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无论在家庭还是社会他活得都太不较劲,不够严丝合缝,像颗拧松的旧螺丝,将就着挂在需要他的位置。能勉强维持整部机器正常运转,足矣。
相亲还是相了几次。女方家境大都比他高出些许,也大都主动表示愿意跟他深入了解。两个月内,他带六个女伴去市中心同一家西餐厅吃饭,跟第五位约会的时候偶遇了第一位和她的新相亲对象,两桌坐得不远。
颜忱揉着餐巾出神,原来那天中午她夸张地称赞羊排不输米其林一星是真心话。
连续六次相亲失败,李柔心气得躺在沙发上捂着心口半天没动弹,连珠炮式的督促也暂时停止。
在家打了几天游戏,郑涛涛打电话,约他去户外野钓,陈怀生也去,算是老朋友聚会。
郑涛涛大学里为了泡妞跟人约架,遇上个狠茬被打断了左腿,毕业后一直没工作在家啃老。陈怀生在X大读研读得患上中度抑郁,闹了几次自杀被退学,托着父母的关系进入市水利局。按家境条件,他本该是最热门的那一档相亲对象,然而因为疾病英年早衰,不幸阳痿,与女方约会时只要透露出这个信息,就再无下文。
两个人长吁短叹互相感慨不幸,说完又转头一齐恭维颜忱,艳羡他不需向父辈借力,只靠自己就能在社会立足。
学生时代的情谊日渐发酵出了中年人油津津的汗臭味。颜忱喝着便利店咖啡,配合地露出假笑。
一上午没多少收获,陈怀生失去兴致,嚷嚷着不想继续。三人开车返回,分别前,在新区建成不久的商业街吃火锅,进门先看到墙上大幅的代言人海报,巧笑倩兮,正是鞠梦茵。
郑涛涛一看就来气:“这娘们儿最近火得很啊。啧,年前还闹过一阵曝光她霸凌的事,咋就没给她搞下去。”
“你说那个姓张的傻逼。”陈怀生划着电子菜单:“开玩笑,人家大伯亲爹又不是吃干饭的,更别说还签了那么大的公司。闹闹就过去了,能轻而易举让你个草民舞弄舆论?”
“哎呀呀。”郑涛涛吸了口茶水:“现在真成两个世界的人啦。”
“还现在,一直都是好吧。”陈怀生嗤他没有自知之明。
“说起来,今年不知道还弄不弄同学会,好多人毕了业就没见过……哎对了。”他忽然转头面向颜忱:“老颜我跟你说一个劲爆消息,就前两天,我在市中心看到纪慈雪了。万星广场那块,我还想过去说句话,一转头,我操,没影了。”
“见鬼了你是。”郑涛涛损他。
“我他妈看得真真的,谁骗你谁孙子。”陈怀生见颜忱不为所动,扯住他衣袖:“你也不信?”
颜忱笑着拉开他的手:“我信我信。”
他的笑容分明在哄傻子。陈怀生顿时气馁:“不信拉倒。”
—
临近颜忱27岁生日,李柔心急得焦头烂额,再度把相亲提上日程。她顺着邻居的姐姐的婆婆的女儿的小姑子的关系,物色到了一个在实验中学教书的语文老师。
女方年龄不大,公务员家庭出身,乖巧孝顺,温柔贤惠。正式见面前,李柔心替颜忱先去跟小姑娘相了一次,满意得恨不得当场下聘礼,第二天就把人娶回家。
当晚的饭桌上,她喋喋不休讲起女方的好处,沛沛听得直翻白眼。颜忱拿筷子头敲了她一下,看着母亲:“娶回来跟我过还是跟你过,我娶她跟她过还是跟她爸过。”
“你以为自己有得挑?”李柔心觉得委屈:“妈要能给你定下这桩亲事你就烧高香去吧。老大不小的人了,说话这么混呢。”
“妈你可别坑人家老师了。”沛沛扒着碗里的花椒,不赞同地发表意见:“你看我哥这一脸鳏夫相,明摆着是准备孤独终老。”
“有你说话的份,闭嘴。”李柔心不耐烦地嘘她。
颜忱偷偷踢一脚妹妹的椅子:“听到没,闭嘴。”
“你也闭嘴。”李柔心眼刀剜过来,颜忱搔搔鼻尖:“我跟她见面,行。但成不成就不知道了。”
女孩名叫许芳缘,约会时带着父母,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话,都是母亲代她发言,人看着有一点木讷。饭没吃完,颜忱就知道不可能有下次见面了。
饭后他开车把人送回学校,长辈一走,车里气氛轻松不少。许芳缘看看他:“你看着也不太想结婚,来见面是,应付家长?”
小许是不婚主义,大学时喜欢玩摇滚,乐器全被父母给砸了,并承诺等她考上编制想干嘛就干嘛,结果等她考完,又变成结了婚想干嘛就干嘛。
不用猜,下一步陷阱肯定是生了娃想干嘛就干嘛。她吃了个教训,决心抗争到底,去年到今年相了十来次,一个都没成。
“你长得还行,我爸妈对你印象也还行。我真受不了他俩天天催命了,你要愿意,咱俩先凑合一阵子,过几个月半年再分开,至少能清静清静。不强求啊。”许芳缘苦着脸提议。
两个人都干脆,十来分钟把事定下了。网络时代,谈情说爱的严肃性早被消解,假装情侣不费功夫,平时各过各的,偶尔一起吃顿饭,朋友圈发发照片。
也就半个多月,身边的新朋旧友都知道他又恋爱了。相亲认识的贤惠小姑娘,枯木逢春,能奔着结婚去肯定就是遇到了真爱,听取恭喜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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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孙泽伟来桐市游玩,同时也想见见嫂子,再顺便给颜忱庆生。
15年的秋天,颜忱逼李柔心和孙哲离婚后,替她还了一半的债,另一半孙哲保证自己会负责,接着没安分几天就辞掉定风波的工作,从此消失无踪。债倒是还清了。
李柔心顾念沛沛,跟孙哲没断干净,起初怀疑过是颜忱想了什么法子把人弄走或者弄死了,但没找到证据。时间一长她的绝望和恨意全部淡化,彻底认命,心如死灰,每天麻木地忙里忙外,脾气也有软化的趋势。
父母辈关系的破裂,没影响孙泽伟跟颜忱来往,过年他会给沛沛发红包,偶尔来桐市,依旧敢到家里蹭饭。李柔心看不惯他但还不至于把气撒在他身上,冷着脸招待也算招待。
来的前一天他打电话通知,异想天开地要介绍朋友到颜忱这里上班,被果断拒绝。颜忱还拒绝了另一件事:“这次来你不能住我家,沙发也不行。沛沛现在大了,不合适。”
孙泽伟哀嚎一声,但也理解:“行吧行吧,我住酒店。”
挂断后,颜忱去补习班接妹妹下课。
坐进车里,看见副驾驶位置上摆着的玉桂狗抱枕,沛沛像抓到了他的把柄:“哟,上午又陪嫂子逛街去啦。”
“嗯。”
“口红也在你这,你俩是不是还在车里亲嘴啊,恶——心。”
颜忱从后视镜里警告地瞪着她。沛沛嘁了声,斜躺在后座,拿出她用水钻装饰得花里胡哨的翻盖手机和朋友聊天。
听着噼噼啪啪敲键盘的声响,颜忱突然感觉自己老了,无法理解新一代追逐的复古潮。曾因为档次低被彼时的青少年鄙夷的东西,转一圈回来竟然又变成时尚。
都说时代变化得太快,他觉得一直没变,只是在循环。不变的世界,无常的人,这才是真理。
到家开始吃晚饭。李柔心嘴巴不停,从自己买菜时听到的小道消息说起,发现没人感兴趣,转而提起沛沛升学的问题:“你今天问没问小许啊,都一家人了,给沛沛弄个上学名额还不好办?”
“我不去实验中学。我想去德诚,离家近。”沛沛闷闷不乐地提出意见。
“什么话,上学的事你当是去玩,肯定哪个更好去哪个。吃你的饭别插嘴。”
“她自己在那工作都没两年,哪有本事随随便便弄个孩子进去。要进也让沛沛拿成绩考进去,别做白日梦了行不行。”颜忱最烦她这套:“妈你别说话了,吃饭。吃完早点休息,忙活一天还不够累?”
李柔心年纪大了,逐渐和社会脱节,走关系的事她本就没多少了解,听他一说更是郁闷,咬着筷子尖不吭声。
夜里失眠,吃褪黑素也没用。颜忱爬起来,到厨房找出李柔心烧鱼去腥用的粮食酒。坐在客厅里喝完半杯,片刻后太阳穴胀痛如枪毙,但也成功让他失去了胡思乱想的能力,扑在床上倒头就睡。
凌晨惊醒跑进厕所吐了一次,再次失眠,于是又喝掉半杯。胃里是空的,酒液火辣辣地燃烧,他头晕眼花摔在地板上,眼睛半闭着,近处忽然出现一双脚,小狗图案的睡裤裤管半遮住脚踝,若隐若现地浮现在他面前。
天啊。颜忱都不敢眨眼,瞪了一会儿,大概是头脑清醒了,幻觉消失了。他不见了。
他站起来趴在阳台上,打开窗子呼吸新鲜空气。窗台散落着几颗沛沛用来喂野麻雀的米粒,每天她会细心记录米粒的数量有无减少,但其实很多次都是颜忱夜里抽烟不小心给拂掉了,又偷偷补上。
他当哥当得还算合格,没准备结婚要孩子所以免去了当爹的人生步骤。以他的经验来看,爹并不好当,失踪风险极高。就比如孙哲,很难说是不是被外星人绑架了——他这样对妹妹解释。
总之,菠萝星人在地球上的忠实信徒如今有三个,他,颜忱,沛沛;也可能是两个半,小妹四年级开始就对外星人的存在半信半疑了。
勉强睡下又做了些怪梦。第二天上午颜忱开着车,孙泽伟一个电话打过来:“哥我到桐市了,刚办完入住,你在哪,出来吃饭啊。”
他和许芳缘约好了今天在市中心的商贸城买衣服,作伴的还有葛宜云与小秦。一上午,两位女士兴趣相投,在前面挽着手逛个没完,他俩负责拎包拿购物袋,纯粹是来干苦力。
到了饭点,在商场三层的烤鱼店落座。颜忱把地址报给孙泽伟,问他来不来。
二十分钟后孙泽伟打车赶到,嬉皮笑脸推门进来:“真热闹。菜点完没,我快饿死了,可别不够吃。”
“不够再添就是了。”葛宜云低头调着酒精炉:“今天你哥请客,尽管浪费。”
说话间,玻璃墙外闪过个人影。葛宜云抬脸时正好看见,惊吓地叫了一声。其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秦捧住她的手:“烫到哪了姐?”
孙泽伟反应快直接追出去。过了五六分钟,他生拉硬拽,把一个瘦高个拖回来。那人站在包厢门口犹豫着不肯进,孙泽伟反复劝说:“都是认识的人,就别扭捏了,进来打个招呼啊!”
拉扯几番终于成功。一颗顶着深栗色卷发的脑袋从他后面露出来,两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面庞干净俊秀,眉心轻轻蹙了一下,抿着嘴唇笑得局促。
瘦了。
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脸上,而他谁也不看,专心盯着地面。葛宜云看了好一会儿才敢确认,热气涌上胸口,小心试探:“你是……小纪?”
“嗯,云姐。”纪慈雪从定身的魔咒里被解救,和她对视,笑容真诚了些。
孙泽伟拍拍他:“愣着干啥,随便坐。”
边说边随手拖开颜忱身边的空椅子:“你坐这我坐旁边。”
“不不,小纪你过来坐!咱俩聊聊。”葛宜云情绪激动地伸手招呼,转头嘱咐服务员:“再添副餐具。”
“不用,我朋友在外面等着。”纪慈雪赶忙摆手推辞:“已经定好饭点了。”
“多大点事,让你朋友也进来吃啊!”葛宜云舍不得放他走。
“这是谁。”许芳缘倚到颜忱身边低声问:“小伟朋友?长这么帅,竟然没听你们提过。”
“以前的朋友。”颜忱给她夹菜:“没有认识的必要。”
“哦哦。”许芳缘仰脸和纪慈雪对视,友好地挥挥手:“你好。”
“对,得跟你好好介绍一下。”孙泽伟热络地揽着纪慈雪肩膀,把他推到颜忱面前:“跟你打招呼这位就是咱嫂子。还有啊,我哥可都当老板了,以后要叫颜老板知不知道。”
“嫂子好。”纪慈雪对许芳缘笑笑,目光顺势转到近处的颜忱脸上,很客气:“颜老板。”
颜忱低头点烟,含糊嗯了一声,掏出打火机,许芳缘按住他的手:“要抽出去抽。”
颜忱起身出了包厢。许芳缘笑着对孙泽伟抱怨:“他这臭毛病恐怕到死都戒不掉。”
“小纪,你快来!”葛宜云伸手招纪慈雪过去坐在身边:“回来多久啦,也不找我玩。把我电话忘了是吧,我没换。”
“快一个月。主要在带朋友逛景点。桐市变化太大了,很多地方都没见过。”纪慈雪拘谨地解释。
葛宜云并不追究,看到他还好好活着,由衷地高兴:“那以后就留这儿生活了呗?”
“我要出国念书了,这次是朋友好奇,想来玩玩。下星期就走。”
“啊……都没跟我们聚一聚。”葛宜云觉得可惜。
包厢门打开,纪慈雪无意中抬头,与颜忱视线碰撞,他吁出最后一口烟雾,露出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纪慈雪微微颔首,跟着礼貌地笑了下。彼此都不太熟。
等他落座,纪慈雪站起来:“姐,我真该走了。有空再聊。”
葛宜云跟他换了手机号,想送他出去,纪慈雪连声说不用。她心生疑窦悄悄跟了几步。两百米外,回廊拐角处,一个年轻男人招着手跑来,半搂住纪慈雪后腰低头凑到他耳边说话。两人保持着这个亲昵的姿势逐渐走远。
第24章 24
吃完饭,小秦被孙泽伟撺掇一块去游戏厅。颜忱先把许芳缘送到住处,再载葛宜云回家。
车里只剩他们两个老熟人,葛宜云脸上显出一点落寞:“你觉没觉着,小纪现在特别不好玩。乍一看哪都没变,其实哪哪都变了,客气得让我心里难受。”
“没看出来。”
“也对,您是什么人物啊,大忙人,哪有空琢磨这个,能看出来就怪了。”葛宜云忍不住翻白眼:
“跟你聊感情话题就跟放屁似的。你们男人真他妈一点不长心,以前要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朋友,几年没见,连句关心的话都说不出来。哪怕是仇家,也都还互相惦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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