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均硬忍着想一肘捣进他心窝的冲动,咬牙站起,低头却见汾王的手抱着自己,那串冰蓝色手串露了出来,贴在他胳膊上,映照着大殿烛光,折出华彩无数。
忽然他心底狠狠一震,他想起来在哪见过这串珠子了。
从前在沈府那间破败的偏屋居住时,他生母苏缇,闲时总爱带着他坐在廊下,看风吹落叶,起起伏伏。苏缇身体不好,畏寒,又实在舍不得庭院中的景致,便搂着四五岁的沈灵均看,母子俩依偎取暖,坐在沈府最是凄凉的角落中。母亲细瘦的腕子上缠了一串不知名的手珠,冰蓝莹亮,贴着沈灵均瘦弱的臂膀,美得就好似戴着一串繁星。
与汾王手里这串,别无二致。
沈灵均死死地盯住这串手珠,又抬起头,错愕地看向汾王。饶是他冷静自持,也架不住心头陡然掀起的惊涛骇浪。他脱口道:“你这手串,是哪里来的?”
“怎么,灵均你喜欢?”汾王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
齐栩低声道:“放肆!你怎么和王爷说话的。”边说边拿眼神示意沈灵均。
沈灵均目光震动,久久不语。
汾王倒是大方,直接便从手腕上将串珠褪下,递到沈灵均跟前,深深注视着他:“喜欢也容易。你认本王作干爹,本王便赏你如何?”
沈灵均眼睛一瞬也不瞬,耳旁汾王说的话竟全然没听见,眼中只有这珠子。
这串手珠就仿佛记忆深处苏缇的身影,不远不近地闪烁着,他胸口起伏两下,忍不住伸手去拿。
忽然手腕上一痛,他一个激灵,登时清醒过来,齐栩狠狠地抓住他的手,将他往身后拽去。
齐栩告罪道:“王爷恕罪。灵儿年轻没见过世面,冲撞了王爷,还请切莫与他计较。”口中说着自家徒儿的不是,却无形当中将沈灵均牢牢挡在了背后。
皇帝酒过半酣了,这才发现这边的异状,朗声道:“五弟,你怎么跑那里去了!”紧接着又看见了齐栩和沈灵均,顿时兴致高了起来:“齐栩,还有沈爱卿也来了!”
三人这才回过头去应答天子。齐栩显见着松了口气,不由得又看了眼沈灵均,见少年面色有些发白。
大理寺,验尸亭。
烛影跃动,冷兴剪开了苏茗腹部的衣裳,稍稍分开,只露出肠胃那处的方寸肌肤。他将剪子丢到一边,转而换了另一柄细小但锋锐的仵作刀,寻了片刻,找到一处方位,快速而精准地划了进去,转而抄起一把小铜镊,伸入刀口中一夹一勾,便听闻有什么被丢入手边铜盘里。
清楚明晰的一声“叮”。
身边的小仵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验尸过程,恨不得记住他每一个步骤、每一处细节。
验好了,冷兴又将苏茗的皮肤和衣服细细地缝合起来,再将残余的血水一擦,抬头道:“都记录在案了?”
小仵作忙点头:“是。”他翻了翻记档卷宗,道:“真是,若不是那苏公子发现了端倪,这么多年,我们验尸从未想过要破开她的肚肠看看。即便是当年沈大人验尸,也只是详细记下了她尸体毒化的过程。险些漏了最关键的证据。”
冷兴吩咐将苏茗的尸身搬下去好生看管,便净了手,将方才从苏茗胃里挖出来的那粒珠子拿起来细看。
洗掉了血水的珠子,方露出了它本色来。
看不出是什么质地,但比一般的玉石都更要坚硬,通体冰蓝,却触手温润生热,像是握了一颗太阳宝珠,显见着不是中原的玉石。
身边小仵作连连惊叹。
“了不得!这是什么宝贝,东海龙珠?大约只有瑶池仙境方能生出这样的仙物罢!”他见冷兴不答,越想越天马行空:“该不会这是这个楼兰尸身里生出来的吧?那这楼兰,难不成是蚌壳精?”
冷兴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不会说话就把嘴缝上。”
又看了片刻,他将这珠子封入物证匣。
大理寺,乃至整个中原,都不会有人认得这是什么。
可是他认得。他可太熟悉了。
这是西域独有的玉石,玉昆山上方能采到,集山上的灵气精华,吸野间的百草药性,数十年才结出一块。若要集成一整串,那至少需要数百年之久。
药王庄创派以来,每任掌门都会率人开采,采到后磨成一颗珠子串在上面,世世代代,攒成了一条珠串。
这是药王庄创派以来流传的至宝,世间独此一串的,避毒珠。
-本章完-
第60章 枕孤鸿·60 险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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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兆晚倚着床沿,手里捏了一把他自己磨的毒针,警觉地看着四周。
偶尔有凉风将兰绫教坊纱帘掀起一角,带入丝丝脉脉鹅梨香,烘得人心里温软,苏兆晚却觉出前所未有的凉意。
这里是红鸾她们特意为他准备的上房,装潢雅致,床褥松软,房中备了足量的吃食点心,看似伺候得他像个菩萨,可若细看,屋外总有人影晃过。这间房的门窗只能开半扇,且都用钢条加固,若非送水送食物,任何人不允许随意出入。每隔半刻钟,便有小厮女使过来巡视一番。
兰绫教坊拿出了十足十的精神,将他看得紧紧的。
黑洞洞的屋子像只巨兽,而他此刻正蹲在巨兽的牙尖上,顷刻间便要粉身碎骨。
都已然二更天了,苏兆晚丝毫睡意也没有。他禁不住有些后悔,心里开始打鼓。
那天本来都要顺利带走苏茗的尸身,回到药王庄安葬,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吓唬晕了两个看守的,却没发现太师府的府兵早已秘密候在了乱坟岗丛林里。见四下里没人,便将他带去林中见了齐老太师。
这齐老太师不愧是沈灵均的授业恩师,一张嘴巧舌如簧将人哄得一愣一愣的,苏兆晚不知怎么的便给骗得一时脑热,应允了和他达成了条件。
齐老太师说,大理寺和沈灵均处境艰难,他们暗查兰绫坊之事已然败露。兰绫坊势力不可小觑,若不在最短时间内扳倒,必成大祸患。还说倘若苏兆晚愿意与他们合作,他们便替他查清苏茗死因。毕竟单凭苏兆晚,自是没能耐剥出所有真相来的。
呸!老东西坏得很,比沈灵均还会骗人。
软的硬的说了那么多,还不是为了让苏兆晚替他们潜入兰绫坊,摸清里头的底细,寻找那十几个阑州失踪的孩童么!
本朝一向爱民,陛下在旁的事情上或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倘若涉及多名稚子失踪受害,即便是兰绫坊有太上皇撑腰那也必然要查的。若是苏兆晚肯替他们找到证据,那么兰绫教坊被连根拔起自不待言,或许还真能摸到其背后那条大鱼的尾巴呢!
打得一手好算盘,他们在外头伺机而动,却叫苏兆晚到这虎狼窝里来犯险。
“大理寺、太师府没一个好东西!”苏兆晚气鼓鼓的。忽然又想到沈灵均,嘟囔着补了一句:“也就那臭小子还成!”
别看兰绫坊平日里都是温柔烟雨的,底下的人动起手来可毫不含糊。饶是苏兆晚早有准备,故意在街巷里被他们发现,然后循着计划逃跑,被追上粗暴地一顿擒拿押走也硬生生叫他疼出了眼泪。那几个小厮下手阴狠,恨不得骨架都给他拆了。
押回兰绫坊里,温香软玉之所简直似个阎罗殿,红鸾几人将他摁着就要用刑。冷不丁鼻子里嗅到几分熟悉的气味,苏兆晚忽然喊道:“你们做什么,这里怎会有‘孤鸿羽’的味道?”刹那间抽下来的鞭稍在他脊背上方停住了。
苏兆晚肩膀松了下来,冷笑几声,接着道:“……难怪,我还道你们什么时候学着我药王庄的独门秘方,原来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配出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红鸾听他话有玄机,上前去,捏着他下巴将他脸抬起来,眯着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们配出这种东西也敢拿出来示人,可别说这是药王庄的‘孤鸿羽’,没得丢尽我们颜面!”
红鸾心喜,道:“干爹说的果然没错,你当真是药王庄的人!”说着手一挥,猝然几道寒光闪过,白生生的利刃便交叠着逼在苏兆晚脖颈间。
“孤鸿羽的方子,拿出来。”
苏兆晚不答,梗着脖子,直直逼视着红鸾。
红鸾嗤笑,恨声道:“作死。”话音方落便两条柳藤抽到他腰上。
苏兆晚被打得弓起了身子,却忍着疼笑了起来。
红鸾道:“疯了,你还笑得出?”
“我笑你们鼠目寸光,有事求人也不知摆个礼贤下士的姿容来。”脊背上辣辣地疼,苏兆晚抽了口气,道:“我这人皮子贱,向来吃软不吃硬。你此刻若打死我,这方子我便带到坟墓去,你们这辈子都制不出孤鸿羽来。倘若你们恭敬请教,保不齐我心情一好,便传你们了,也未可知!”
红鸾冷笑,捏着他的下巴玩味地打量,“礼贤下士么?也容易。不过,我劝你最好别打什么歪主意。来人!”
她对着门口应声涌入的女使小厮道:“从今日起,苏公子便是我们兰绫坊的贵客。你们万需以贵宾之礼相待,一丝、一毫,可都马虎不得。听明白了?”她尾音拉得长长的,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兰绫坊里当差的,哪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一听便明白了。上来卸了苏兆晚身上的绳子枷锁,半推半架地将他往外请。临到了门口,红鸾一声轻笑:“苏公子!我兰绫坊的招待自会万分精细,保管你满意。——到时,您可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她逼近几步,一步一摇,姣好的面上阴沉沉的:“若不看在你有几分姿色,姑奶奶舍不得,否则准要剁下你一根手指头为质才好!”
苏兆晚暗暗打了个寒噤。
眼下,他便给那群人塞到了这么一间房里。红鸾心机深沉,将他丢进来,一连几日只管晾着他。
衣食不缺,精心照看,差了十几个人轮守。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从他进了这间屋子起便再没人同他说话。伺候的人都冷着一张脸犹如僵尸,送了东西便快速闪身出去,将门再次封死。任他在屋里拍门、叫人,也没人答应,叫红鸾更是没人理。他砸东西,女使也是默默进来收了。
几日下来,他没有外间的讯息,不知道沈灵均如何了,齐老太师没等到自己的消息又会如何,更不知自己虚度了这么些天是不是已经延误了计划。封闭在这处陌生又危机四伏的地方,越来越心慌。
又挨了一夜,苏兆晚着实忍不住了,翌日清晨他冲到门边狠狠踹着门板:“开门!一群废物,不就是要配药么!放我出去,我给你们配!”
已经许多日没有苏兆晚的消息了。
从汾王寿宴上回来,齐老太师便叮嘱沈灵均韬光养晦,不要再去与兰绫坊有什么正面冲突,甚至连出门都不怎么许他出。
一只雪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进窗里来,停在了沈灵均手上。
是卫凌传来的消息。这几日沈灵均不便出大理寺,因而都托卫凌和其他的侍卫去探听苏兆晚下落。
卫凌将能去的地方都去了,没寻到丝毫踪迹,却发现城郊乱坟岗苏茗的尸身也不见了。
沈灵均看后,将密函放在灯下烧了,忧心忡忡。
他大约能猜到,苏兆晚此次失踪大约有老师的插手。毕竟在此前,当齐老太师知道苏兆晚真实身份后,便告诫自己要留意别让他被兰绫坊的人发现。而如今苏兆晚一连几日都不见踪影,齐老太师却丝毫不予过问,多半他心中有数。
还有后院的药王蜂。试问若没有齐栩的默许,苏兆晚又如何能堂而皇之地在后院饲养那么危险的毒虫?
沈灵均深深吸了口气,一手摁在心口上,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老师不过问,是为知道苏兆晚去向;而他刻意隐瞒沈灵均,那极有可能苏兆晚此刻并不在什么好的去处,甚至有可能十分凶险。老师怕他乱了方寸。
那么到底会是哪儿呢?沈灵均心思百转,飞速地思索着。骤然,他心念如电,立时想到了一个地方。
正在这时,忽然一少使冲进来,火急火燎的:“报大人!城西兰绫教坊附近出现了蜂灾,已然蜇伤了数人!”
“什么?”沈灵均还没反应过来。
少使道:“城西不知何故出现了大群毒蜂,渐渐有失控之态,已经蜇伤了兰绫坊许多人了,大家都在往外撤离,老太师已上奏,圣上下旨命您率大理寺部众,前往救灾。”
大批蜂群?沈灵均心念一动,忽然推门冲了出去,冲到苏兆晚之前住的别院,只见那口陶罐,蜂巢早已满得溢了出来,此刻药王蜂似接了什么号令一只只从巣中飞了出来,绕着宅顶盘绕一圈,都往一个方向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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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枕孤鸿·61 点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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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绫坊所处长安西街,原是最为热闹繁盛之所,如今街巷冷情,百姓都闭户不出躲在家里。唯余几下清清浅浅的琴声,时断时续,从坊中偶尔飘出一两声来。
大理寺官兵在沈灵均带领下赶到街口时,谁知京兆府的人却是先到。
沈灵均出来得急,只叫了卫凌和手底下的几个人,京兆府却似倾巢而出,两班人马在窄巷中狭路相逢,不约而同地止步在了兰绫坊口。
四下里药王蜂纷乱繁绕,却只游走在空中一时尚未扑人,看着令人心惊。京兆府尹柳呈抬着头看了两眼,冷笑:“沈大人来得倒快。”他身披金丝软甲,头戴斗笠,垂了层厚厚的纱帘,将头脸护得严实。
“彼此彼此。京兆府的消息也很是灵通。”沈灵均扯了扯嘴角。
大理寺京兆府两方兵力悬殊,而自己品级又比少卿高出半阶,柳呈有些不客气起来:“说到底,我京兆府掌帝京治安,这等野蜂伤人之事自有我们来处置。何须劳动您沈大人!”
沈灵均道:“下官与柳大人同为朝廷命官,帝京有难,怎可因司职不同便袖手旁观!更何况,这毒蜂来路蹊跷,兴许与下官所查之案有关,应需入内一探。”
说罢略微一揖,便将手一挥,带着人往里进。谁知柳呈当先一步拦住了。
“沈大人,”柳呈仗着人多兵足,慢悠悠走到沈灵均跟前,“蜂灾严峻。你这个时候进去查案,恐怕不合时宜吧?”
沈灵均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柳大人救灾只管救您的,下官查自己的,并无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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