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反而是谭珠雁做了主张,她起身带着两个孩子前去别院,无论事情如何,客人总不能怠慢了的,也刚好给夫君与儿子儿媳一个说话的机会。
裴府虽没有金碧辉煌、雕栏玉砌,但帝王所赐的元帅府府邸面积只会大不会小,现元帅府才只开发了三份里一份不到的地,条条大道走起路也让人迈上好些步脚。
谭珠雁掂量着前前后后的奇异之处,一边与两个孩子零散闲聊几句,一边思虑是否合适向他们二人发问。
收好了行李,李云把先前秦淑珍送给她的一些珠宝首饰都交托给谭珠雁,说是本就不打算占有,只是现在要走了,必须得提前归还罢。
他们二人一致认为无需再回去正厅大堂,意欲取了行李就此离开。正是连两个青涩少年都看出来了这家中有一些事情发生,不予掺和,才促使谭珠雁向两个孩子发问:“小云,我孙子因何要让你住去周公子府里?”
谭老姨的一句话便道出了其中门路,如果不是裴锋爵让李云去周玉棠家里,那周玉棠怎么会跟李云一起出现呢?
周玉棠行小辈礼,请这曾被他喊做“谭妈妈”的元帅夫人别再称他为周公子。
谭珠雁慈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你的名。”
“玉棠。”
“行,玉棠诶。”一番短小插曲之后,谭珠雁还是回归正题,再次问李云:“你是小锋带回来的,其实不难看出家里几个老人大人,都很喜欢你这姑娘,若你是真的心悦于我孙儿,那不应该是好好表现,争取得到我孙儿的青睐吗?怎么会反而要离开这里?”
李云惊叹于老人家的心思细腻,虽不说她的言辞是严丝合缝,可一般人听了,应该是要直接顺着她的心思去才对。她看了眼周玉棠,两人目光相对,竟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李云跟李佩是亲兄妹,这两人皆有一股天生的傲,而李云自然是有着李云的傲气,比如她宁愿一人担了所有污名自证光明磊落的清高,再说现在,她的骄傲使她不允许自己在没有裴锋爵的允许下,将裴锋爵的性取向透露给他的家人知道。
“我适才看着你跟我儿媳,只觉得很不对劲,你的不自在可能是因为我孙子他不喜欢你,拒绝你,可我儿媳的不自在又来自哪里?如果她当真很认可你,得知你要走她很不舍,那就不该是苦着脸由她她夫君搀着,而不说半句挽留的话。”
谭珠雁步步紧逼,意欲抽丝剥茧得到真相。
最后,竟是由周玉棠,说出了那吓死人不偿命的话:“裴夫人,裴锋爵他喜欢上别人了,这个人你也认识,且很熟悉。”
周玉棠一字一句撞击在谭珠雁胸口,把老妇人的气势震得碎裂,她的脑海里不断地响起周玉棠的话,不断地闪出一些隐约的记忆,然后记忆与语句拼合,在脑海里凑成了玺秀的模样。
“这个人正是香春居里的玺秀。”
在夜里与子孙一同闲聊那事情的来去时,裴锋爵道出他潜藏香春居是玺秀包庇之,那夜谭珠雁还笑说了一句话:“玺秀这孩子胳膊肘往外拐呀!”
这仿佛对应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是其中兜兜转转谭珠雁也不由得感到出奇,如此说来,水泼向的,依旧是自己的家门。只可惜,不是女儿身!
“啊!”谭珠雁如梦初醒,一脸惊愕,“他们两个走到何等地步了?”
周玉棠断料不到他怀着不好心思说出来的话,会引得夫人也问出一句戳他心肺的话。何等地步——当真不曾敢想。
李云在旁看得一切,心里不禁也对周玉棠转了看法,本以为这只是一个为了好兄弟两肋插刀的书呆子,可如今看来,书呆子恐也藏了心思。
反而是她应话道:“我哥哥跟他的先生比裴小少爷他们还晚相识,但那先生以入住我家。”
谭珠雁震惊得无以复加,只知是李云家中有变故,却不想是她哥哥领了男人回家这种令人瞠目的事,再想李云话中意思,她不免一颗心七上八下跳动剧烈,无论玺秀还是裴锋爵,这二人她一个当儿子养,一个是切实亲孙,谁去沾染这种事情她都会担忧不已,现今却是两个一起酝酿一出“双龙戏珠”……之前心病的症状似乎再次袭来,可这次谭珠雁不能倒下。
三人立于路旁,正各自心中有想,裴锋爵的颀长身影便迅速从树后窜出,想是急急赶了回家,前来应付家里知情与不知情的长辈们。
裴锋爵跑得太快,谭珠雁想喊住他的想法在“小”字还没有喊出口时就打消了,随后追了上去,而一旁的李云与周玉棠身为外人,没有理由掺和,二人面面相觑之下,各自说出了心意,缓缓走出裴府。
谭珠雁上气不接下气赶到的时候,裴锋爵与众人居然和和气气地坐在餐桌边,等待主母一同用膳。谭珠雁就着氛围,面上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柔软慈笑,对着三个小辈不住地暗地打量,又兼顾身边老丈夫的风吹草动,可能看出来的只是裴鼎心中依旧有气;儿媳脸上依旧有哀;儿子眉宇间依旧是清淡的需得细察的苦涩无奈……唯独孙子裴锋爵,风淡云轻。
“奶奶。”裴锋爵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入谭珠雁碗中,“这王妈做的,她的拿手好菜很多,红烧肉就是其一。”
“好。”妇人笑,眼周皱纹一根根勾勒出来,语含笑意与关心,“你也多吃,就要外出,这些日子该要好好得为你补一下。”
裴锋爵的笑容是大方随性的,看似对未来要去战场这件事情并没有伤感情绪,谭珠雁的笑意只是浮于脸上,因为裴锋爵越是这般轻松,她就越发替他担心……
一顿宴席后,裴鼎与谭珠雁二人便回了自己的院落,路上询问方知,裴鼎对孙子的事情依旧毫不知情,气的只是今日他们几个都怠慢了规矩与长辈。
在周家宅子里,周母热情地如同裴母对待李云那般,虽一直没有担心孩子的终身大事,但如今儿子领回来了一个姑娘,其实周母与秦淑珍看见裴锋爵领回来李云时的想法,还真的如出一辙。
“李姑娘,来尝尝这个,这个是我们家里的招牌菜了!”周母舀过来的是一块糯米排骨,排骨的热情随着汤匙的移动而飘忽。
周玉棠倒是不像裴锋爵那样领人回家后不管不顾刻意保持距离。与李云从路上聊到家里,两人坦诚相待,却是觉得彼此欣赏,同班学习大半年,最后竟是因着同样喜欢裴锋爵却不得,而成为天涯沦落人开始惺惺相惜,说来,周玉棠自己都觉得好笑了些,他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他对裴锋爵的感情,即便觉得裴锋爵得知他秘密的几率已占全局,却也依旧没有主动提起,却居然对着李云和盘托出。
“谢谢周姨。”
“客气了,快多吃,你们都是还能长个的年纪。”因为眼角的皱纹,周母笑起来比不笑时丑了几分,可偏这样才让人觉得亲切和蔼。
这日夜里,裴鼎习惯早睡早起,待他睡沉之后,谭珠雁找来了裴锋爵的房内。夜并未太深,她寻不到人,去小院喊了王妈询问,然后才被王妈领着,走到裴锋爵院子墙边那棵高大的树下。
“小少爷儿时很喜欢爬树的,因为摔过一次,被少爷骂着不准他再爬,他也就老实了,这些年其实不多上树,可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天冷了,他倒又上起树了。”王妈小声跟谭珠雁在下边说话,她知道小少爷如果没有搭理前来寻他的祖母,那一定是因为他不知道,而他不知道,那就说明他是睡着了,“天冷啊,夜里也爱在树上睡,我这个老妈子都不嫌烦地念叨了好多回,说得连我自己都厌了。”妈子双手搁在略显臃肿的肚子前,下巴连着脖子抵到肩上,歪头笑说,几分无奈与宠溺。
谭珠雁瞧出来了王妈与孩子的感情颇深,同笑着,心中有些感慨,连着今日才得知的事情,她心下竟开始分出了自己的立场。
“小锋!快醒来,天凉得很!”谭珠雁走近了去仰头向身上躺着的身影说话。
一嗓子喊醒的是裴锋爵,也是谭珠雁立意站孙子与玺秀这边的心。
第九十二章
“既然今日你娘没有向你爷爷揭开你的事情,那你也不该抱着这样的急性子去处理此事。”屋内只有祖孙二人,谭珠雁字字斟酌,在为孩子寻一道至少不会太艰难的路。本是依旧含着不笃定的心理,而当她听裴锋爵说裴绩也支持他时,老妇的心才又安定几分,连同其中对裴家祖上的愧疚,也因她与儿子不谋而合的主意而压了下去。
裴锋爵摇了摇头,“奶奶,今天我是慌里慌张往家里赶回来的,我娘许是见我的模样,以为我很忌惮爷爷,所以放心也有,心疼也有,故而最终没有对爷爷说出实情。其实我只是担心我娘自己把自己气坏了身子,所以才着急回来。而今日下午,爷爷与你回了院子,我娘就匆匆赶到我这院子向我询问早上去做了什么。并非有意隐瞒,大概是我娘自己听岔了去,以为我赶回家了是因为所谓的‘醒悟’,加之我爹在一旁阻拦我,所以今天的事情不了了之。”中午裴锋爵饭桌上的轻松笑脸并非装出来的,他在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想得明白,如果他娘实在太不近人情,那他就要大逆不道,总而言之,时间不多,他不想负了玺秀,如果家人相逼,他拎着玺秀去战场为他暖被窝又如何?
“我跟你爹还是一样的意思,这事最好不要让你爷爷知道,你爷爷不比你娘是个妇道人家,我跟绩儿了解他,所以才劝你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向你爷爷坦白此事。”
裴锋爵笑道:“难道是老元帅要扛着大刀劈了我这个不肖子孙?”
谭珠雁并没有因为裴锋爵的玩笑话而发笑,反而眼底是更为浓烈的紧张,她虽三十多年没有在裴鼎身边,可之前在年轻裴鼎身边的了解,现在回来这几月的了解,她大概还是知道裴鼎同早前没有变化,若要说变化,那就是元帅的头衔使得他的架子大了起来,也使脾气更硬了。砍了孙子这种事情或许老头儿干不出,可扛着大刀去灭了玺秀……这万一他真的气急,做出来了这种事情也不足为奇……
裴锋爵见着谭珠雁的神色,笑意敛了去,荡然无存,他道:“如果要瞒着爷爷,那就是给我娘理由让她束缚着我,今天娘亲又威胁说我要是敢出门找玺秀,她就一头撞死,身为她的亲生儿子,我没办法狠下心,只能又一次对玺秀爽约,可今天这次是最后一次,如果我娘真的要拿她的性命相逼,那我也只能把她彻底扔给我爹去安抚了。即将离开暨城,连最后半个月的相处都不能如意的话,我可能会走到带着玺秀一起去军营的那步。”
“你……”
谭珠雁听得裴锋爵的一字一句,仿佛是在看一个年轻的裴鼎,这祖孙二人一般的性情刚烈,不受威逼,一样的都是牛脾气。
“奶奶,要不你就帮我拦住我娘,让我跟玺秀好好处这半个月,我也就不会胡来了。”
孙子前后变脸,一个似少时裴鼎,一个似幼时裴绩,他像是自己两个这生最重要的男人合成的孩子,而这孩子如今遭受困苦,硬的也说出口了,软的也使出来了,看得谭珠雁的心十分不好受。
“只怕你娘如果得知我同你爹一般也站你这边,会崩溃。”谭珠雁潸然泪下,“我怕会逼着她去找你爷爷撑腰,那时你要怎么办?”
在门前半米处站了良久的裴绩终于上前,他推门而入,给了屋内二人一招暗渡陈仓的计谋:“娘,拦着儿媳不需要说实话啊,你就当你也得知这事,表态与她统一战线,既安抚她天天担惊受怕的心,也为小锋做个掩人耳目的护罩。”
裴锋爵与谭珠雁一个打算一不做二不休使个破釜沉舟,一个左也不是右也犯难,进退维谷,而听到裴绩的话,皆是耳目一新。
然后裴绩又道:“孩子,先前我嘱咐你不要试探你爷爷,现在不一样了,李云的事情刚好给你一个豁口。”
谭珠雁云里雾里,裴锋爵却是醍醐灌顶:“你是说李老师的事情吗?”
“对!”有了母亲助阵对付妻子,裴绩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先这样做着,实在不行,你就带着你的那小喽啰远走高飞去吧。爹不拦你。”
谭珠雁这下听得清楚,站起来就是一拍,让裴绩不得胡说。
多日的惆怅全部消散自然是假相,但此刻与父亲同祖母的交谈,是真情实感地得了些放松。
是日,三人按照昨夜说好的那样,谭珠雁找了秦淑珍,说要一起管制裴锋爵,并谎称她以喊了谢林周玉棠二人前来带走裴锋爵,让两个小哥替之盯紧他。
同为人母,又有婆婆身份加持,谭珠雁的演技总是不让人看出破绽,所以秦淑珍自是深信不疑。
玺秀昨晚一夜没有合眼。
裴锋爵到后院的时候透过窗户看见玺秀趴在桌子上,手执毛笔,正在写字,模样认真,娇小身躯增添着可爱气息,因为不知道玺秀是一夜未睡,也不知道他昨天一直都在等待自己,不知道对方的心思,所以他这时只露出了宠溺的笑容,静静站在一旁看玺秀写字。
书桌上是反反复复的三个字:“裴锋爵”。
玺秀昨晚不小心拌了脚,摔了一个茶壶,这是他当小伙计这么多年第一次犯这么大的失误,所以顺带被青鱼有的放矢地含沙射影了一顿,刚送走了谢林的红秀正在一旁,差点气不过要替玺秀撑腰,却见玺秀手脚利落地把地上碎片拾起,又迅速拿了扫把清扫干净现场,也就不再将事情搅得更乱。
香春居里的人,伙计们通通朝青鱼靠拢,而素来友善和谐的姐姐们,却也有几个已经暗暗地随着青鱼的脚步,偏离玺秀。这一切都被心思伶俐剔透的玺秀看在眼里,他从没有正面去面对这些,就像裴锋爵问起,玺秀也还是选择扯到其他地方去一般。
寒冷的冬夜洗完一个热乎乎的澡之后,玺秀就躺进被窝里准备睡觉了,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居然会一整夜失眠,直到天亮都不曾合过眼。似是百无聊赖,天一亮他就起床,看门外昨夜下的雪已经有一些高度了,他便抱出囡囡到外头呼吸新鲜空气,本欲挣扎的黑猫被玺秀强制了一会儿,约莫是后来觉得玺秀怀里也足够暖和,于是便乖乖地睡着。
玺秀一直坐了很久,直到他感觉雪足够多了,再把黑猫还给猫窝,他一个人跑去堆雪人玩。他只堆了一个小小的,因为发现雪始终有点小,积了那么久也不够厚。现时在写字,那三个字写得并不熟练,玺秀已经练了数十张纸,一直写到现在,才觉得勉强可以入眼。
把这张满意的字拿起,展于眼前,玺秀轻轻念:“裴、锋、爵。”
裴锋爵听见了,这三个字似乎是从玺秀口中而出,然后飘落于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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