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敬弛顿了一下,嘴角有些僵硬,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起就在对着孟醇笑。他将好不容易蔓延的安心收回来,偏头对律师道:“开始问吧,尽快。”
杜敬弛抱起双臂,低着头,坐在律师右边,瑞挪左边,态度比任何时候都冷酷,“你什么时候说完,我什么时候去找他们。”
原本大气不敢出的瑞挪也发声:“萌蠢,快讲吧。”
说没两句,金毛还是选择把嘴闭好,忽略自己愈发蹩脚的中文。
律师清清嗓子,笔尖戳在本子上:“孟先生...”
孟醇的回答中,猴子是个极其无辜的角色,整场出逃几乎没有他参与,却受到了最残忍的惩罚。他背着猴子,与李响青赛嘟四人在山脊线行进了差不多有三天半的时间,赶在猴子下一回气竭前到达边境。
遭到邻国军官的假意殷勤,两个成人其实都有所戒备,只是熬不住继续前往市区的路程,眼下让猴子就近接受治疗才是最优选择。再加上一个已经饿得说不出话的孩子,即便是看出来军队有拦截的意思,逃也逃不过了。
“我知道瓦纳霍桑政府跟边境部队有腐败关系,但我不知道联合国的维和驻军为什么会出现在那。”
“报告显示沙卡勒的家人在他被害当天,就从慕尼黑向海牙提交了申请。”
孟醇摆弄两下镣铐的锁链,沉沉道:“他们确实要比沙卡勒先抵达德国。政府里没什么人知道他要逃跑的事情,正常在审讯室呆过两小时没出来就会找。”
律师对沙卡勒的家人反应迅速这件事暂且存疑,但出于这部分并非此案最关键的地方,她也不再捉住不放,转而对安静许久的雇主说:“最快今晚整理完所有材料,团队会着手收集一些利于减刑的证据。”
杜敬弛点点头:“你们先出去吧。”
瑞挪真是对中文不敏感了,屁股还黏在座位上,懵懵地看着杜敬弛。
“...”
瑞挪反应过来,连忙跟在律师身后,替他将门关上了。
杜敬弛放下手机,眉目十分锐利。
“你就没想过联系我。”他抿了一下唇,落着冷光的睫毛挡住大半眼仁,“你本来在边境就能给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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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泽远(走来走去)(唉声叹气):他啊他啊,败家子!
汪晖楠:年轻人那词怎么说来着?
杜泽远(恨铁不成钢):恋爱脑!
汪晖楠(捶胸顿足):对,对!
第95章
孟醇迟缓地笑笑,有点初见时流里流气的口吻说:“我人都在里边儿了,还批评我啊?”
杜敬弛噌地站起来:“批评?——谁稀罕批评你?你特么最好关里面一辈子别让我知道!”他咬牙,火气越说越猛了,“你就是故意的。”
“是,我故意的。”
“你——”杜敬弛面红耳赤地一拍桌子,呼吸急促站了半天,还是让孟醇噎得不晓得说什么。
好像他做这些都不应该。
那要他怎么办?眼睁睁让法律判孟醇死刑?还是继续傻乎乎地等一个不知死活的人,某天突然出现自己在眼前?
杜敬弛觉得都该问他。
孟醇看着,只反问道:“你想怎么保我?嗯?如果它们再翻出来几年前印度边境的通缉令,你能怎么保?”孟醇抬起手铐晃了晃,“你敢给我作证吗?”
杜敬弛几乎走到他面前:“我凭什么不敢?!”
“等你说完证词,他们就会去查、去取证,然后就发现你不仅贿赂海关,还蔑视出入境条款?”孟醇桄榔放手,“你巴不得进来一起陪我,是吧?”
杜敬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腰弯得像一把拉到底的弓:“对,对!!”他提着孟醇沉甸甸的身体,歇斯底里压过对方的声音,“我就是把我自己玩进去跟你也没关系!!”
审讯室安静的只听见回声。
杜敬弛快咬碎一口牙,从喉咙挤出音节:“...要是金毛没有告诉我,你打算永远不联系我了?”
孟醇看着他泛白的十指想,你还非得提一嘴外人。
人家当初拿你当救赎,你不躲得几里远?
他真是看不得这张脸要气不气要哭不哭的样子。
他对自己有定数的。一个人的运气好不了一辈子,他的好运气到头了就是一辈子该完了的时候。
天天呆在沙漠里听一帮宗教信徒念叨上天堂或下地狱,他也忍不住去想地狱是什么样的。
肯定有他杀掉的人。但不会有徐妈。
合着真死了也见不着一面。
当时他还坐在北方营擦枪,转眼已经囚徒陌路。
自嘲抑或想这些事其实都不令生活轻松,只是使面对死亡的态度不消极。
曾经他的盼头是回家,后来是杜敬弛,现在是他挂念的人能丢掉瓦纳霍桑,去走一条正路。杜敬弛必须要走的正路。
杜敬弛该走的路。
孟醇平和地看着杜敬弛,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复:“不联系你,你不就一直记得我了么。”
又一阵死寂。
杜敬弛缓缓松开拧住孟醇衣领的手:“记性差,记不住。”他转身就走到审讯室门前,握住把手,拉开半道门。
孟醇望着他的背影,觉得杜敬弛比记忆里纤薄太多,腰都快瘦没了,一只手可以遮半扇。
“去看看猴子他们吧。”孟醇绕紧铁链,散开,“李响青和女孩应该都没什么大碍。”
他总是期待跟杜敬弛再次相见的场景,可总是像此时此刻不尽人意,差拇指头丁点距离就能圆满。
圆满吗?
谁也阻碍不了谁走向圆满。
杜敬弛有杜敬弛的圆满,他有他的圆满。
徐妈有,崇光明有,沈长虹有,猴子有...孟醇矛盾地希望杜敬弛能再看自己一眼,又期望他能走的像他的名字一样干脆利落不要回头。
杜敬弛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从审讯室大门上的窗玻璃看着孟醇,被怒火吞噬的心疼翻涌回旋,它烧焦了,却还保持本真的形状卡进神经,痛斥着孟醇大无私的举动,即使他是无意当了英雄、跌下本该持衡的天平。
“我才不去看它们。”杜敬弛完全旋下把手,“你也别想我帮他们。”
杜敬弛狠狠甩上门,靠着墙壁滑成一团。他良久将手伸进口袋,哆嗦着拿出手机。
噼里啪啦打了一堆字,锁屏,捂住眼睛低声怒吼。
到李响青受审那天,杜敬弛拖着两个青黑的眼圈坐在听证席后方,几度就要睡着。
医生的判决就像这间屋子一样简易。身份、国籍,加上律师从孟醇处得知的事情经过,法官很快裁定她属于被迫卷入战争的无意识人员。有杜敬弛不辞万里从纽约拉来的协助律师,她近乎当庭释放。
李响青坐在审判席,像一株枯萎的草。
法庭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疲惫铺天盖地笼罩在杜敬弛肩头。
他跟孟醇的律师讨论着讨论着,趴在桌上睡着了。
睡得很熟,律师轻声喊他三四次都没有成功。
根据瑞挪和李响青提供的线索,他们收集了卡特琳娜任务中十余位语障人士的证词,准备在开庭期间继续申诉,力求孟醇的审判结果也能向李响青靠拢。
孟醇还不曾得知李响青重获自由身,他问过看守员,对方什么也没说。
他躺监管所的铁床,穿粗糙的牢服,其实都比在瓦纳霍桑舒服多了,巴掌大的窗台还摆有一盆植物。
他闭眼入睡,睡得着,因为相信杜敬弛做不到对猴子等人不管不顾。
也因为深入骨髓的训练,教使身体无条件服从大脑指挥,而意识又凌驾于灵魂之上。
孟醇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睁眼先眺望到窗台透进来的阳光,青空如白纸如幕布。
看守员说有人要见他。
孟醇揉揉眼,搓了把脸,从铁架床坐起来。
是杜敬弛吗?他走在看守员前面,散漫地猜测。
从监管所进入审讯室的走廊很长,看守员拉开那道小门时,里头已经坐着一个眼生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西装革履,光看眉目看不出心情,转眼时沉甸甸的严肃正穆已然打在孟醇身上。
“坐。”
男人眼角纹路长深,眼仁极亮,眉毛弯似古河屹立三四百年的石雕拱桥,深藏不露。
就这一处地方,让孟醇下意识想起杜敬弛像小刀像新月的拱眉,抬头,尖尖的尾巴可以直戳人心。
男人叫身后的两名助手和保镖离开,随后点了点桌面的文件,刻薄地开口:“没想到我家孩子有朝一日还能为大英雄赴汤蹈火。”
孟醇眼尾抽搐一下。
“我太太已经把事情告诉过我。”杜泽远翻开文件夹,看着杜敬弛密密麻麻收集的资料,只是沉声轰出一口恶气,“我也不想再多问你和杜敬弛那破孩子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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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泽远(揪杜敬弛耳朵):破孩子!
杜敬弛(捂住耳朵):就要他就要他就要他!
杜泽远(跺脚):那你去!你跟他过苦日子去!
第96章
孟醇半天只讲出来一句:“杜敬弛喊您来?”
喊?杜泽远强忍拍桌子的冲动道:“他提都没跟我提过你!”
要不是汪晖楠告诉他,他还不知道自己一个爹当得这么失败,儿子在眼皮底下为了别人要死要活,老婆也不跟自己一边,非等到最后关头娓娓道来,仿佛他才是那个搅乱家庭关系的外人。
他又大老远跑到欧洲,来荷兰,没想过有天还能朝军事法庭掺和一脚。
杜泽远看着孟醇就来气:“以他现在找的律师水准,能保住那个医生都算幸运了。”
冷冷清清亮着白灯,庭审仿佛转移到这间更小的屋子里,杜泽远远比法官更为刁钻,似乎哪哪都可以挑出错处,批判孟醇的罪过。
杜泽远紧锁眉头,直起身体,“现在全世界最顶尖的八名律师都在隔壁。我不过来,他上哪去找这些人脉?”他泛灰的鬓角如他语气一般严厉,看着孟醇,斩钉截铁,“无论你开始打的什么心思,总归救过我孩子一命。现在虽然是我和晖楠替他还这个情,但你也要把好处算在他头上。”
杜泽远坐在位置上不动如山,观察孟醇沉默的神态一会儿,还是讲了。
“我太太告诉我,杜敬弛现在做那个生意是因为你。”
“你知不知道他前期亏损多少钱?——亏到他去卖他的宝贝车。”
杜敬弛那个车库旁人进都进不得,现在是喜欢的卖了、不喜欢的也卖了。
他去看,空掉一半。
他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什么也想不了,脑袋是空白的。
你怎么去想自己高调跋扈的孩子为一个外人做到这份上?
“他二十岁我送给他一辆跑车,顶天好的配置,全世界就这么一辆,别人削尖脑袋都买不到...他倒好,转手就把自己亲爹的心意贱卖了。我再不管,他等会儿给老子别的东西都糟蹋喽!”
杜泽远压下火气。
他看得出孟醇是个聪明人,他希望孟醇能在所有关于钱的字眼里晓得,他最看重的其实只有杜敬弛一个。
他曾无比期望有天能看着杜敬弛自立门户,如同他年轻时打拼的年岁,出一份使人骄傲的答卷。但若不是那块料子他也接受了,那就好好成家过幸福平淡的一生。可杜敬弛偏偏是杜颖童的反面,爱玩、挥霍、冲动,执拗...在数不清的小缺点中,偏偏又总在某些时刻展现出好到不行的品格。
他习惯与杜敬弛没长大的模样相处了。
但为什么当孩子真的不再需要自己与妻子的帮助时,他觉得这么难过呢?
“杜敬弛从小没缺过什么,明白吗?他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最好?我家两个孩子,你非要霍霍一个就得比我们对他更好,晖楠才服气,我才服气。”杜泽远坐过会议桌,坐过峰会堂,却没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气血上涌,“懂了没有?”
孟醇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泽远长舒一口气,该说的都说了,要怎么理解,全看孟醇造化。收拾干净情绪,言归正传:“...团队已经在联系德国那边,慕尼黑什么时候把详情发送过来要看他们时效。你后天的审讯,我听杜敬弛的律师已经集合了一些证人,我们争取将局面稳定下来,把控制权掌握在手里。”
上流上流,越上流越下流。杜泽远心里冷哼,怪杜敬弛这小子半个字不往家里讲。
他挺过多少腥风血雨才到这个位置,打心底不希望杜敬弛被浸淫,原本做生意历练历练就算了,真要讲究手段,总归别人知道是杜泽远家属,龙头的面子该给要给,杜敬弛还是体会不深,不然怎么宁愿横着劲儿也不求助自己。
跳出庭审之外,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律师团队准备从卡特琳娜法属建筑公司入手寻找突破口。
她们很快拿出从杜敬弛方获得的残障人士证词,要求与有关部门讨论此事,提出福利员工本该享受与正常员工相符的权益与保护,在战争时期有区分地撤离人员并故意抛弃残疾人士,属于违反法律的行为。
建筑公司很快有所反应,高层与律师即时展开了一场私人谈判。杜敬弛对杜泽远如火如荼的讨伐一无所知,只是在被动的疲劳中想着还能做些什么,面对自动贩售机不可控地发了呆。
“嘿,”瑞挪拍拍他的肩,“杜,别担心。”
杜敬弛随便挑了一支咖啡:“你喝什么?”
瑞挪放下胳膊:“和你一样。”他看着杜敬弛蹲下,从挡板后拿出两瓶饮料。
杜敬弛将咖啡递给他:“这几天到处跟我跑,辛苦你了。”
瑞挪接过冷冰冰的饮料瓶,掌心很热,立刻在塑料膜上溶出几颗水珠。
他低下头,手在后脑勺摸了摸:“...不苦。”
瑞挪原以为杜敬弛还会说些什么,但他只是提了提嘴角,在机器旁的长椅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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