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不下手了。
裴锋爵也不敢问玺秀刚才是不是哭了,万一人家没哭,是他自己想多了,那岂不是尴尬。
所以一切的下意识反应演变成裴锋爵收起自然神情,说出口一句:“怎的我不能睡你的床?”
玺秀笑了笑,没有应答,他说:“裴少爷叫你出去了,谭姨这边的事情都解决好了,你们如果想接她回家就接吧。”
还坐在床上的人直勾勾看了几眼玺秀,压下问他最想要问的问题,转而问道:“你叫我奶奶谭姨?那我是谁?”
玺秀:“……”
他是真的没有想过这些,如果可以叫谭姨做谭姨,叫裴少爷做裴少爷,叫裴少做裴少或者裴小少爷,那不就最好了吗?于是,心里没个谱的玺秀盯着裴锋爵,不说话。
裴锋爵一看玺秀的样子就知道他是怎么回事,白了人一眼,然后他给出一个含蓄的建议:“总不可能你跟我爹称兄道弟。所以你叫我奶奶一声姨,叫我爹还是叫伯父,或者是叔叔?这样你跟我就是正常辈分了。”
玺秀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行,“嗯”了一声。
“……”裴锋爵淡淡哼了一口气,不与小孩计较,下床站起身道:“我出去了。”
“嗯。”
裴锋爵暗藏期待地走出玺秀门口,听了一声“嗯”,他:“……”
裴锋爵落座,在香春居的后院,祖孙三代同坐,享着的是天伦之乐。
而当谭珠雁说到把香春居交给青鱼时略微带过来玺秀这一方的话题时,裴锋爵的脑子绷紧,对不知情的奶奶追问道:“奶奶您刚才说玺秀的?香春居是玺秀的?”
如果谭珠雁直接把香春居交给玺秀,那么裴锋爵不会觉得有丝毫古怪,可如果她并没有把香春居交给玺秀,反之交给了一个妓.女,那么再提起香春居是玺秀的,就不得不让裴锋爵注意起来。
一听到裴锋爵的发问谭珠雁就明白是裴绩没有对孩子说起玺秀的事情,于是她便和睦解释道:“这间香春居是玺秀他娘的,他娘生下他便走了,所以香春居就由我掌管,现在我要离开了,本应把这里交还给玺秀,但是我担心玺秀那孩子肩上担子太重,所以才为他物色了青鱼代为管理。”
裴锋爵心里的湖水里像是正在沉下一块石头,尚未着地,只是在水中不断地向下沉。奶奶的笑容仿佛是拉着石头下沉的绳索。
“玺秀他,知道这些了吗?”
谭珠雁点头。
“他知道他娘是妓.女了?”
“知道了。”
“他娘的死是难产?因他而死?”
房间里,玺秀坐在床头摸着尚有浅浅余温的床被,又一次想到刚才目送裴锋爵前去,在裴锋爵身后的他突然小声说了句:“我是你叔叔”,他又笑了。
奶奶的再次艰难点头使裴锋爵感觉到那快下沉的石头终于落地——堵在了心底。
所以这些天,那人是怎么过的呢?看着好像个没事人一样,他可是连姐姐们的事情都看得很是天真,而今得知自己的娘是妓.女,又因他而死,他该是如何去熬过的呢?不过也是,这个人本就喜欢伪装……但以前他不会对他的“裴少”伪装,不是么?
众人都感觉到了裴锋爵的异样。
裴锋爵现在一心想着身后屋子里的人,他恨不得自己的眼睛长在脑后。面对三位长者目光殷切地看着自己,嘴里似乎在关心询问,但是裴锋爵就像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他不想听,不想答。
这相貌俊朗身姿挺拔的少年站了起来,没有去分析刚才三位亲人同他说了什么,他遏制了许久心里的冲动,最后保持冷静道:“奶奶,我其实前阵子一直躲在香春居里,是跟玺秀住在一起的,两个人已经成了朋友。他性子柔弱,想必这些事情给他的打击不小。你们聊,我得去关心一下他。”
在场三人噤声,膛目结舌。
秦淑珍跟裴绩夫妇是惊了又忧。
秦淑珍:万一儿子真的喜欢这个男孩子呢?
裴绩:难道儿子喜欢的青楼女子是个小男孩?
玺秀还是抱住自己坐在床上的那副姿势,不想出去,既是不能打扰裴家人的相聚相亲,也是不想目送谭姨跟裴锋爵离开。
他抱着自己,低头垂眉,仿佛这世间从此便只剩下他一人。
这样的小喽啰,真让人心疼。
裴锋爵站在窗边,他有意先放轻脚步走近,然后走到刚才他进屋时习惯性打开一条细缝的窗前,从细缝里瞄见了他想见之人,那是玺秀,一个让此时此刻的裴锋爵心尖颤痛的玺秀。
玺秀好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个激灵猛抬头,急促四顾寻找着什么,被玺秀吓了一跳的裴锋爵定下心神,继续站在窗前低头窥视,后来他才看明白了,无奈心想:该不会他现在才知道《红楼梦》不见了吧?
如裴锋爵所想,《石头记》是玺秀去完李佩家中见到张宇杨之后顺带去了书店,心血来潮之下买的,这几日被他身世与谭姨的事情困扰着,他无心看书,所以直到刚才才想起来,床头明明白白搁着的书应该是从昨天就已经不见了。
奈何玺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裴锋爵会翻墙而过潜入屋,还顺带掳走一本书。
他在努力地寻找《石头记》的踪迹,甚至于开始遂裴锋爵前头的念想——翻箱倒柜。
窗边的裴锋爵挑眉:怎的还是个真的书?很贵?
玺秀要是知道裴锋爵对他的定义是直接与钱捆绑的,该是要抄起蓝色的被子紧紧抱住,再也不让裴锋爵霸占。
就要入冬了。
本意过来安慰玺秀,且果然看见了玺秀在暗自失落,却又被孩子突然开始找书的神来之笔打乱了步伐,裴锋爵哭笑不得,不知还该不该进去找玺秀说话。
正是犹豫不决时,屋子皱着淡青山丘思考古怪事件的玺秀终于发现了窗边有人,他一步一步走过,直到望入裴锋爵的眼睛,二目对双眼,说不好各自情愫,只能显而易见地知道,这一柱香前还打照面的两人,眼里面向对方时均有期待。
玺秀似慌忙又似欢乐,他喊:“我在找书!”
裴锋爵怔了怔,轻笑,他把窗户打开,探手进去摸玺秀的头发,就像他逗玩小狗一样,大手盖在人的脑袋上,一把乱揉。他还是温柔的笑意,看着有些不自然的玺秀,明知故问:“找什么书呀?”
“是《石头记》……”玺秀怀疑就是裴锋爵拿了自己的书,至少目前最大嫌疑人确实只能是经过玺秀房间的裴锋爵。
“噢,盗版的还是正版的?现在市面上的应该都是叫《红楼梦》。”
玺秀眨眨眼睛如实回答:“不知道。”
“那你买了多少钱?”
“是租的。”
“租多少钱?”
“十文!”
“……”裴锋爵收手,手往玺秀脸上捏了一下,“盗版文都没那么便宜,你这个恐怕是黑心商家自己写了本《石头记》卖给你吧?”
玺秀质疑:“我以前跟你说过了的,那家书店的书很便宜,我跟老板租书这么多年,他相信我,不会收我高价的。”
裴锋爵看了几眼玺秀,抿了一下唇,“好吧,那我这几日帮你看看那本书到底是不是真的,是真的我就把书还给你。”他就这样说明书是被他拿走的,
这世上还真的有这样厚脸皮之人!
“你是什么时候拿的,好像前几天就没有看见这本书了。”
那厚颜无耻之徒道:“前几日路过,困,想睡觉,所以翻墙进来,看见了书,怕你读了假书,脑子变笨。”
玺秀鄙夷地瞅了裴锋爵几眼,被裴锋爵无声镇压过来,他只能乖乖收起想一吐为快的心情……
这样之后,他们之间竟又沉默了下来。
玺秀貌似一只带着戒备的小猫,裴锋爵貌似一只不知道如何友好接近的大猫。
最后还是那只想靠近的大猫先悄悄伸出了爪子:“你会跟着我奶奶回家吗?”
裴锋爵终于问出来了这个他想问却几次不得意的问题。
玺秀的戒备全然消散了,无影无踪,有的只是戒备无效直接被重伤的创口被他紧紧捂住。
只见屋子的孩子笑着,他说:“我的家在香春居。”
一开始是看见玺秀如常爱笑,之后是听见他的经历,再来是看见他独自哀伤,然后是看见他又精力旺盛地嚷嚷,最后是看见他又笑着说没事。只不过这次不一样了,这次裴锋爵看出来了那笑容之下压着的是什么。
“跟我走吧。”裴锋爵柔笑,眼眸里是从来没有流露过的心疼怜惜,“以前你说是因为我奶奶的养育之恩所以心甘情愿留在这里,不管现在你知道以前发生的多少事情,你是不是该继续为了那份‘养育之恩’?陪我奶奶一起,回家。”
玺秀对青鱼是不给任何施舍与威压地给予帮助的阶梯,裴锋爵对玺秀是给出一个项圈,让人自己钻进去,被他带走。是裴锋爵过分么?是玺秀比青鱼还犟。
“我的家在香春居,裴少,我亲娘是老鸨,是她把这里给了谭姨,谭姨回家就好,我不能走。”
“我都知道,都知道了。”裴锋爵终于走进玺秀的房间里,“这里已经给了青鱼,不需要你去撑这里,你跟着我们回去,你的亲娘一定不会希望你一直留在这里。好吗?”
“我不能把这里留给青鱼姐姐一个人去撑,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我不想去,裴少。”
这声音里的倔强又含着哀求的意味,实在让人不知道如何抵抗。
转眼间,想忍着不哭的玺秀终于还是在裴锋爵面前泪流满面。
裴锋爵似乎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能,确凿的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应是心中有愧,抱着这颗喜欢玺秀的心,他连想抱一抱玺秀,都怕被院子里那些人看见之后无法收场。
第五十一章 三十年河东河西还是那条河
院子里的三位都走过来了,谭珠雁也因为他们两人的氛围悲恸至心,近来显然苍老了许多的眼周湿润,掩面欲泣,儿媳妇抚背带来慰籍。老妇忍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怜爱道:“小锋,玺秀执意要留,我们也不能逼迫,这孩子重情义,他既不想愧对他死去的娘,也不想抛下他这里的姐姐们。”就这样说着,谭珠雁走过去把比她矮了稍稍的玺秀搂在怀里,颇有破涕为笑的形态,她微笑着低头看玺秀,“我们玺秀最乖了,他这样选择了,就会按照他的决定去过,我们要相信他。”
裴锋爵被自己奶奶的行为岔开了神,这会盯着低头静默的玺秀,心里微微恼火:长这么大还被长辈搂胸前,怎的能如此淡定?不羞不臊。
最后谭珠雁依依不舍跟玺秀告别,忐忑不安地跟着亲人们“回家”。
入门大院里提着笼子四处遛鸟的裴鼎等候已久。
初识时,他风华正茂,她是二八女郎;相恋时,郎情妾意,夫唱妇随;分离时,他官帽加身头角峥嵘,她独自离家凄凉无助。
此重逢,他是提笼老翁,她是朴素老妪;一个人难掩瞠目,一人看似从容。
终于还是老翁先开口,他声音微颤,眼睛直直盯着那三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妻子,“回来了……”
他以为年轻时的雁儿一去不复返,可今却见着一个与他这几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所设想的面貌不同的人柔笑而立,她没有满面扑粉,她没有满头带珠,她没有雍容绸缎……
裴绩动容,已经不知道时隔多久没有见过父亲流眼泪了,要知道父亲似乎在三十多年前终于饶过自己之后,就一直强硬不受困扰。
果然,解铃还须系铃人,解穴还须点穴人。
“回来了。”老妪虽常常偷看丈夫班师回朝骑马回府时的模样,所以正面重逢不至于太大刺激,可对方声音,她也是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听。
“你……你倒是没有太大变化。”裴鼎由衷感慨,他说话时,那隐隐约约有些驼了的背,被他撑起来,变得笔直。
三十年,物是人非,可看在一些人眼里,改变不了太多,“没有太大变化”这种想法是发自内心的。而这句话也让谭珠雁悄悄松了一口气。
裴鼎并不知道妻子只带来了一包裹,里面全是比裴锋爵还年长的简单衣物。
那时老妪当着大家的面说:“香春居的东西,除了玺秀这孩子,其他的我都不要,只要带上我自己的就行了。”然后玺秀帮她取下发簪步摇,梳了长发,又以一只木钗子束于身后,老人家褪下了青楼老鸨的行头,换上压箱底十余年的衣物,一身粗布,一身坦荡。
裴绩恰当地插话道:“父亲母亲,那你们聊,我就回自己院子里了。”
裴少爷带着妻子退下,手舞足蹈遣散了一众不多的围观仆人。
裴鼎把鸟笼子放到了地上,笼子里那黄色的小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打击,主人的手一离开鸟笼,它便疯了似的,尖叫着扑棱翅膀在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
“什么时候养的?”谭珠雁好奇问。
裴鼎走过去,尽量让自己自然地去牵妻子的手,他道:“五年前,买来逗孙子,孙子对鸟没有多大兴趣,就又丢给我这老头子逗弄。”
“是绩儿去西洋的时候。”
裴鼎微微诧异,“你怎么会知道?”
“我留在暨城,只是没有让你们知道,一直都有留意府里的事情。”
裴鼎一再控制不敢动一分的那只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被他牵着的谭珠雁被逗笑。她本意想让那些过往当作一地尘土,一场雨后便尘埃落定,可她其实没有想到,裴鼎跟三十多年前的他,一点没变,一样是个不太圆滑的老实男人。
她反客为主,主动牵好了裴鼎那只形合神不敢合的手,“当年发生了什么,你想知道吗?”
“想。”裴鼎斩钉截铁。
谭珠雁问:“那你先回答我,你这些年,是不是一直都在气我?”
裴鼎默然。他没资格气雁儿,这么些年雁儿过的是什么日子,就算现在她谭珠雁要拿刀砍了他,他也一定不会眨眼地等着妻子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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