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折,时旭东,并列着,挨得很紧。
他和青折的家。不能被别人弄脏了。青折爱干净,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我要在你们商栈赁两间房,”时旭东说,“三天,一间他住。”
柔克珊娜想了想:“商栈就只有两间空房,一间是柴房。”
时旭东上次去买花种就摸了清楚,点头:“柴房给他。”
粟特小女孩晃着满头小辫:“可你自己有小院啊。”
时旭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回到他们的小院里,到处都是沈青折的痕迹,就好像他还在身边一样。
时旭东受不了那样。
他怕自己会一直沉溺在幻想里,幻想着他们安安稳稳地待在小院之中,不关心彼此之外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或者起码他的猫猫可以好好地活着。
他们本应该过上那样的生活的。
如果不是那一箭。
“到了。”他说。
吐突承觉得现在的状况很熟悉,沈青折也觉得现在的情况很熟悉。
内侍展开手中的圣旨,略扫了一眼,眼睛一点点睁大。
然后转头看向沈青折。
沈青折含着期待,还要假装矜持:“……我当宰相了吗?”
“这个……”
他干脆展开来,两个人凑头看了半天。
吐突承璀提醒他:“撕毁圣旨是死罪。”
“我知道。”
“抗旨也是死罪。”
“我知道,”沈青折笑眯眯的,咬牙切齿,手扣着圣旨边缘,“我日他仙人板板的小德。”
说完,把圣旨往吐突承璀的怀里一推,自己往棺材里一躺,自闭了。
耶耶找人给关在柴房的血人简单清洗了一番,露出了本来面目。柔克珊娜觉得长得有点点像她们粟特人,高眉深目,浓墨重彩,她小心地伸手探了探鼻息——还好,是活的。
到了第二日上午,血人醒了。
柔克珊娜把餐盘端进来,给他送朝食,发现他坐在矮榻边发呆,长手长脚都蜷缩着。
凑近了,柔克珊娜听见他呢喃着一个名字:“青折……”
是时郎主人的名字。
柔克珊娜小小的脑袋运转不过来了。
他却也没有继续念下去,慢慢抬起手,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是笑,却更像是在哭。
“我要跟耶耶出远门了,”柔克珊娜说,“以后就是其他人给你送饭——爱吃不吃。”
小女孩把餐盘往他面前一放,噔噔噔跑出去,还给他拴好了门。
她才不要管这些奇怪的大人呢!一千两的飞票最要紧:时郎给了耶耶一大笔钱,拜托他们去一趟西川,找一个叫张成罩的人,送个口信。
走出屋外,柔克珊娜忽然听到一两声压抑的呜咽,越来越大,近于嚎啕。
她干脆捂住了耳朵。
屋内的越昶佝偻起身子,从未如此狼狈,仿佛是上辈子没有发作的暗疾隐创在此刻卷土重来,都化作了无意义的眼泪。
他的青折……被他害死了。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死亡可以这么让人痛苦。他前世今生辈经历过许许多多死,从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人绝望成这样。
明明不是第一次经历他的死亡。可是上一世在大洋彼岸,这一次就近在眼前。
他遥遥看见棺木里的惨白面容,哥舒曜旁边说要择吉日下葬,棺材没有盖,就那么曝露在日光下,里面的面孔惨白到了没有血色。他想扑过去看看真假,希望只是在骗自己,可被李眸儿死死拦住。
“你不是要杀我们节度吗?”李眸儿眼里尽是血丝,“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下毒了?!他为什么突然就倒了,你说啊!”
他想起来哥舒曜算的八字,是一个死人的八字,还有他卜的那一卦。越昶从不信命,却在此刻感觉到了命运的恐怖。
时旭东背上了沈青折留给他的弓,踏出这间商栈。
火寻人,也就是花剌子模的弓箭以强力著称,射程远而精准,穿透力强,手上拿到的这把更是精品中的精品,去掉了浮夸的装饰,只留下本质,杀伤力惊人。
三天,足够让他把从上到下涉及到这件事的人收拾干净。还有一个曲环,现在还在军营里。
一个都逃不过。
事情完成之后,他就可以自杀。
之后就能见到青折了。
一定会再见到他的……
沈青折足足自闭了一整天,自闭到哥舒曜都来慰问情况。
他觉得沈青折挺惨,情场官场都失意。
作为他的爱慕者,这么有品味一个人,哥舒曜于心不忍。
但推开棺材板,里面只静静躺着一张纸条:找时旭东去了,拜拜。
哥舒曜翻来覆去地看,也没明白“拜拜”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作揖吗?
第110章 大变活猫
时旭东划掉了一个名字,笔头在最下端的“郑叔则”上画了一圈,忽然一顿,注意到旁边扯下来的那一张纸。
纸张边缘很不整齐,见证着当时的匆忙。
他给沈青折的那些话……
他有收到吗?
这一次,青折会不会没有那么难过,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死去。至少知道世界上还有人爱他。
而且他们马上要见面了。
还剩两个人,郑叔则,曲环。郑叔则可以活,曲环必须死。
赶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是接近黄昏,雄浑巍峨的洛阳城在昏暗肃静的暮色里屹立着。
这一路越是往东,越是凋敝,民舍紧闭窗门,路边是无家可归的流民。
时旭东自己都为自己此刻的冷静觉得害怕。
他好像又成了上辈子最后的样子,麻木到抽离了感情,感觉不到任何爱恨,只剩下一个空壳在世上行走。
他住进了洛阳城里的邸店,因为东西道路断绝,罕见商旅,邸店里静悄悄的,因而脚步声却格外清晰。
熟悉的脚步声,他经常留意去听的脚步,还有呼吸的频率间隔。
还有声音。
他回头,看见门口逆着光的身影,正把缰绳交到旁边栓马的博士手里。
他在做梦吗?
沈青折似乎看到了他,也有些意外,而后快步向他走来。
很真实,连他走近时周遭光里浮起的尘埃也很真实。
时旭东站在原地,不敢动作。
到了最近的时候,沈青折却又放慢了速度,虚握拳头咳嗽两声,满眼带笑:“看在你之前写信的份上,就勉强见你一面吧。”
说完,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跟哥舒曜混久了,连自恋的臭毛病都沾上了。
他又说:“其实是我也很想你,就来看你了……”
他没有说完,忽然被时旭东拽了一把,几乎是踉跄着跟着他往后面的邸舍走,沈青折只来得及看见玄字二间的标牌,门在背后砰的一声关紧,他被抵在门上亲。
“唔!”
沈青折估计自己的腰应该被这一下撞青了,哀叫被堵回喉咙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亲的缘故,时旭东这几年好不容易学会的那些全还给他了,吻技差到离谱,生涩,全无章法,只知道狗一样舔咬,直到彼此都尝到一点腥甜气息。
时旭东忽然移开了一点,看着他被亲得红红的嘴。
邸店里没有别的住户,格外安静。屋里没有点上灯烛,窗户上糊着西川月报保暖,只透进来一点点傍晚阳光,格外昏暗。
很真实。是真实的。他的青折。
青折踩上他的脚,抱怨道:“怎么没点儿长进……”
说着踮起脚,仰着脸来亲他,一开始只是浅浅交换的舌尖,而后勾着他伸进来。
他近在咫尺的剔透眼睛,柔软的舌头还有身上的木叶味道,很好闻。温暖的,真实的。
时旭东抓着他的腰逐渐收紧,有点想要落泪。
他真的好想青折……此时此刻,就好像是已经历经了千难万苦,超越了无数生死才见到了他。
沈青折离开了一点,一脸错愕:“你哭什么?”
时旭东摇头,伸手抱住了他,脸埋进他的肩窝里,明明这么大的个子,却只让沈青折想到小狗。
他茫然了片刻,也抬手回抱住他,摸着他的背,干巴巴地安慰道:“都怪哥舒曜。干的什么破事,我好好的……别哭了。”
时旭东被老婆抱着安慰了好一会儿,才磨蹭着去给老婆打水洗脚,又给他铺床,任劳任怨,家政攻典范。
沈青折慢吞吞地说着:“这个枕头好硬。”
时旭东明白他的暗示,手抄过腋下,抱猫那样把他往捞起来,抱进怀里,一整个抱住。一手揽着腰背,一手控住他的后脑,完全控制住怀里的人,让他动弹不得。
沈青折也没想着动弹,脸埋在他的胸肌上,点评了一句:“这个枕头比较有弹性……”
他似乎是很困了,声音渐小,埋进时旭东的怀里。
时旭东的手臂收紧,控制在一个不勒疼他的力度,手在沈青折发间摸索着,拆掉木簪子,长发流泻了满背,握不住。
他的手顺着脑后摸到脖颈,再往下是肩胛,一寸寸细致摩挲,隔着布料能感觉到蝴蝶骨的清晰边缘。太轻了,被病折磨到这样的程度,每次只要抱着他,时旭东总会觉得害怕,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变成漫天的星星。
他不要他变成星星。
听着沈青折逐渐沉缓的呼吸,时旭东想,自己好像终于活过来了一般。
沈青折起得很晚,浑身都在疼,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头顶是暗纹帷帐,看着还有几分熟悉。
好像是……东都留守郑叔则?
那个想杀自己又没来得及下手的人。
他抱着被子坐起来,酸痛几乎是从骨头里渗出来,几乎是刚有了些起床的细微声响,时旭东就拉开了帷帐。
光从外面落下来,沈青折在昏暗环境里骤然见光,有一些眩晕,随即那些光被时旭东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他等着沈青折慢慢适应,咳嗽了两声,自己挪到床边坐着。
“鞋……”
底下铺着平整的青石,没有鞋的踪迹。时旭东默默地伸手,意思是要抱他。
沈青折抬眼:“你又想……”
“嗯。”不等他说完,时旭东直接承认。
又想把他关起来了。
而且在沈青折不知道的时候,已然付诸实践。
沈青折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自己给自己挽起头发,几缕发丝没扎好,散了下来,时旭东忍不住伸手帮他别到耳后,露出一张格外小的脸。
好像自己一个手掌就能盖住。
脖颈纤细,那天越昶把手掐上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他把手放上去,拇指抵着他的咽喉。却发现沈青折没有躲闪,平平静静的看着他:“干嘛?”
说话间带来轻微的震动,拇指下传来的些微酥麻震感,叫时旭东终于有了一些回神的样子。
他抽回手,蹲在了床边,即使是这么蹲着也很大一只。依旧看着他,不说话。
沈青折倾身逼近:“你从昨天到今天,有跟我说过除了‘嗯’以外的话吗?”
“有。”时旭东,“问打的洗脚水烫不烫。”
“……臭狗。”
臭狗抿了下嘴,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正,眼里有什么闪动:“为什么不躲?”
“什么?”
“我刚刚也想掐你。为什么不躲?”
“哪里来的也……”沈青折忽然明白过来,“你说越昶。”
他专注地看着沈青折:“你对他还有感情的时候,哪怕知道要被伤害,你也不会躲……不是要指责你,但爱和信任是两回事。青折,哪怕你对我有感情,也不要那么信任我。”
他有时候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阴暗想法,破坏的欲望和爱欲总是并生的。
而且沈青折还在纵容他。
沈青折眯起眼:“什么叫哪怕有感情啊?”
“抓重点。”
“重点就是,”沈青折说,“我没办法不信任你。”
时旭东一怔,半晌,才像是组织好了语言:“如果我做出伤害你的事情呢?”
“你会吗?”
时旭东郑重点头。
他在沈青折茫然的目光里平静开口:“郑叔则这个院子已经被我买下来了,他本人还有家眷被我赶回了老家。外面把守的是我雇的粟特人,你不会粟特语,跟他们没办法交流。”
沈青折头晕目眩,又开始抓不住重点:“你就会粟特语吗?”
他点头:“我会。”
时旭东又从旁边的褡裢里掏出来一副脚镣:“这个本来准备给你套上,但是怕把你的脚踝磨破了。等会儿裹一点布。试试大小。”
沈青折眼睛逐渐睁大,看着他:“啊?”
时旭东径直抓着他的脚踝比了比:“临时找的,大了。”
怎么脚铐还有试大小的?
等等,看这个架势是真的想把自己关起来。
“我不想戴这个,像犯人。”
“好。”时旭东应了,却也没说要放他出去。
沈青折想拧他狗耳朵。
他当真上手拧住了时旭东的耳朵,就连耳廓的骨头也比别人硬一些。沈青折看见他耳廓上面的痣,就想起当时他说耳朵上面有痣是聪明。
暗示到了这样的地步,按照时旭东的聪明不可能不懂——他就是在假装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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