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李郁萧却不再耐烦沉溺往事,干啥呢,不痛快的事儿,历过一遍还不住回味,那你头一回经历一遍是老天爷不给面子,按头教你不痛快,可事后你自己非要一遍一遍回忆,那就是自己找不痛快。
还有方才车中亲来摸去的,咳咳咳。
就想着,想个法子振振兴致,瞧见重新修的幽篁馆不事花卉和金玉雕饰,处处只由假山石堆得景致,李郁萧眼睛一转口中调子扬起:“他倚太湖石,立着咱玉婵娟。待把我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敢席着地,怕天瞧见。”
这一开口,生把式的是搁家那会儿练就的唱腔,字句半吐半咽,莺转鹂啼声声含情。
穆庭霜凝神听一刻,道:“这是陛下他世所学?不同于越人歌也不同于楚乐,倒别有风韵。”
那是,咱们二十年的苦功好吧,也是团里当家的角儿来着,说笑呢。
这一开嗓,李郁萧技痒,现编一句韵白:“你这秀才倒问,我为着甚来此间?”穆庭霜不解秀才何意,他只道读书人,又唱,“我不为度仙香空散花,也不为读书灯闲濡蜡。秀才啊,若问我妆台何处也,刚则在宋玉东邻第几家。”
旁的典故穆庭霜听不懂,宋玉高唐梦神女怎么听不懂,身旁一把滚着趟的体温煨人,清清的嗓音似有若无娇颤颤、柔喁喁,始知这唱法妙处。他抬手揽住人,笑道:“巫山之阳幽会瑶姬的是襄王,臣是宋玉这穷秀才,求神女垂怜,莫只瞧着襄王垂泪可好。”
两人是此心无二的爱侣,被他三说两不说好像偷期一样,李郁萧原本起的兴儿,这会子更把腰软着,本来唱的牡丹亭寻梦,不知道的还道他唱的长生殿醉酒。
却不服输,一力撑着轻声哼念:“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
他这句仍使的念白唱腔,嗓音清丽雌雄莫辨,只是唱腔不论,单一声妾一声奴,穆庭霜眼睛登时染上深色。
却漫不经心:“陛下,毕竟入秋,外头仔细着风。”
陛下虚心纳谏,向他笑笑,转身往寝间飘然而去,足下是花旦台步,端的生风,上半身稳稳当当全看腰间劲头,穆庭霜注目片刻,一时觉着是否该叫御府令给陛下制一件深裾的裙装,一时又觉着倒也不必,单一件梅花画衣也使得。
门内娇声婉转:“秀才,且和我点勘春风这第一花。”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穆庭霜心中惭惕抛却,长笑一声,衣袍一撩大踏步进堂。
中间儿两人没个禁,什么荤话胡话赶往外排说,穆庭霜旧话重提:“瑶姬,吾这秀才比襄王识趣么?”李郁萧马爬在榻上,首前和膝盖看揣摩生疼,回首却道:“襄王么?妾从前还有怀王,你比得过来?”
还有怀王?是么。
却谁教他说的这话,贪逞口舌之快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千百年老祖宗说的道理总也不听,跳涨得沉甸甸大剌剌一话尽得搅濡,李郁萧把舌尖吐了,两只手臂撂搁在身侧无力,穆庭霜见状合捞住别到后,一时倒如烈马堪授降,命缰恰在手,个中肆意不可言表。
因倾身覆在展玉似的背上,又往耳边撺掇:“陛下自称越发好听,不如,再称些旁的?”
还说什么,不说了,我道歉,我认错,对不起,穆庭霜不依,紧到关头住下,非要再听些好听的,李郁萧挨不得他,声声称妾称奴他又不满意,最后脑中昏着转,想起舞霓裳里头杨妃安禄山秽事一节,张嘴说:“错了错了,知道错了,”声量转低,几不可闻,“寅妇知错了。”
穆庭霜一呆,随即暴怒也似把人调正身按着送,李郁萧哼一声攀搂他颈子。两人谁也顾不得万一裴夫人宴罢提早回府,或者穆涵有事回来,管他,纵秋光当春日,任日昳到月升,欢情密意,只在此宵。
牡丹亭,娇恰恰,良夜省陪茶,清风明月知无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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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牡丹亭,娇恰恰……良夜省陪茶,清风明月知无价。”“秀才,且和我点勘春风这第一花。”“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我不为度仙香空散花,也不为读书灯闲濡蜡。秀才啊,你也曾随蝶梦迷花下,我因此上弄莺簧赴柳衙。若问我妆台何处也,刚则在宋玉东邻第几家。”
等唱词详见《牡丹亭》十二出《寻梦》、二十八出《幽媾》,完整的贴在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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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版《长生殿》没有安禄山的事儿,旧版《舞霓裳》有 那家伙老敢写了(对不起
第150章 青衫何年去,将军昨日归
约摸又过不盈月,栖兰殿前的银杏叶吹过一遛,幽州传回来消息,大军开拔回朝。
站在窗前望一望,李郁萧长舒一口气。
开春出去深秋始回, 这还是小小一个扶余,战前诸般筹谋作得详备, 就这还要大半年, 可见在这世界打一场仗是多少耗费。
战报字字封封,趁完春风又趁秋风, 有几句激越堪拊手?怕不多是夜夜催的伤心句,败仗担心战局,胜仗又担心将士伤亡粮草损耗, 输也担忧赢也担忧。
不过幸好总算不必在北境过冬,李郁萧手掌轻轻相击,总算平安归来。
这回大败扶余,生擒扶余王, 册封赏赐上李郁萧很大方, 尤其爵位,但有克敌攻城之功者,左右庶长、上造封出来一堆, 还力捧出两位县侯。
不过这其中有一项却很玄妙,两位领首功的将领, 镇北将军与平虏校尉,却好像不太得陛下青眼的样子。
镇北将军穆广霖原说是要封冠军侯, 可是陛下推说圣旨早就发过, 宣义侯府早已经代为收下,一事不二诉, 不必再另颁一道旨意。
平虏校尉呢,引用的是出征前穆相本人的话,一说家世不足,二说此次派兵原本旨在侦伺保边,平虏校尉又不独掌调兵遣将之权,悉听北境将军府号令罢了,谈何有功。
一个没有明旨册封,实在不够郑重其事,另一个更好,连个封都没落着。
大约是这个缘故,儿子不得脸,庆功的宴上宣义侯和武襄侯,脸色都不是很好。
黄公公详颂,一道道圣旨下去,最后一封新立扶州的旨意念完,果真没有册两位将军的旨,座中都嗅得一二诡异气息,纷纷闭口不言。
陛下兀自笑吟吟,环视座中一周,却把老话搬出来:“镇北将军乃朕的将星,此番既归,还是多在朝中留一留。”穆涵谢绝,说犬子封侯拜将,敢不有四方之志,当为陛下戍边。陛下也没说什么,略说两句这一茬揭过。
至于,穆相的“封侯拜将”四个字说得有多咬牙切齿,他席旁裴夫人面色又有多难看,李郁萧看在眼里,面上只作不觉。
宴后除却两位将军,另还有一些旁的议论。
大家伙转头细细一瞧,咦,怎是家里从前最不起眼、最不受待见的庶子、庶侄子最争气?得着的赏赐更丰厚,爵位也更隆重?
如此一来难免人心浮动,从来嫡出的子息正道是拜太学读书,只等着中正定品定一个清品入仕罢了,上战场是要死人的,不是正途,可如今瞧着,怎么好似大有可为?
明眼人又有议论,甚么拜太学,可只看宣义侯长子罢,怎么他家嫡系上赶着要从军?
消息从朝中边边角角、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黄药子打听着,呈在李郁萧案头,李郁萧很满意,赶紧的,别只是议论,赶紧把各家小郎送去从军,少趴窝似的盘踞朝中搞得乌烟瘴气。这项早在几年前穆广霖回朝时就结下的善缘,为着家里多一个祖传之外的爵位,已经早有苗头,可好着,再给吹吹风添添火。
……
闲话休提,大约是韩琰回洛邑第五六日,在北邙军营中饮一回酒,当中借口有事出来,领一二随从往邙山脚下龙泉观悄悄潜来。
他回来少不得应承各方的接风,从前建章营和太仆的故旧不提,武襄侯族中近来逗留国都,从前面也吝见的父兄亲族也都一股脑涌出来,总不得闲,又要防穆涵的眼线和疑心,这日终于递话进宫,愿得陛下一见。
陛下回信,会面的址就是龙泉观,具体择在邱祖殿后头的东客堂。
到地方,韩琰见东客堂门前是黄公公亲候,给打帘子进去,韩琰脚步一顿。
陛下正与一人议论,是穆庭霜。
听陛下道:“裴夫人气得太狠,穆涵说不许穆广霖留朝,她当即风仪都没维持得住,我担心她沉不住气。”
旁的便了,韩琰只听见陛下这句自称,我。
“陛下多虑,”穆庭霜声音响起,“宣义侯府不日办亲,裴夫人主母架势拿得住,还亲自见一见韩氏的亲娘。”
韩琯的亲娘不是武襄侯正室夫人,按朝礼、按身份都不够见裴夫人,裴夫人却肯见一面,不知该说她涵养好还是该说她耐性佳。
韩琰不再旁听,几步迳到内堂见礼:“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哎,你何时来的,”李郁萧搭他的手臂叫起,“朕正与庭霜说起你家的喜事。”
神色揶揄语气轻快,并没有君王架子,可是韩琰不由自主注意到,他的自称变回那个字,朕。
朝一旁默不作声的穆庭霜看一眼,韩琰道:“算不得喜事。”
“怎不是?”李郁萧笑,君臣又说笑几句,笑完李郁萧问,“穆涵连失裴越、扬颀两大助力,此番括买到你头上,怎样,他没疑心你吧?”
韩琰答并没有:“陛下佯装不肯加封,也不肯在光禄和卫尉给臣授职,穆涵只以为陛下还在生摄武台的气,气臣挡着荆勒还的路,还气臣家中的投靠。”
嗯,这些都是先前说定的,李郁萧颔首,不过犹不放心:“穆涵是个疑心重的,你又与阿荼交好,别是假意受你投诚。”
韩琰想一想道:“从前陛下与尚书台诸大人的宴,并不招揽臣前去,穆涵派人打听这些,并没有纰漏。还有从前太后与汝南王南下,当中也没臣的插手。再说北境,此番臣不仅在幽州、扶州行走,整个北境都有涉足,替穆广霖处置好些事务,在他面前做好。有穆广霖说项,穆涵,”稍稍迟疑,又道,“想来自有考量。”
此时穆庭霜插嘴:“何必遮掩,将军只须提一句曾受某算计谪居太厩,穆涵哪有不信。”
是哦,还有这一茬呢,李郁萧心想。
不过韩琰没接话,瞅穆庭霜目光愈见深邃,只道:“穆涵万般信任,陛下放心。”
又说起往后穆涵的盘算:“扶州在幽州往北,于穆涵而言不外乎北境将军府的马场和粮仓,他有意许臣扶州骑督卫。”
李郁萧笑道:“这是将大后方交予你,如此朕可放心,”韩琰去北方也好,到时候一旦动兵戈,打中间儿并州、冀州不就跟包饺子一样,又朝韩琰点一点,“扶州才战罢,百废待兴,想必州郡官员任免他都要全权交给你。”
韩琰抱拳:“陛下英明,穆涵确有此意。安民事、兴农贾,个中重任不消臣说,幸而有人鼎力相助。”
哦?谁啊?扶余还有人帮韩琰,什么,那不是带路党?却听韩琰说起一名故人:“初入扶余时就听说天师道靡然成风,各家各户供道祖、念中州文字制成的道经。”
李郁萧福至心灵:“是广微?”
“正是,”韩琰道,“广微散人在扶余民间颇有声望,或许堪当大任。”
广微,李郁萧和穆庭霜对视一眼,广微离宫时就和穆涵不睦,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广微在扶州管民生,韩琰多一助力。
李郁萧道:“穆涵将扶州交给你,朕也全权交给你,倘真能安一州之民,随你用他。”
君臣又说几句,终究是中途离席不宜久留,韩琰起身告辞。
来时黄药子迎,送时是穆庭霜送。
两人行到客堂外头,四周清净无人,在阶上立一立,韩琰忽道:“陛下放心使我北行,我却不能放心。”
两个昔日的筵席,自幼的交游,此刻默默相对,韩琰说不放心:你陪着陛下,我不放心。
少一刻,穆庭霜周身气势一松,对峙的味道登时淡去不少,他淡淡笑道:“韩琰,我已今非昔比。你只知泣鱼的龙阳君,不知出使六国的龙阳君。”
历史上龙阳君大名鼎鼎,是战国时魏安僖王的幸臣,他有一回陪魏王钓鱼,钓着钓着腮边堕泪,魏王问他怎呢,他说王上您钓鱼,钓到肥大的鱼就把之前的小鱼放回湖里,今臣就如同这些陋质的小鱼一般,将来您得到别的美人,“臣亦将弃矣,安能无涕乎”,嘤嘤嘤。
但是后来龙阳君成长了,格局打开,政治素养蹭蹭的,替魏王四处出使合纵连横,解决不少隐患,帮助魏王成就俨然中兴之貌,魏王死后儿子继位,对他也还是很重用很信任。
自比龙阳,穆庭霜不可谓不诚恳,然而韩琰并没有很被说服的样子,剑眉长皱一脸冷凝,穆庭霜一看,行,扬手往领中一扯。
一枚玄霜玉璧赫然在目。
抽出其中丝帛递去,穆庭霜:“从前宣义侯府一夜,陛下赠我此璧。也是那夜,你问我有没有忠君的心,我今日答你,我有。”
又将生母事字字句句讲一遍。
须知穆庭霜为人,克己自持,内敛两个字刻进骨头,慢说家中这等事,就是寻常他爱吃什么、用什么等喜好韩琰都不知,乍一听到这等秘辛从他口中说出来,韩琰惊之又惊:“你……你倒告诉我这句。”
“我还要告诉你,”穆庭霜拎回玄璧,珍而重之在颈中戴好,“陛下说带我上明堂、进太庙。”
这一下韩琰更吃惊:“你?这,”复又道,“这你也肯告我,不怕我率先动作阻你的路?”
说什么进太庙,穆庭霜才哪到哪,这事往后二十年都提不着,这二十年还得他半点错不犯,韩琰只须现今把风声透出去,都不须韩琰本人有什么动作,朝中能有一百个人反对,甚至包括谭诩等,不得抬棺上殿力请陛下把这等狐媚逐出宫,因此韩琰才感叹,你肯告诉我这句。
肯,怎么不肯,穆庭霜负手:“陛下信你。”
陛下信你,是以我也信你。
见韩琰面上终于动容,穆庭霜趁着热灶上水汽:“不过你放心,我不做龙阳君,我不接遗诏,但有山高水低,汝南王交给你。”
但有山高水低,陛下年祚不永,正如你见着的这卷丝帛,汝南王是他选好的继承人,而我是不接遗诏的,你等自辅佐好汝南王,我要随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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