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七月十四,宫内正逢新丧,配上中元节的布置,本就凄清的宫宇显得格外鬼魅。
朱厚炜在前带路,默不作声地上了延晖阁二楼,屏退伺候的宫婢太监,在阁中回廊停驻,崔骥征站在他身后,顺着他的方向向北远眺,唯见景山峻茂秀丽。
“朕派人查了,先帝驾崩前王氏与张氏走的极近,待皇兄驾崩后亦有来往,可突然某日便再无往来,直到那日张氏驾临永宁宫后,王氏私自出宫。”朱厚炜沉声叙述,“我以为你突然要与她成亲之事,多半与张氏有关,若其中有什么关节或是难处,你不用害怕,尽管告诉我,我来帮你。”
崔骥征目光闪烁,“此事与宫闱无涉。”
朱厚炜阖了阖眼,“王氏拿皇长子或是张太后要挟你答应,一方面是报复先帝,让他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另一方面便是在报复朕,让朕活着也……也不得圆满。这么看,她可算是大获全胜了。”
他终究是说出来了,以如此丑恶而嫉妒的姿态。
崔骥征低垂着头,但明显周身一颤,朱厚炜既不想以势压人,也不想摇尾乞怜,便未就这个话题往下继续,“你有没有想过,她改嫁给你,可见过她的人不知凡几,难道你打算一辈子让她不见人么?更何况,锦衣卫知晓那一日之人甚众,若是有人以此不断要挟你,你又能怎么办呢?”
崔骥征轻声道:“我可挂冠归去。”
朱厚炜已经无法掩饰眼眶灼热,缓了许久才勉强保持语调平静,“当年荫封,被你视作毕生之耻,更不愿和纨袴膏粱一般吃空饷,屡陷险境、九死一生,方有今日。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你不觉得可惜么?”
“为值得之人,纵万死亦不可惜。”崔骥征斩钉截铁。
犹如耳边炸开了阵阵响雷,朱厚炜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前世今生,他都将功业与责任摆在至高无上的位置,根本想不到有人会真的为爱走天涯、更想不到这人竟是崔骥征。
“若是朕求你留下呢?”此生所有的低声下气都用在了此时,连朱厚炜都觉得自己可悲。
崔骥征眼圈也红了,可他仍是极缓极慢地摇了摇头。
他误将惺惺相惜错看成心有灵犀,而他自以为是的情有独钟最终却成了一厢情愿。
梦想颠倒,思绪紊乱,他突然想起悠远的前尘记忆里,曾听过一清澈女声幽幽唱着:“让我感激你,赠我空欢喜。”
彼时不懂,现在却懂了。
朱厚炜突然有些庆幸,先前并未自以为是地开展追求,免得让他无所适从,也让旁人看了笑话。
看到远处周成正步履蹒跚地慢慢走来,朱厚炜轻声道:“婚期定于何时?不论是宫里还是长公主府,都要着手安排了。”
“下个黄道吉日是九月初四。”崔骥征干涩道。
朱厚炜点了点头,“朕不便驾临,但会遣使送上贺仪。方才朕说的,你权当不曾听过,而你不必挂冠,也不必隐退。待成婚之后,朕便帮你寻个外放的差事,去江南这些地方历练几年。世人多健忘,兴许过个几年就将这些事都忘了。”
崔骥征默不作声地跪叩谢恩,朱厚炜看着他的发旋,只觉心寒齿冷,“你不必惶惧,骨肉之亲、肱骨之重,这些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流水无心亦无过,终会东渐入海、涌入归墟,落花一时跌坠,却将重归尘土、滋养万物,各有缘法罢了。
第十七章
七月十五那日,朱厚炜只开了早朝,之后便让诸衙门轮值,更休了晚朝,让诸位臣工都可回府处理祭祀或盂兰盆斋各项事宜。
他自己用罢午膳,将要紧的奏章统统批阅了,在看到部分内阁奏折太监批红时皱了皱眉,在一旁上了锁的备忘录上重重地写下遏制宦官权力、严控宦官出镇,又将那备忘录密封锁上。
待诸事妥了,他便驾临西苑,忍着恶心和张太后一起做了法事,待法事一做完,他根本不耐虚与委蛇,懒得看其余人等的脸色,直接去了佛堂。
御膳甜食房备制的菠萝蜜散发着阵阵甜香,甜腻得让人晕眩。朱厚炜跪坐在蒲团上,取了本幼时抄过的经书,随手一翻便瞥见一句“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品味许久,几乎痴了。
就在他险些就进入顿悟的境界时,就听外间一阵喧闹,不一会丘聚一路跑着进来禀报,走到他面前才低声道:“出事了。”
“方才太妃和先帝留下的宫妃们一同放河灯,王贵妃将太子也带过去了,不料却有人悄悄抱走太子,将他推入澄瑞亭下的水池中了!”
朱厚炜面色剧变,立时起身往外走,“然后呢?若朕未记错,那池子不算浅吧?”
“彼时乱作一团,王贵妃思子心切,跳下去救了,结果太子只是呛了几口水,受了些寒,贵妃娘娘在水中险些沉下去,好险被救了上来。”
朱厚炜几乎是一路小跑,“那现在王贵妃和太子分别在哪里?”
“王贵妃已差宫人将太子送到养心殿,自己回永宁宫了。”
朱厚炜顿住,“朕去看看太子。”
上次见到朱载垠,他刚失去了父亲,躺在母亲的怀中,但面色红润、睡得人事不省,可如今他连襁褓都是明黄的,身处这世上最尊贵华丽的殿宇,可他小脸惨白、眼神迷茫,像是误闯入人间的鹿。
三五个面生的婢女围绕着他,太医小心翼翼地为他看脉,养心殿的内侍们想要上前又有所顾忌。
他们怕做了多余的事,让永宁宫不快,朱厚炜心里却知道,这个孩子,从此以后再不会回到那座宫宇。
因为,很快他就再也没有母亲了。
好在朱载垠并无大恙,乳娘喂了奶后便沉沉睡去。
朱厚炜走过去俯身看他,又对一旁的乳娘道:“我能抱抱他么?”
乳娘虽眼中略有忌惮,但最终也不敢说不。
朱厚炜两世不曾抱过一个孩子,很有些笨手笨脚,最终好不容易在乳娘的指导下将朱载垠抱了起来,轻轻晃了晃。
朱载垠蔫蔫地,不爱哭也不爱笑,即使被抱起来,也只是小猫崽一样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得朱厚炜心里发酸,见孩子并不舒服,便轻轻将孩子放下,摸了摸他的头,“将养心殿后殿收拾出来给太子暂住,待王贵妃身子大好了,再送回永宁宫。”
七月十六日,中元节第二日,未来大明朝第十二个皇帝失去了他的母亲。
深更半夜,一辆青纱小车载着数名宫人向着刘府而去,而养心殿的烛火亮了一夜。
朱厚炜命张永和刘镇元派出各自最得力的手下把手后殿,让蔚王府出身的最可靠的宫人轮班照护,他本人更是几乎每过一刻便去看一眼,生怕他受凉、生怕他饿着、生怕他睡不好。
到了后半夜,朱厚炜才抽空睡下,丘聚关上门打了个哈欠,就见巴图鲁从东六宫那边过来,神色肃穆,“陛下睡下了?”
丘聚看了眼里头,拉着他走远了些,愁苦地点点头,“刚刚才歇下,还有早朝,估计也只能小睡一两个时辰,怎么了?”
“永宁宫那边报丧了,太后刚刚过去,扑了个空未见着太子,正在暴跳如雷,叫了仪仗准备面圣呢。”
丘聚恨恨道,“不能再惊醒陛下了,再这么下去,再好的身子都会垮的!”
“可最多不过一刻,太后就要到了,”巴图鲁踌躇,“是否要请张公公来?”
锦衣卫对内宫的控制自是不如东厂,而论起资历威望,当前厂卫中无人能及张永。
“也只能这样了。”丘聚一边叫人,一边低声道,“要是崔二公子在,就好了。”
太后的仪仗前呼后拥地驾临,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并未通禀,一架步辇、周遭十余个太监,一行向着养心殿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只是离殿门仍有五十步时,有一头发花白的太监静静地站着,身后跟着十余精壮内宦。
别说跟着步辇的太监们,就是张太后也一眼认出来人,皱眉道:“张公公敢拦哀家?”
张永淡淡道:“不敢,老奴奉命迎候娘娘。”
“皇帝朝事繁忙,自登基以来,几乎没来和哀家请安,如今眼前这些人都有些面生了,幸好还有张公公,不然这门哀家今日都进不来了。”
“陛下有令,谁都不能擅入此门。”张永沉声道。
这段时间,明面上的亲生儿子驾崩,朝野上下皆知新帝非她所出,宫中人更是对齐春柔的死多有猜测,对和新帝仇深似海的太后早已不若往常恭顺,再加上和王贵妃屡次周旋都未讨到好处,如今若是再索太子不得,待朱厚炜的翅膀硬了,定会将整个张氏一起清算。
若真的到了那步田地,自己这一生又算什么呢?
想到这里,极致的恐惧化作怒火,也燃烧到了极致,张太后大怒道:“天杀的贼贱才,竟然还挡我的路,来人,把他拿下!”
太后身边的人也跋扈久了,竟然也就真的往前冲,不料张永上前一步,站在正中。
张永缓缓抬头,细长双眼里无波无澜,却也不见丝毫畏惧,“正德九年,奴提督宣府、大同,六月提督京城九门,从来不曾将任何一人放入城内;而不管是对着刘瑾、小王子、朱宸濠还是江彬,奴也不曾退缩寸步,难道今日就例外了?”
他气势慑人,身后的太监们一看也都见过血,虎视眈眈。
张太后咬着牙亦不退后,两波人陷入僵持之中。
就这么僵持了一个多时辰,主殿的烛火熄灭,洒扫太监拿着笤帚出门,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给太后请安。”青年清冷的声音响起,张太后闭上了眼。
第十八章
太子生母病逝,天子决意亲自抚养太子。
此事并未在前朝掀起多少波澜,甚至以杨廷和的内阁还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省去不少麻烦,至于心内是否对贵妃之死另有猜测,便只有天知道了。
国丧之后,京城第一桩喜事落在永康大长公主府,公主次子、锦衣卫的二号人物崔骥征即将迎娶长嫂堂妹,同样出自尚书刘龙府中的小姐。耐人寻味的是,驸马都尉已经放出话去,待次子大婚后便直接分家。
刘尚书多了个老家来的四小姐,整日不见人专心备嫁,长公主的爱子却顶着灼人骄阳在京中四处转悠,寻个落脚之处。
锦衣卫位高权重、不缺孝敬,宪宗、孝宗都对公主进行赏赐,按理说崔骥征应当家资颇丰,可他自小锦衣玉食、平生又任侠仗义,自然没攒下多少家当,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安家立业显然有些囊中羞涩了。
朱厚炜听闻此事时,正吩咐刘镇元派遣锦衣卫刺探佛郎机军情,特别要偷到佛郎机舰船枪炮的图纸,刚商议完众人闲坐谈笑,就听刘镇元半开玩笑地提及此事。
牟斌心里咯噔一下,暗骂刘镇元哪壶不开提哪壶,干笑道,“崔同知清廉,乃我辈楷模。”
他却不知刘镇元另有用意,先帝在时,崔骥征与当今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今上登基后,崔骥征却突然要娶妻。作为指挥使和崔骥征的上官,他不得不弄清楚,当年的传闻不实,而是圣上为了避嫌的权宜之举,还是传言非虚,崔骥征见异思迁、移情别恋。
朱厚炜哪里猜不到刘镇元的用意,忍住翻江倒海的苦涩,笑道,“从前朕就说骥征使银子大手大脚,他非不信,如今要娶媳妇了,知道钱不够用了?只可惜先前守衡州,朕的银子都花在城墙民夫上了,内库也不宽裕,不然帮他出了也不是不行。”
刘镇元壮着胆子直视龙颜,见他谈笑自若不似作伪,便断定那些流言蜚语乃是天子自污,崔骥征的婚事并不会影响天子对锦衣卫的态度,不由得也放下心来,“以臣之见,还不如我等将备好的贺礼省了折成银子,更合崔同知的心意。”
朱厚炜笑道,“倒是个好主意,朕看不如就这么办。丘聚,回头从朕的体己银子里取两千两,和刘指挥使等一道凑个份子为他安家。”
“再请唐舍人为他画一幅桃花图,”朱厚炜捏着手中暖玉,“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安身立命、天长地久的地方,可不能将就了。”
刘镇元安心地告退,牟斌虽心疼,却也不知如何宽慰,陪了两盏茶也跟着走了。
晚朝的臣子还未到,偌大的宫室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朱厚炜一身明黄,坐在龙椅上看着有如一条巨蛇的夕照,在金色屋脊上拖行出一条条血色,明明都是暖色调,却只让人感到寒冷。
四野阒寂,他突然明白朱厚照为何不愿住在宫内,因这宫里没有活物,也没有活人。
晚膳过后,朱厚炜再也无暇多愁善感——朱载垠高热不退,啼哭不止。
朱厚炜停了晚朝,亲自在一旁看顾,他两世无子、也无弟妹,还是头一次照顾孩子,站在太医和乳娘的身旁手足无措。
太医说了半天风寒束表、阳明经炽、阳明腑实之类的废话,开了麻黄汤一类的药方,朱厚炜看着乳娘给朱载垠裹上厚厚的被褥,又看了看紧闭的门窗,蹙眉道:“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朕怎么觉得他看起来越发难受了?”
乳娘一副很笃定的模样,朱厚炜也不敢外行指导内行,只焦急地在一旁便批奏折边等着,可过了半个时辰依然不见好,朱厚炜急道,“速去太医院寻个善儿科的太医来。”
太医令支支吾吾,说是三十年宫内都没什么孩童降世,就是曾有善此道的太医,如今也有些生疏了。
朱厚炜几乎被气笑了,“这后宫是怎么管的?”
他俯下身,摸了摸朱载垠的额头,只觉烫得惊人还全都是汗,更关键的是孩子在周身颤抖,不禁慌乱道:“他到底是冷还是热?你们有没有办法,难道就让他这么熬着么?”
太医令连连告饶,乳娘宫婢们乱作一团,朱厚炜冷静下来,忽然发现从永宁宫带出来的宫人颇有些古怪,有的人出工不出力,有的人在那边假哭,有的人干脆冷眼旁观,不由得心中犯疑。
这里还未理出个头绪,丘聚又来报,说是太后病了、要请太医令和几个太医。
朱厚炜初来乍到,不似太医院过去这些年一直把持在她手中,当场太医令便有些为难,其余太医也都开始惶惶不安,也不知是不是父母家人为人所制。
朱厚炜看着他们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咬着牙道:“就让太医令去,其余太医要多少给多少,她老人家也上了春秋了,千万不能因为缺医少药有什么好歹,到时候再来指摘朕的不是。”
50/72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