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仔,外卖!”
“哦,好啊。”
夏乐勤不太喜欢店里浑浊的空气,除了冷气机就是几道热菜的油烟。叔叔阿姨们照顾他,让他去送外卖。就算一开始不知道,上网搜搜,这些人也能查出来夏乐勤有什么风光的往事。也许是黎叔提前打过招呼,到现在都没有人提及这件事。
他喜欢骑车穿过港岛的街道,两边是十几层的唐楼,窗户上挂满了衣服和被单,别说阳光,连折射的阳光都被遮住。他能看到一线的天空,心里想着,糟了,要是四十岁还在送外卖该怎么办。
“空箱子……”他看着外卖单上的地址,叹口气,最近这家点的外卖特别多——就因为上次管事的发现,夏乐勤就是当时在拘留室给他接胳膊的人,非要照顾生意。总归也是生意。
接订单的小弟染了个红色的头发,叼着烟:“多谢啊。”
“发型几靓仔哦,”夏乐勤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哪里染的?”
回到黎记,门廊的灯已经熄灭,这是打烊的第一步。还不等他跟要下班的厨师打招呼,对方就拦住他,用眼神示意他赶紧走。“怎么了……”
“他就是那个,夏乐勤?”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西装革履,手上有一本厚厚的文件,在灯光下只能看到反射的一片白。他身边的人——律师,再明显不过,夏乐勤见过太多用别人的悲剧赚钱的混蛋——小声嘀咕着什么,斜眼看过来。
“我是黎记的新老板。”那人开口,夏乐勤知道黎叔打算退休,所以预料到了这一天。他想说点什么,再度被对方打断:“据我所知,你曾因为吸毒被判……五百个小时的社区服务,是吗?”
夏乐勤知道会有这一幕,他最不想做的就是为不存在的罪名辩解:“是。”
“那么告诉我,为什么我要雇佣一个曾经的瘾君子,而不是外面排队找工作的大学生?”
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夏乐勤收好了橱柜里的所有东西,根本没看那个新老板一眼,毫无挂念地离开。他又失业了,同时连带妈妈也被新老板开除——说好听点,是给了半年工资然后让她主动辞退。
夏乐勤接到了继父的短信,决定去天桥底下住一晚。或者从此以后都在这里。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妈妈的怒火,自始至终,他们都认为他有罪。哪怕是他的妈妈,哪怕他们不说。夏乐勤懊恼地将纸箱子扔到地上,旁边的流浪汉凑过来,他大大方方给他看。
除了一瓶豆奶,就只有几张纸、几件衣服和一个写着港岛大学的帽子。
他只留下了那个帽子。还有一串钥匙。
他妈的,该死的,这个世界,他妈的。
唐翀给他发过几条短信,一半是各种职位招聘的信息,另一半是他说自己要努力改变。夏乐勤没有细看,屏蔽了他新的号码。他只是个突然没有了糖果的孩子,总有一天能买到新的。
建筑工、清洁员、派传单,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四年。最稳定的一份是码头的仓库管理员——他没有选上海员,因为晕船。满身的鱼腥味和湿漉漉的海风安慰他,这是最接近自由的地方。去他妈的自由,去他妈的未来。
偶尔一天,夏乐勤忽然意识到,他马上就二十七岁了。
还一事无成,只有烟味和酒精陪着他。
妈妈搬到了距离医院更近的地方,夏乐勤尽可能住在员工宿舍,和几十个男人挤在一起,抽烟喝酒大骂赌马输了钱,反而更自在。他不常回去,只是偶尔接菀菀放学,然后母子两人像是陌生人那般,只会聊几句天气。倒是继父时常过来看他,跟他说黎记又换了老板,把妈妈请了回去,但是钱还是不够看病的。
但他从未收下夏乐勤递过来的工资。
“菀菀——”夏乐勤抱住跑过来的妹妹,她刚刚进入了青春期,知道害羞,怎么也不肯再跟哥哥牵着手走路,“今天作业多不多啊?”
小姑娘用手比划着:不,哥哥。你为什么周末不在家?“我跟你们不一样,哪里有假期啊。”可是你答应过——菀菀的表情有些生气,手腕晃动的力度明显是带着怨念的——陪我去海洋公园,爸爸没时间,妈妈也没有,现在你也没有。
“唔……”
他在这家仓库工作了一年,却还要为请假发愁。手腕上是冷冻沙丁鱼划出来的伤口,等在公立医院十二个小时才有人过来处理,现在留了一道深褐色的伤疤。可他不敢做别的事情,他有案底。
曾经,先后有两个女孩试着跟他谈恋爱,最后都是无疾而终。
他以为的无疾而终,可能是她们受不住夏乐勤的颓废。
更何况,他不想去海洋公园,他不想让大家看到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有这样不体面的哥哥。
天逐渐黑了,新界本就没什么人,小路上更是人迹罕至,菀菀开始蹦蹦跳跳,夏乐勤就跟她一起跳。十二岁的小女孩开始思考这世间的喜怒哀乐,夏乐勤希望妹妹永远不要长大,永远永远只是那个快乐的小女孩。
“扑街没看到人啊!”在拐弯的时候,菀菀不小心碰到一个从楼梯上下来的男人,“瞎吗你!怎么不说话!”
夏乐勤赶忙上去,按住妹妹的肩膀:“抱歉,抱歉。”
“你条女不会说话?”对方有些醉了,丝毫没有就这样算了的打算,反而抓住夏乐勤的领子将他拽过来,“我让她给我道歉!听见没!”也许是天太黑,他没注意到菀菀只是个孩子,也没注意到她一直在用手语。
夏乐勤一遍一遍说对不起,弯腰,像是要钻进泥土里的蝼蚁。男人还是不买账,骂骂咧咧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错了措手就要去摸菀菀:“你条女倒是几靓啊……今年多大了,啊?怎么穿这么少?”
不管他存了什么肮脏的心思,不管他到底是什么人——夏乐勤根本没空细想,直接扑过去按住了男人的膝盖,大喊一声:“跑啊!”他不可能让任何人伤害妹妹,无论如何不可能。
菀菀吓了一跳,但她读懂了哥哥的唇形,朝着家的方向快速跑去。夏乐勤抱住那个男人一起摔在地上,对方动了手,一拳打在他肋骨上。也许断了,夏乐勤呼吸都是痛的,钝痛。
“大哥,怎么了?”那个男人的小弟从远处跑过来,也是一身的酒味,听了命令加入了这场单方面的群殴。
夏乐勤蜷缩起身体,保护住自己的脏器,医学生的课本早就扔到了垃圾箱,但他记得如何保命。在拘留室里学到的,在社会上学到的,摸爬滚打学到的……按着腰逼着他服软。有人踢破了他的额头,鲜血糊住眼睛。
这里没有监控,没有警察巡逻,夏乐勤只能寄希望于老天爷。
“跑啊!警察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几个人慌慌张张跑开了,夏乐勤意识模糊,心想,也许是菀菀回家报警了——该死的,妈妈会怎么想。
“你没事吧?”来的人不是警察,对方用纸巾擦干净了夏乐勤脸上的血,然后引导他自己按住额头,“刚才他们逃跑撞到我,撞掉了一个钱包,是你的吧?”
夏乐勤慢慢回神,打量对方——一个比他大几岁的男人,皮肤黝黑,也许有些南亚血统,穿了一身仿制名牌的POLO衫和牛仔裤。夏乐勤不用钱包,男人手上的明显是刚才那群施暴者的东西。他发现夏乐勤看出来了,于是打开钱包,拿出里面所有的纸钞,分了一半塞进夏乐勤的口袋里。
这是赃款,也是安慰。
“谢谢你,”夏乐勤慢慢爬起来,靠着墙根坐好,“你是……”
“周文喜,他们都叫我黑仔。我在码头见过你,隔壁货仓的,”他有些憨厚地笑笑,“我现在找了其他的工作,毕竟要养女朋友嘛。时间不早了,你能自己去看急诊吗?”
这是怕惹麻烦。夏乐勤点点头,周文喜也站起来,快速离开这条小巷。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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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渔场门口停下一辆警车,里面走出来连个穿着休闲西装的男人,快速走向仓库,声音几乎能贯穿整个码头,“哪个是夏乐勤?”
领头的赶忙将烟头灭掉,瞥了一眼墙上的禁止明火的告示牌,然后看向正在统计箱子的年轻人:“喂,阿勤,你又犯什么事了?”又。他们都知道他的过去,这永远不会抹掉。夏乐勤悄悄将身子藏在几米高的集装箱后面,本能性的。“喂,你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别连累我们。”
两个怕事的从身后推了夏乐勤一把,他只能踉跄着来到通道中间,用粗布手套擦了擦脸颊上的汗水。“你就是……夏乐勤?”领头的警察没认出他来,现在黝黑精壮额头还缝着针的年轻人,根本不是档案里的乖巧男孩。
“抱歉……”他想,那天晚上在急诊室他不跑就好了,“钱不是我偷的……”
“什么?你别紧张,我们来是为了告诉你,四年前那起校园藏毒案,真凶抓住了。”
回到警局的路上,警察说了很多。他自我介绍叫安洛,是毒品调查科的督察,刚上任的时候翻阅了一些老卷宗,发现当时的负责人没有处理两个十分可疑的匿名举报。于是顺藤摸瓜,他们找到了当年夏乐勤的同学,外号“邦德”。
邦德和夏乐勤的室友——唐翀,时隔四年,他还是绕不开这个名字——有过节,因为唐翀曾经举报他考试作弊,导致他受到留校勘察处分。然后,他潜入他们的寝室,试图栽赃唐翀,但是没分清床铺。
他是在校学生,而且没有过往吸毒史,父母更是上流社会的精英,轻松逃脱了追查。
安洛抓住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家酒吧里吸得正嗨,为了能继承父母的公司,全都招了,包括当年的事情。夏乐勤听着,眼泪都快流出来,安洛让他在知情书上签字,他颤颤巍巍的,一遍一遍读那几行字。
上面写,他是清白的,所有的案底都会被消除。
会有义务律师帮他申诉赔偿。
港岛大学必须发表声明,而且他能够重新回到学校,继续学业。
四年多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双搬过木箱扛过钢筋的手也做不了医生。他失去了四年的时间,承受了家庭的冷漠和社会的鞭打,最后得到道歉和赔偿。这够了吗?他不可能成为医生,他没有时间重新开始。他没有大学文凭,他忘掉了所有的知识,只知道怎么点清楚一行有多少箱子。
可他体会到了四年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吃过太多的苦,一点甜头他就觉得够了。
“当年你认罪,是迫于家庭压力,还是跟钱有关?”安洛给他时间思考,顺便填写繁琐的表格,“我看到记录,唐翀的律师跟你母亲见过面,然后唐家替你妹妹付了一整年的医药费。这个,你知不知情?”
唐翀给钱了?
他脸上的呆滞告诉了安洛答案,后者没有逼问,直接写上了“不知情”三个字。
怪不得妈妈会那么痛心,那么极力劝说自己认罪。只要夏乐勤认罪,唐翀再也没有嫌疑,撇得干干净净,高高兴兴回去上学,甚至不耽误期末考试——而妈妈会得到一笔巨款。只有夏乐勤,苦苦挣扎的只有夏乐勤。
他还妄想着,回家,告诉妈妈告诉爸爸告诉菀菀,他没有做过任何错事。然后他们拥抱,和解。他还想去找唐翀,想试着看能不能联系上他,为当年的态度道歉——想都别想,唐翀毁了他的一辈子。
“好了,签字吧,所有的一切都抹掉了。”
所以他签字了,颤颤巍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你没有真的坐过监,所以,可能最后能拿到的赔款不多,”安洛收起文件,捏捏他的肩膀,“港岛大学……我儿子跟我聊过你,当年成绩不错。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夏乐勤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他的未来有更多的路了……有吗?他不可能再当医生,菀菀的同学在作文里写,要当科学家,做医生,当警察……
“你想考警校吗?”
“啊?”
“考警校,受训半年,然后用一年的夜校拿到你的大学毕业证,就去考见习督察,”安洛从墙上把宣传单摘下来,递给他,“如果你想,我能给你写推荐信,你体能应该不差吧?”
他只是想替警队补偿,说说罢了,夏乐勤心里清楚。警察,差人啊……夏乐勤看着宣传单上写的薪资和宿舍。至少是份体面的工作,而且,不用跟二十多个男人挤一间房——但是,前毒贩,警察,可能吗?
可他还有什么地方能去呢,回去找那个贪钱的、铁了心认为自己儿子有罪的女人?去找谁谁谁要回属于他的青春?不该这样,从一开始就他妈的不该这样,他的人生早就完蛋了,管他什么死法。
“我想考。”夏乐勤抬头,眼眶泛红。
“好,好孩子。”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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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德作弊被唐翀举报,报复,私藏毒品在唐翀和夏乐勤的宿舍。为了赶紧脱离丑闻,唐翀的父亲给了夏乐勤母亲一大笔钱,用来支付菀菀的医药费。同时,母亲向夏乐勤施压,迫使他接收警方的认罪和解。唐翀的父亲当时说,校方一定会低调处理,转过头,他就联系了董事会的成员,逼迫他们开除了夏乐勤。
四年之后,夏乐勤从安洛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再之后。
夏乐勤在那场葬礼上发现,自己的头发开始变白。最开始只是一辆撮,后来就是一整头。
他也在另一天意识到,他不想去街上贴罚单——什么工作无所谓,其实。
“喂,阿Ken,做什么呢!”
“哦,Tom哥……坐馆说要降血压的药,”阿Ken从副驾驶钻出来,揉了揉姜红色的头发,“看到了!”他说完从手套箱里拿出来一瓶橙色塑料装的处方药,晃了晃。Tom催促他赶紧走,一会儿耽误开船,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死死盯着正要上船的泳装超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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