李眸儿又问了一遍:“你在等什么?”
说话间,她的钺已经拿在了手上,泛着幽幽蓝光。
兵器是一寸长一寸强,陈仙奇手中是长槊,光是锋刃就有十八寸,杆身由柘木制成,足有一人高。
面对槊这样的马上王者,专用于刺杀与水战的鸳鸯钺显得格外娇小,也格外不堪一击。
在陈仙奇运槊直戳过去之前,他都是这样想的。
马身交错的片刻,槊挟着锋锐寒光袭来。
如无意外,槊锋的破甲棱会轻易破开李眸儿身上的明光铠,毫不费力地穿破层层布帛,洞穿她柔软的前胸,刺穿跳跃的心脏,从后背贯出,白刃被鲜血染红。
因为留情结的存在,贯穿人体后再拔出槊也毫不费力。
如无意外。
李眸儿就是那个意外。
她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轻巧躲开,千万次的训练叫此刻的反应显得格外顺畅,毫无滞涩。她的手臂缠上身侧擦过的杆身,爆发出惊人力量,把着杆身,捩折长槊,而后是快到近乎看不清的动作,等陈仙奇反应过来,对方已经逼至近前,鸳鸯钺朝着马肚狠狠刺去——
一声嘶鸣,本就腿部受伤的马受激,载着还没回过神的敌将往山林狂奔。
陈仙奇:“……操!”
下手太阴了吧!
李眸儿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看天,高高的云在天上飘着,空气裹挟着渐弱的喧噪:“我赢了?”
陈介然:“呃……非要这么说的话。”
陈冬:“你把他放跑了!”
李眸儿根本没听见,刚刚经历过那样紧张的时刻,她环顾四周,脑子里面嗡嗡一片,仿佛是被拧干了一样,接触到的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显得格外的复杂。
“我,我刚刚……”
她翻身下马,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高兴。
陈冬总觉得这种笑容格外熟悉——等等,这不就是哥舒将军的表情。
学点儿什么不好啊?
李眸儿嘿嘿笑了两声。
算了,她开心就好。
陈冬本想给这位姑娘一个拥抱,但因为男女之防讪讪止住。
不料李眸儿当先冲上来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用力锤着他的后背。
陈冬:“……”快被捶死了。
她又锤了锤陈介然,锤了锤几个相熟的战友,这才咳了咳,正色道:“不是放跑,他们来得很蹊跷,你们看,他们马后面拖着的东西。”
此刻晨雾已然散尽,陈冬定睛看去,发现那居然是——
“木头?”
每匹马后面都托着一段木材。
“晨间山谷雾大,也看不清,他们拖着木头跑,轰隆隆的,好像是千军万马行军一般,实际却只有这些——陈司马,打扫战场之事……”
“便交给某了,”陈介然叉手一礼,“眸儿姑娘继续。”
“再则便是陈仙奇,虽为主帅,孤身陷入敌阵就已经够蹊跷了,更奇怪的是他刚刚既不战,也不逃,更像是在……”
陈冬道:“拖延时间!”
李眸儿郑重点头,努力想了片刻,有些赧然道:“某也只能想到这些。”
节度跟她说,眸儿,要多想。
她真的有在多想了,可是也就到这个地步了。
陈介然吐出口气:“果然……”
李眸儿更不好意思了,怎么她喜欢动手胜过动脑子的事情连陈司马都知道了?
那位邠宁老兵笑了下,安抚道:“某只是感慨,眸儿姑娘果然是英才。”
李眸儿被他夸得不好意思,摆着手说“没有没有不算什么英才”,陈介然点头说“有的有的”。
陈介然瞒着自己实际的感慨没说。
沈青折来之前私底下与他细谈了许久,始终觉得这些线索与提示都来得太古怪了。
就好像有人摆在他们面前专门让他们看一样。
还是那一句,兵不厌诈,沈青折自己喜欢往复杂了想,但有时候就怕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他最终只是对陈介然说:“把这件事完全交给李眸儿。”
如果李眸儿这样的直觉动物也觉得不对劲,那应该就是真的不对劲。
他需要重新思考李希烈的用意。并且根据对方的真实意图重新规划部署。
陈介然想着那番话,笑眯眯道:“既然眸儿姑娘有这些发现,不若即刻去禀报沈节度。”
“沈郎!”李眸儿兴冲冲掀帐走进来,“我今日……”
沈青折仰躺在榻上,脸红红的,额头上压着个布袋子,里面似乎包着冰块,沁着些寒气。
“从河边凿下来的冰,”沈青折见她看自己头上的冰袋,解释了一句,脸上的笑容格外虚弱,“打赢了?好。”
李眸儿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她蹲在了榻边,觉得现在跟他说什么军情还会让他更费心,最终只是说:“某想有个响亮的绰号,节度给起一个吧?”
沈青折真的想了想,许久,久到李眸儿脚都有些麻了,他才开口道:
“地球猫猫教红衣大主教。”
李眸儿:“?”
他说完,自己高兴起来,坐起身兴致勃勃地给她设计起了logo:
“你的旗子不要光秃秃写个‘李’,跟别人区别不开,要画个眼睛,意思是眸。李眸儿is watching you,眼睛外面加个三角,然后发光……噢这个是共济会。”
在李眸儿越来越空白的表情里,他又躺下了,吐出口气:
“起得急了,头晕。”
半晌:“行走在高山与深谷间的行者,所有时间与空间的监测者,代表正义与光明,川西北的守护者,大虫的征服者,地球猫猫教红衣大主教,李,眸儿。”
沈青折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她:“你觉得怎么样?”
李眸儿:“……”
李眸儿:“节度您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
他们节度使都病糊涂了!
第108章 形势陡转
“这是你给你那个女将设计的旗子?”
沈青折:“怎么样?”
哥舒曜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看着沈青折,考虑到他脆弱的心理和现在更加脆弱的身体,哼哼哈哈地说:“还行。”
“还行?”沈青折摸着自己还在烧着的额头,“不是挺好的吗?眸儿也觉得挺好的。”
李眸儿别开脸,默不作声。
沈青折开始点人:“环环……”
“呃,”曲环后退了一步,“挺好的。”
“不对啊,你为什么叫他环环?”哥舒曜忽然问。
难道沈青折又又又移情别恋了?
哥舒曜瞟了眼曲环——长得没自己俊朗,年纪还大了,不知道养了多少姬妾外室,战功……战功比自己稍强一点,总而言之是不如自己的。沈青折的品味倒退成这样吗……等等,他为什么要管沈青折移情别恋谁?
但心悦于他之后,居然还能看上别人吗?
不可能,绝无这种可能。
哥舒曜想着想着,自己给自己整明白了——沈青折一定是想用这种方法来引起自己的关注。
他险些就中计了。
当然,哥舒曜自认对这种爱慕者的小心思还是很包容的。
他自顾自地下了结论,那边沈青折根本没理他,抱着手臂咳嗽了两声,继续点人。
“周秘书。”
“节度高义,”周晃张口就来,“看上方线条弧度大,而下方弧度稍小,暗合了天圆地方的说法。又宛如龟背,中心有圆,乃是龟背刻纹,是和合与共之意,下方四条线条如四足鼎立,正是神龟之态。史记曾言——龟者,天下之宝也,先得龟者为天子,且十言十当,十战十胜。正是节度对眸儿姑娘的厚望,愿其十战而十胜。同时,也暗含了哥舒将军的龟儿子……”
“我画的是眼睛。”
周晃:“啊?”
沈青折一边咳嗽着,一边撑着榻起身,指了下眼睛上面四条短线:“周秘书,你看反了,这不是龟脚,这是眼睫毛。”
周秘书:“……”
“要不,”周晃说,“节度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
旁边人纷纷点头。沈青折却摇头,随手把那面针脚粗疏的新绣战旗放到一边,勉强撑着精神道:“叫你们来,也不是光为了旗子的事。”
是为了他们的敌手,李希烈。此人的作战风格与之前接触过的吐蕃军大相径庭,后者大开大合,迅猛刚急。李希烈却滑不留手,一切行动都笼罩在迷雾之下,让人猜不透,又隐隐觉得危险。
纵观数次接战,他总有一种诡异的感觉。按照哥舒曜的说法就是憋屈。
看上去,除了一开始的遭遇战,似乎他们每战告捷。打下汝州没有费力,夺回襄城更是没有费力。前些时日在襄城外和李希烈本人的阵战也以小胜告终。今日清早和陈仙奇部的伏击战也是……
换一个主帅,或许就要沾沾自喜,当真以为自己百战百胜。
但实际上对于对方而言,兵力损耗几乎可以称得上微不可计。
李希烈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沈青折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上面的襄城和汝州已经标示出了属于他们的红色,往西连着同为红色的彭婆、洛阳。只是现在汝襄之间的道路被打上了标志截断的叉号。
往东,染蓝的郑州、尉氏……遥隔汴州的汴宋节度使李勉……李勉……李勉的另一边还要对抗另一路不属于李希烈的叛军,也就是淄青……
沈青折脑子里转着目前的形势,搜循着这些藩镇的过往、派系、主事人与对抗缘起。
小德继位之后,表现出了极为强硬的削藩态度,淄青节度使传位于其子的意愿遭到了德宗的阻遏,因此走上反叛的道路。
对峙开始于淄青与永平之间,永平军中分离出了宋亳颍这一新镇,受李勉管辖。使得李勉的势力在河南一带达到极盛。
李勉……这个年代姓李的人太多了,他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个人是宗室。
河南三镇中,淄青与淮西已然走向了唐廷的对立面,而作为宗室的李勉所帅永平藩镇,则依旧是唐廷在河南地区的代言人。
如今,乐观一点来说,河南大区总经理李勉和他一起,对中间一路淮西叛军形成夹击之势。然而实际上,李勉本身也处于淮西与淄青的夹击之中。
这样隔着一段距离看去,蓝色几乎连缀成了一条弧线。
一个逐渐收口的布袋。
沈青折喃喃:“李勉……”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
但他随即爆发出一阵咳嗽,吓得李眸儿伸手搭上沈青折的肩膀,想伸过去给他顺顺背。没用力,他就顺着倒下去了。
李眸儿看了看自己伸在半空的手。
她们节度这算是碰瓷吗?
沈青折迷迷糊糊间呢喃:“我好像要死……”
死机了。
李眸儿瞳孔渐缩,看着沈青折逐渐闭上的眼,急急叫了一声:“节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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