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般无言的尖锐对峙倒是头一回。
崔叙依旧低头掸着袍衫上的泥土,对郭弘安内心波澜起伏的想法全然不知。二人虽还腻在一处,却不再有丁点旖旎意味,或许也从来不曾有过。
郭弘安自乱阵脚,扳过崔叙的下颌激将道:“怎么,侯爷是办不成此事,还是嫌下官侍奉得不够尽心?”说话间虚扶在腰上的手渐渐贴了上去。
“算盘打到皇爷头上,你好大的胆子。”崔叙拿出款来定定看着他,却从那双渐渐锋芒毕露的眼中看不到半分惧意。郭弘安反将手臂一紧,揽人在怀,往唇上印下一吻,调笑道:“再大的胆子也是从侯爷这借的。”
“我可从没借过。”崔叙挣扎道,“放开!”
郭弘安依言照做。重获自由的崔叙却不争气,还没趔趄着走回石径上,便崴了脚要摔,跌回迎上来的怀抱里,教郭弘安正好将他打横抱起。
“好了,不帮便不帮,你也别逞强了,咱们先寻个地方歇歇脚。”郭弘安也怕因一句戏言伤了和气,忙宽慰道。
“揣度圣意已是大不敬,更别说你想的,我劝你趁早绝了那些心思,”崔叙不依不饶地说着刚儿的话题,将目中无君无父的郭弘安狠狠数落一通,却没有抗拒他的怀抱,到后来还慢慢地松了口,“又没说不帮,我自有法子从别处打听,届时说给你知道便是。”
郭弘安静静听着,不多置喙,末了道谢说:“那某便等着侯爷的好消息了。”
沿着石子甬路走到苑中又一处僻静所在,叠山理水的手法颇见江南之风,一间造于步廊间的六角攒尖半亭便将意蕴道尽。鹤庆侯对此处十分满意,二人春游似的,在同一侧吴王靠上坐定。郭弘安扶起崔叙扭伤的左脚放在膝上按摩,他南下平乱时曾在军中历练过,应对跌打肿痛一类的小伤不在话下,此时却是有意借机拉近与鹤庆侯的距离,感叹说:“刚想了想,才发觉我们过去连这样对坐相谈的机会都很少。”
崔叙因股间湿淋淋的浊液坐不安稳,时不时挪一挪臀,出神地望着亭中央的假山石,几息后才接上话,略过了榻上恳谈的风月事:“我同皇爷之间也很少,多是听他讲述朝中诸事,你若是心中有话无处倾诉,也可以说给我听。”
“圣上早就知道我们的事了吧?”郭弘安再一开口,便是令崔叙为之愕然的话。
“皇爷的心思我不会去贸然揣度,我只知道你就任锦衣卫指挥使、接手安化王一案这桩事,并非我蓄谋为之。”崔叙收回震惊失措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将心底埋了许久的话缓缓道来,却没抬头教郭弘安看清自己此刻的神情,“我是曾想牟取些什么,但也是真的想帮你。至于信或不信,在你。”
“那便就此揭过这页吧,天威难测,也不是我等可以左右的。”郭弘安却没明确表态,低头轻轻揉捏着脚踝伤处周遭的皮肤,掌心温热地摩擦出几许暧昧意味,“那件事,我本该找个机会同你郑重道谢的,谁知竟一直耽搁到现在。”
“缇帅勤于公事、为君分忧,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也是应当的,况且我……”崔叙太息道,“说到底并未帮到你什么。”
“怎么会?我因你受益颇多,”一向沉稳持重的郭弘安露出几分堪称狡黠的笑,“况且你刚刚还答应继续帮我的。”
崔叙一听这话立时警觉起来,心觉大事不妙,当即问道:“你还在追查那个案子?”
见郭弘安无所顾忌地笑着点头承认,崔叙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喊叫道:“你明知道那就是个无底洞!”
崔叙太熟悉王缙的行事风格了。旁人一早为他挖好的坑,他不躲不避,专引着有缘人心甘情愿地替他跳进去填,遇到挡在他面前的南墙,便诓来更加一根筋的人替他去撞,撞个头破血流,撞出坦途一片。
有太多的话梗在喉中,因理智未能说出口,崔叙想缩回左脚也未成,后知后觉地从那个淡然自若的笑中品出几分视死如归,再想到他最初插手进逆藩叛乱之事本就是不顾一切的冒险之举,不禁靠在身后的白墙上长出一口气,已然放弃了继续规劝的打算:“已经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反悔,但我想不会再有下一回了。”
与崔叙完全相反的是郭弘安的平静淡然,他颔首一笑,是致意也是再度道谢:“我知道侯爷想说:此番不成功便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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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长乐门
崔叙的脚其实崴得很是时候,正好有了由头不用真的回府。在与郭弘安重逢时他便有些后悔,这段畸形的肉体关系不该又一次因为彼此的私欲而延续下去。而自己则全无必要与皇爷、与过去的自己赌气。
皇爷有三宫六院,自己也有招手即得的情人,照这样想,他们在这个身不由己的角落里也算是平等的。虽然他心底里并不想要这样荒谬的平等,也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牵连进更多无辜之人。
叙话过后,郭弘安看他脚踝伤得不重,叩开宫内苑某处直房的门,托当值的中官向甘泉宫传信后便告辞回府,收拾行装兼润色他的底稿去了。蜀王府,他必定是要亲自走一趟的。
郭弘安去后不久,树丛中便闪出一抹有些陌生的身影,崔叙仔细辨认后,才认出那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影卫——尹深。自从受封侯爵以来不再有人密切监视,他都快忘记宫内还有这等神出鬼没的人存在了。
尹深还未走入亭中,便卸去腰上佩刀放于廊阶之下,叉手唱喏,开门见山道:“今日本不该小的上值,崔公公大可放心,皇爷他不会知道。”
崔叙闹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并不贸然搭话,满是戒备地盯着他看。奇怪的是,这件事把柄般落在皇爷的耳目手中,并不会令他感到恐惧,而是涌起一阵大石落地的踏实感,再不用假装提心吊胆地提防。
尹深见鹤庆侯未将自己斥退,才慢慢步入亭中,感慨道:“只是可惜了,如果皇爷看了刚刚那场活春宫,应当也会下笔如有神,不至于为一幅春宫图困扰多日了。”
崔叙听闻此言,心中狠狠一揪,蓦地别过脸去,平静道:“尹大人有话还是直说的好,免得他日在皇爷跟前闹了误会。”
“没误会、没误会,”尹深端不住架子,连连摆手道,“其实小的是有笔买卖想与崔公公做,见您身边总有闲杂人等跟着,只好伺机而动,没想到……这不也是怕坏了您的兴致,才没有及时现身的。”
受鹤庆侯一记眼刀,尹深总算交了底:“咳、咳,小的听见郭大人有意打探太康长公主府的消息,特来为崔公公分忧,也……好得些赏钱。”
崔叙几乎是本能地怀疑,这是否是皇爷的有意试探,但又觉得以王缙的脾性来看通常不会假以他手,犹豫之际先奇道:“皇爷还能短了你们吃穿不成?”
“在宫里倒是吃穿不愁,只是苦于没有门路让家里人也跟着享享清福。”尹深讪讪笑道,“公公有所不知,虽说份内的俸禄银两足以养活一大家子,温饱不愁,但无奈……家乡年景不好,这些日子常有亲眷来投,小的想为他们谋些营生,好在京中立足。还有族中子侄们,也想供着考取功名,将来能在朝中领件差事,小的也就功德圆满了。”
凭崔叙对王缙的了解,一听便知道他即便再信任这几位贴身侍卫,也不会出手干涉他们家中事务,更不会让他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怕圣眷浓厚如惠贵妃,除了采选时额外开恩纳文氏入宫侍奉,在礼待其亲眷这件事上,也并未有一次逾越成例的封赏。
尹深久在御前,职责又如此特殊,小心翼翼揣着一肚子秘辛无处变卖,最终找上自己来也算明智之举。崔叙因而对他的说辞信了三分,只看他说出的消息价值几何。哪怕是皇爷授意也无妨,自己转手递送消息遂了他老人家的意,日后也好据此央求他留下郭氏一条性命。
“你便说说如何分忧。”崔叙扬了扬下巴道。
“嗯……”尹深先试探一句,“崔公公可知道前任永城侯的死并不寻常?”
眼见崔叙对此无动于衷,尹深心中了然,又道:“但不知崔公公知道几分?”
崔叙淡淡一笑:“看你愿意说多少了。”
“小的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于是在尹深口中,又一种可能在崔叙眼前铺陈开来……
约两刻功夫以后,还没等崔叙将尹深所述尽数消化,一顶漆红小轿便停在了他眼前。尹深耳力极佳,一早听到动静,已然闪身躲入林中。
崔叙万万没想到会是打卯牌子贺逢春领着轿夫前来。看着他劫后余生感激涕零的湿红双眼,崔叙心中思绪万千,却不动声色地吩咐起轿,下令前往崔雍妃所在的承平宫。
贺逢春脸上写满疑惑,但慑于崔叙的身份地位,还是没有异议地传达给轿夫们照做了。
轿辇抬向宫后苑通往内廷十二宫的长乐门时,贺逢春暗暗惊诧,走在他近旁的轿夫见他如此,小声透露:御用监申领轿辇时,薛掌印特特嘱咐过,由长乐门入、经长乐宫即是,切不可耽搁脚程。
贺逢春心下领会:经长乐门、长乐宫一线前往甘泉宫自是捷径中的捷径,但长乐宫毕竟是中宫居所,除圣驾以外,自宫后苑回到内廷,从来都只有绕行、没有穿行其中的道理。薛掌印不会有擅自做主讨好的胆量,只能是皇爷为便及时召见崔侯,私下为他破了成例。不过刻下并非皇爷传召,而是按崔叙的意思去承平宫……
轿夫想得却很简单直接:“嗨,咱也不管贵人去哪,照吩咐办差就是了。您敢去问贵人这是不是皇爷的意思么?”
贺逢春听来也觉得有理,迈开步子赶在轿辇抵达之前跑了趟承平宫,提早向崔雍妃传信,恰遇上崔雍妃身边掌事的宋姑姑要去增成宫向杨婕妤回禀库房账目,同她交代完以后便急着原路返回。
去年崔氏因诞育皇子封嫔以后,虽一跃成了承平宫主位,照例搬入更为宽敞的后殿居住,但并没有因此得到多少封赏,屋中一应摆件也俱未换新,是原样搬入新宫室中使用。后来其养父崔和位居司礼监掌印,也没有对她的处境有所关注,甚至放任司局衙门偶尔的慢待。只有崔叙一如既往在前来看望时,会将自己名下闲余的钱财物品赠与崔氏,以便她用于各处人情打点。
今年正月阖宫大封,崔氏封妃,依旧是二位贵妃之下的第一人,但还是协理宫务已久的杨婕妤替她向惠贵妃禀明实情、求来恩旨,才命司局着手将后殿重新修缮。母子俩因此搬回了先前的配殿中暂住。
在惠贵妃的要求下,床榻桌柜等大件家具也会交由司局新制,不过节俭度日惯了的崔雍妃还是打算梳理出适合修理一新后继续使用的物品名册后,先拿去请杨婕妤掌一掌眼,以征求同意好留用下来。
宋姑姑就是为这事出门一趟,但从打卯牌子贺逢春口中听说崔伴来访,来不及感到疑惑便立马折返回宫,亲自向崔雍妃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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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的培训时间里没有工作任务真开心呀!除了座位在第一排不是很方便摸鱼……今天快速看完了一本之前图书日买的书,感觉当时积压下来的几本书有机会看完了。
补一个六一儿童节快乐!
第241章 打卯牌子
彼时的崔雍妃刚刚放下劳心费神的账目,走回暖阁内,歪倒在窗边的罗汉榻上,看同宫的唐美人、杭美人陪着满周岁不久的皇次子玩闹。小白鹿活泼好动,抓周时抓到剑缰,似乎正合了皇帝心意,当日笑颜也较平日多些,但也就仅此而已了。皇帝在世的三子一女中,仍是小白鹿最不受父亲待见。
还没等放松片刻,崔雍妃又从突然回宫的宋姑姑口中得知崔伴正在来这的路上,且是御前牌子贺逢春前来传话,心中不免纳罕,可惜那年轻中官传完话后急着返回,没法细问,便留下唐、杭二人与乳母养娘等一干人守着白鹿,自己则亲自到宫门前迎候——远比得知皇帝驾临时更为上心。
见到从轿中走出的崔叙仍是平时以侯爷身份在宫外行走的装束,崔氏着实吃了一惊,心中疑虑更重,当着众人的面亦不表露,同崔侯随意寒暄数句,又见其似有行动不便,便舍了正殿,就近邀客人入东配殿歇坐。
承平宫的姑姑则照例留轿夫们在耳房吃茶,始终随从左右的贺逢春获得了崔叙的恩准,跟着一道入殿内叙话。
入殿后崔叙与崔雍妃使了个眼色,崔雍妃会意,便先命宫人服侍其到暖阁中更衣。皇帝此前也曾在承平宫强迫崔叙进御,事后又总是挥一挥衣袖翩然而去,崔雍妃体谅他亦是为了白鹿才遭此为难,故而从此在宫中备下了干净的中衣、贴里等物应急,这回便派上了用场。
因不曾提前知会,崔雍妃也没来得及重新梳妆,还是晨起时换上的那身香色暗云纹花缎小琵琶袖立领对襟袄裙,狄髻上的头面也显得十分简素,对簪旁多缀有几朵淡色珠花而已。虽与同宫的两位美人年纪相仿,但妆容穿戴、举手投足间已是十足的妇人模样,端方老成,说话做事有条不紊。
等候的功夫里,崔友兰将目光投向了随从前来的打卯牌子。她对此人了解不多,手下的宫人们亦是,只知道年轻的打卯牌子多少算得上御前红人,行走内廷颇有体面。但贺逢春看起来则不然,似是刚遭遇到什么祸事,显得神情恍惚、心绪不宁。
恐怕崔伴这回正是为他而来,崔友兰暗自想道。
贺逢春的目光只敢停留一瞬,便匆匆挪开,可就是那么一眼,正好撞见崔雍妃也在打量自己,赶忙低下头,垂眼盯着贴里袍边。
“贺公公,今日怎么是您陪着崔侯过来?”
见贺逢春涨红着脸支吾不言,崔友兰心中猜测更多,却不好追着探问,等到崔叙换上一身红缎贴里自屋内走出,崔友兰忙将其请到上座,又吩咐宫人将茶点送到配殿来。崔叙亦不推辞,等她张罗完,二人像往常一样对坐,尊卑有序,却无半分疏远,只是多了侍立在旁的贺逢春。
崔友兰和柔一笑,让头快低到地里去的贺逢春也只管坐下说话。贺逢春得到崔叙点头准许以后,这才照做,挪来绣墩坐在崔雍妃下首,旁听之余偶也搭把手递送茶点杯盘。
“崔伴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急,也不曾提前知会一声,我好教栗司膳送些伴伴喜欢的糕点来。”虽是一句客套话,但也委婉地提醒了崔叙,他已有好些日子没打听过扶芳的近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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