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王缙无奈笑道,掰开揉碎地解释给人知晓,“一来,他们都不是定国公府保举为官的,走的是科举正途;二来,他们与定国公府并无通讯往来,单这两点来看,便远够不上党羽之名。之所以名列在此,不过是因为当年哲宗格外偏爱邓皇后及其亲眷,已到了朝野内外人尽皆知的地步。”
“定国公祖籍在楚王封地湖广武昌,虽出身农户,但在当地族人甚众,在此地为官者便伺机攀附,以保仕途亨通。其实还有很多自称邓氏在东南各府招摇撞骗的,浑水摸鱼多年,真伪难辨。事后查证,大都是些定国公府发达以前的乡里村邻罢了,识得几个名字,说得上几件旧事,便成了远房亲戚。”
崔叙惊道:“那他们岂不是……”
王缙知道崔叙在担心些什么,便打断道:“很多人都是形势所逼、生活所迫罢了。于官员们来说亦是,万一遇到真的,不小心怠慢了,回头进京借定国公府的名头参他们一本,在那个年间,这官便做到头了。反之,若能厚待礼遇,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攀上高枝,日后恰巧乘风而起,便成了定国公府左右朝局的又一力证。”
崔叙不平道:“皇爷是要宽纵此类行径么?”
“自然不会。哲宗后来不得已,也斩了几个典型以警世人,虽不能根除,但也势头有所遏制。”王缙越过扶手捞到崔叙那头,崔叙乖乖地把自己还未修养好的胳膊递回去。他顺着衣袖钻进去,将小狗的爪子捏在掌心,玩得不亦乐乎,或因目光无神,笑容显得有些阴恻恻的:“至于以后若遇上这种人,都交到当地镇守太监手里招待好了,修书入京,有回信认亲才作数。地方要员私自接触的,按与藩王交往过密论处。明礼觉得满意么?”
“满意,嗯……?”崔叙一愣,慢慢反应过来,臊得耳根都红成一片,心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拍板的人了?说着便要把手抽出来,“满意什么?皇爷别总拿奴寻开心。”
“又没有旁人,自然以你为重,你怎么落笔的我又不知道。”
崔叙教这话唬住了,眼窝一红,当场便要立誓:“您怎么这么想奴?奴唯皇爷马首是瞻,必然不会……”
王缙捏着他的手,抢白道:“明礼,有时候也可以学着阳奉阴违,我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责怪你的。”
崔叙听得半懂,想到还有数不清的奏疏要看,憋回了泪,不跟皇爷就做臣属的艺术这一话题多作辩论,敷衍道:“好了好了,都听皇爷的,这本就留在这,咱们来看下一本……”
如此一篇又一篇,数不清有多少篇。晚膳是不知多久以后由宁醴端上来的,似乎有人特地嘱咐过他,食案、食盒搁在楼梯口的地板上,他敲了敲栏杆便默默退下了。
那真是一回新奇的体验,在东苑某处狭小的书阁二楼,铺满纸笔奏疏的案角上摆着寻常的菜品,两个人头挨着头挤在一块用膳。崔叙一手捏着题本,一手捏着瓷勺,一边给皇爷念“太仆寺请发银十五万两买马”,一边往皇爷那张絮絮不止的嘴里喂饭……
等到晚间伺候着王缙用药、梳洗,双双躺上床时,崔叙身心疲倦得恨不能倒头就睡,沾枕头就着,怎么也想不通皇爷以前为国效力一整日,到了夜里怎么还有余力交公粮,甚至同自己胡闹的。说不定身子骨就是这么一天天给熬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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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龙床扆屏
就比如现在,在他胳膊上眯了大半日的皇爷精神头依旧不错,正卧在被里撑着头,静静地“看”着他笑而不语——哪怕瞅的方向不怎么准。
“皇爷盯着我做什么?”崔叙跪坐在锦被上,解下帘钩,将帐子布好以后,才开始给自己揉捏胳膊放松片刻,生怕明日起来酸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王缙不动声色地摆正了头,那副满不在意的态度,总教人觉得他身上发生的事不过是一场玩笑,随时可能会听见他感叹说:明礼,你怎么这么好骗?
崔叙一阵恍惚,继而强颜欢笑道:“那您说就是了,我看看准不准。”
王缙也不再故弄玄虚,笃定道:“你在想,今日的奏疏怎么这么多,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以前是不是有意躲懒,还是欺负你什么都不懂?”
“奴何时将您想得这么坏过。”崔叙低头辩称,身子松泛下来,不再跪得那般周正,左右皇爷也看不到,姿势不规矩些又何妨呢?饶是如此想着,王缙探手过来的时候,虽没有躲开,但还是下意识缩了缩并在一块的一双足,扣紧了足趾,在锦缎上留下两片小小的凹陷,流露出他心中掩藏不住的不安。
在皇帝没头苍蝇般的摸索过程中,崔叙又改了主意,主动将双脚伸到人手心里去,由着他宝贝似的搂住足踝、膝弯,将自己慢慢拖进被中,拖进怀里。
在他失守沦陷的过程中,崔叙听见皇帝喉间吐出的一声叹息:“我反倒是希望,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好的。”
崔叙想随口说些什么来安抚,然而实在困乏无力,呢喃了几句听不清的话,便枕在王缙怀里睡熟了。
第二日晨起梳洗时,崔叙很是紧张,不是篦子用得过重,便是指甲勾到发丝,为皇帝束发的过程充满艰辛与不易。王缙“看”了“看”铜镜后却很满意,笑着安慰道:“其实今日和以前那几回一样,隔着珠帘屏风,他们什么也瞧不见,哪怕蓬头垢面也无妨。”
“天子威仪何其紧要,您是眼不见心不烦,可别人瞧了去,怕是要在背后戳奴的脊梁骨的,说奴狐媚惑主,缠着皇爷夜夜笙歌才至于如此。”皇帝在东苑的穿着一向简素,崔叙便在他的发髻上罩一顶青玉束发冠,如士人装扮,自己通身则是金堆银砌成的富贵气派。
看着二人映在镜中的模样,他难免感到有些别扭:“奴穿得是不是有些喧宾夺主了。”
王缙怎会不知自己都赐下过什么衣袍与帽冠给鹤庆侯,也是亲口下令从鹤庆侯府搬来这些衣箱来的,惯有的不以为意:“这些都是颁旨赐给你的,你穿着便是,谁敢说三道四,你将他名字记下报来。”
“就说说而已,怎么就……”
崔叙话到一半,听见“吱呀吱呀”的楼梯响声越来越近,来人映在纸屏上的影子却并未蹲身去端那盆用过的水,而是慢步转过屏风。他忙迎上去察看,才发现竟是扶芳提着食盒前来。
她向鹤庆侯、皇帝依次见礼,在桌上迅速布置一番便无声退下了,其间唯对崔叙展颜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崔叙无声送别她后,转过身一面伺候皇爷用膳,一面续上前话:“怎么就动怒了似的,这点小事也值得皇爷上心么。来,吃口八宝馒头、香油烧饼……”
王缙便想说些什么,也被塞回了腹中。
繁英殿明间之中,座屏之后,珠帘之内,设龙床扆屏,陛坐之侧,便是坚持站着侍立的鹤庆侯,再外是两排座椅,供阁臣安坐。崔叙袖中捧着手炉,目光时而落在案上的题本上,时而光明正大地盯着闭目养神的皇帝看,察觉到他眼皮微动时,便心虚地把目光挪开,挪到面前屏上的江山图景上,如此静静等候着。
东苑的规矩不比夔宫繁杂,二位阁臣步入时仅有一声殿门外传来的唱礼。
梁同懋、梁世邕对着屏风拜礼后,经叫起与一番虚礼后,分坐在左右两边,资历更老的梁同懋为尊。落座以后,也是年长的梁同懋先开口,礼貌性地询问圣体是否康健。
王缙担心他把借此将话头引到何日回宫等问题上,便有些冷硬地回应:请安章本已复,卿等陈说事宜便是。
梁同懋也不再多言客套,与梁世邕各自取出袖内所藏的纸条,依轻重缓急挨个禀明。崔叙则在其中代为转递奏疏、文书等物。
二梁所属的宗族支系在前梁分家至今,虽已近百年,但从他们的眉眼间,崔叙还是看出些许相似的地方。又或许是因二人都是端方周正的好相貌,一长一少,谈吐举止不凡,皆有光风霁月的文人雅士之风,自然觉得相近相亲。
他们在御前畅论国事的情景,却令崔叙不由得想到死去的小雀。他若是被梁家接出宫外,长大至今,是否也会像他们一样?在庙廷坐而论道,在边关镇戍军情。
不知过了多久,连动手不动脑的崔叙都感到有些疲乏,没能抵抗住身体的惰性,懒洋洋地蜷到了皇帝怀中,听他们讨论一件又一件家国大事。
终于捱到了宫人们前来换茶的时候,皇爷的茶由崔叙亲手呈上,两位阁臣也稍事休息。
梁同懋品着香茗,却未闲着,与梁世邕闲谈时“偶然”提到群臣中有人仍旧对的金瓶掣签结果感到不满。
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便入阁参预机务的梁世邕无疑是夔朝建国以来的第一人,受到士林争议无可厚非。但他同时又是太康长公主的驸马,身负哲宗皇帝恩旨,允他科举入仕,地位超然,加之太康长公主绝非寻常宗室女子,幼年所受教导不逊于东宫,十三岁开府后有辅事臣属,又广交命妇、士人妻,积年以来,在朝中、军中都多有拥趸。
故而于此事上,少有人敢于上书质疑,又因变故之下的事急从权,许多臣工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一现实,但难免私下背后有些牢骚怨言。
梁同懋一下捅破了窗户纸,将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摆上了台面,变成了不能不理的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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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绿皮火车回去,要坐今天白天的十二个小时,在窗边开始长蘑菇……
第201章 不豫
皇帝不假思索道:“那不如再增选几位,你们二人可有钟意的人选?”
梁同懋显然有备而来,提名礼部尚书蒋冕入阁,位列首辅。崔叙对这位官员有些许印象,似乎一直是个老好人、和事佬的形象,按皇爷的说法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任人揉圆搓扁不会恼怒的性子,但在原则性问题上则不会轻易让步。推他入阁,无疑是梁同懋为自己树立的一个挡箭牌,由蒋冕这朵大棉花来承受群臣的口诛笔伐。
梁世邕虽无准备,但在梁同懋陈述完毕后,也有了自己的人选——前首辅孙彦远的门生、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圜。这位崔叙也有所耳闻,概因他曾是淮王府长史,因其才干过人受到老淮王赏识,举荐以后累迁至江西按察使,后调回京中,在六部几经迁转,做到了如今的位置。
对起点仅仅是王府官的三甲进士来说已是凤毛麟角。
其实他更为人所知的是,性行高洁、不阿权贵,且在皇帝即位后不久,提出了一系列裁抑宦官规模、职权的政策建议,例如废除镇守太监一职、禁止宦官领兵、限制宦官参预朝政等等,甚至还有外迁顾命辅臣、昭雪宝应新政中蒙冤入狱者之类的激进提案。在外相孙彦远、内相崔让联合辅政的当时,这些建议自然是废纸一张,甚至是他人眼中的催命符,好在孙、崔二人皆有爱才之心,都颇为欣赏高圜的直言敢谏,不仅未加申斥,反而予以重用。
这是一个十分顺应当下舆论的人选,袁圜既是众臣眼中的孙党成员,也是力倡贬抑宦官的先锋,更是一心忠于皇帝的纯臣,前首辅的威名加上他本人的贤名,想来不会有太多反对之声。
梁同懋对此也连连点头,以表赞许。然而,梁世邕还是坚持推荐由梁同懋任首辅,主导后续正在紧锣密鼓筹措中的系列改革举措。
皇帝听过以后,同意将二人皆列为待选,日后下廷议决定,并给出了自己的候选人——目前正在督建东苑的工部左侍郎高囿。
此人崔叙完全不识,后来才听皇帝讲述说,高囿虽是高圜的亲兄弟,性格却几乎处处是其兄的反面,为人柔佞油滑,长袖善舞。同年举进士后与不知得罪了谁的兄长不同,在六部观政以后,初授工部主事,累迁右副都御史,曾巡抚甘肃,后召为工部右侍郎,六年胡举舟被罢官,即转左,在停工数月以后继续督建东苑。
高囿还与多位大珰私交甚密,犹以当时还是淮王伴读的崔让为重,其兄高圜在淮王府及以后的仕途,难说没有高囿从中运作所出的一份力。近来的三藩动乱自也牵连到了他,不过嫌疑很快洗清,还因此得到了皇帝的青眼,命其兼督团营,护卫帝驾。
皇帝暂未就首辅人选明确表态,但提议以高囿代梁同懋为工部尚书,作为此回安排的争议靶子,梁同懋依旧暂代吏部尚书一职,从中亦透露出几分倾向。
因料到梁同懋会坚决推辞,王缙命崔叙递上孙彦远临走前呈上的奏本。梁同懋看过本章内容及朱批后,见孙彦远早有安排,便长叹一息,只好谢恩领旨。而后三人又讨论了几项常规事务,崔叙见皇帝已显疲态,便走到屏风外准备送客。
梁同懋却看准时机,询问皇帝何时起驾回宫,恢复视朝。
皇帝对此仍是最简要的回答:“朕不豫。”这在皇室书面语境中,一般是不太妙的说法。*
梁同懋未料到皇帝会有这般反应,一时慌神,便想起身告罪分辩,但余光瞥见梁世邕端坐用茶,神情间并无讶色,甚而有几分看戏的悠然自得,想是知晓内情。他心有所思,仍借势起身,旋即改口关心圣体,将话头带过,并称宫中近来有册立继后的传闻流入朝中,询问如何处置。
崔叙尴尬地站在原地,侧过头小心打量皇帝的神情,便见龙床上歪坐着的瘦削身影强撑起几分精神来,语气如常地问他有何见解。
梁同懋忙道不敢。皇帝道但说无妨,梁同懋仍推辞。
一来二回,梁世邕遂见缝插针说,勋贵家庭有不少适龄人选。并举例:荣国公钱文韶三姊钱幼芳,年二十二;济国公康定元孙女康秋湄,年十五;徽先伯闵禾宣次女闵梦兰,年十六;定国公邓乐游长女邓维则,年十六……
梁同懋听他报菜名似的历数京中待嫁的勋戚女,脸色倏然一变。他与前首辅孙彦远是旧交,虽有不少政见不合之处,但在削减勋戚特权一事上可说是同仇敌忾,坚定支持选妃民间的新制度,万不能再开溃口,让勋贵外戚再度崛起。正想开口劝谏,却不巧被皇帝打断。
皇帝问鹤庆侯说:“崔侯,你怎么看?”
鹤庆侯立在屏风旁与二人面面厮觑,还没有怎么反应过来,只得硬着头皮说:“依……臣、臣愚见,不如……不如立太子的母亲。”
二梁听罢,同时陷入了沉默。这句车轱辘话将继后问题的表象撕开,露出赤裸裸的内核来——国本之争,也是夔朝至今没能建立并稳定运行的继承制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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