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很快在岔路口分开,互相告别后,各自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林淮安的家离学堂远,天未暗时下学,他每次都要走到最后一丝天光快要隐没下去才能到家。
冬日里天本就黑的早,走夜路又不安全,在山林间行走说不准就会有什么猛兽出没,故而往常他都紧赶慢赶地往家走,争取能够在天黑前到家。
今次他走着走着突然就改了念头,心里头想着夫子出的那道试题,一下子思绪泛滥,千言万语跃出脑海。
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一处宽阔的湖前,湖面早已结了层厚冰,又因下过雪,冰面上铺就着薄薄的雪沫子。
经风一吹,飘飘摇摇地飞舞起来,转瞬消失在视线之中。
林淮安捂住冻得通红的耳朵,接着搓了搓快没知觉的双手,从地上拾起根冻得梆硬的木棍,在湖边寻了块地方便书写起来。
笔墨纸砚这种东西他只在学堂里得用,回到家中什么都没有,他便常用树枝为笔,以天地作纸,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落笔的速度很快,眨眼的工夫,一句诗便已出现在了雪地当中。
天边将消的晴光照应着皑雪,晶莹剔透,被树枝划开的凹陷处隐隐露出底下藏着的黑色冻土,边上的雪已经冻实了,风吹不走,也抹不掉留下的那两行字。
林淮安满意地点头,扔开木棍,继续往家中走了。
第二日,他又来到了此处。
昨晚他想起这句诗,忽而觉得不好,没之前那般满意了,犹如百爪挠心,林淮安一下学就赶紧往此处走,急于做出修改。
湖畔倒是一如昨日,他走到那地方,字确实没消失,只不过又多了两行。
刻入雪中的笔体犹如傲然枝头的寒梅般,锋芒微露,跟林淮安的字迹全然不同,是两种风格。
他的字临得是有名的大家,空有派头,可以唬住人,却完全没有半分自己的东西在里面,既是说有形却无神。
然而下面这两行字就不一样了,笔力的走势间尽显那人的气韵,林淮安怔怔然的看了好久,难以平复心间那股子跌宕起伏的心情。
好一会才静下心来去看那内容,然而看过后又陷入了新一轮的狂风骤雨中。
那人竟是也看出了他原先书写的诗句中的不足,略作改动,赋予那诗以灵魂,就如同画龙点睛一样。
“太…太厉害了。”
林淮安不由感叹,他不过刚刚开始在夫子座下学习,便被夫子经常夸赞,同期的学子也都恭维着,说他是下一个状元。
长此以往,难免自恃甚高,林淮安自觉天生聪颖过人,总是有着傲气,觉得状元必是自己的,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如今看到此情此景,方知天外有天,人外还有人,这诗改得实在太好,比他原先准备要改得还要好上太多。
林淮安羞愧难当,愣下好大一会儿,从地上捡起根树枝,在那字下面又续上两句,将这诗给作全了。
转过一日,他下了学,忙忙往湖边走,想知道那人会不会再有回应。
到地方一看,果不其然,一样的字体,工工整整,就落在他新写的两句之下。
还是略改了改,在原有的基础上将诗句变得更加饱满,生动。
林淮安欣喜不已,呼出的白气变多,仿佛找到了知音一般,将这改过的四句诗连读在一起,一遍又一遍。
直到暮色吞尽光芒,迭起的酷寒将他的双耳打成个绛红色,林淮安方迟钝地拾起木棍,在一旁写下二字—“观雪”。
是为这首诗题了名字。
隔天是上交试题答案的日子,林淮安没来得及去看那人给的回复,便将这首《观雪》作为答案递交上去。
不出所料得到了夫子的大为赞赏,声称他有不世之材,可造福江山社稷。
下了学,林淮安心不在焉,敷衍地应下一众学子的恭维,脱身后赶往那片湖边。
地上的“观雪”二字还在,旁边多了另外二字:遇雪。
是他给出的名字。
林淮安品过再品,越发觉得“遇”这一字比之“观”要好上太多。
当即在旁边写下“文采过人”四字,以表自己心中难以诉说出的钦佩。
后来再去看,却没得到回应,之后再写些有的没的,或是探问身份的话,都没了下文。
只有写到诗句,才会再见那人的应答。
经过这些事情,林淮安对这人愈发感到好奇,然每每下学总是看得见字,却瞧不见人,但苦于学业不可误,他也寻不到机会去一探究竟。
后来有一日,他早早到了学堂,阮云稚迎上来,对他说:“昨日爹爹染了风寒,今日还在床上躺着,怕是起不来了,他同我讲让你们都回去,休息一日。”
“不过课业不可荒废,爹爹给你们都留了试题。”
年纪尚小的阮云稚脆生生地说着话,林淮安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扉,忧心道:“那我留下来照顾夫子,风寒不是小病,须得重视一些的。”
“不用。”阮云稚摇摇头,“淮哥哥,还是先回去吧,爹爹他早前服过了药,如今睡上一觉便可以好了。”
林淮安不肯放弃,几番请求,但耐不住阮云稚一直推辞,他没了办法,只好嘱咐再三,说着有事可以去找他,这才离开了学堂。
今日走得早了,试题对他而言也不难,他就没了事,走在路上时,突然想到了湖边那位不知名的人来。
心下生出个主意,于是早早跑到了湖边,在棵粗壮的树后缩着,眸子紧盯湖面的位置。
昨日他在那里留了一句新的诗,按照从前的惯例来看,今日那人必是要来的,林淮安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日头渐渐偏移,看着时辰,快到了他下学的点,从学堂到湖边有不近的距离,从前这会他还在学堂中收拾东西。
他想挪动下身子,然而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不动,血液就像是被冻住了般,四肢也不听使唤,发顶零星几点莹白,是枯树上积着的雪飘了下来。
林淮安屈下僵直的手指,发丝上的雪花蓦然顺着动作时微露出来的后领口滑落进去,冰得他打了个激灵。
伸出手要去拍打之时,轻微的簌簌声响起,他耳朵尖,听到动静的同时放下了手又悄悄缩回到树后。
露着稚气未脱的眼睛往声音的来源方向看去。
被雪花染白的草丛中,宝蓝色的衣摆自其中轻轻涉过,惊落了上面的悬雪,露出其下翠绿的群草。
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衣摆的起伏不大,在皑皑白雪的衬托下,便如同那误入尘世的神仙一般。
林淮安当真是看呆了,他出生在山村中,好模样的人实在见得少,好山好水倒是见得不少。
人人都夸他的相貌好,但林淮安现在只觉这世上无人比得上远处那人,是任谁见到都会忍不住为之倾倒的程度。
墨发半束在莹莹玉簪中,风动吹起发丝,拂过那人的脸颊,他脸色淡漠,跟山间的冷雪一致,甚至还要再冷上几分。
过眼的景色都惊不起他眼瞳一点变化,当真是霞姿月韵,世无其二。
林淮安想字如其人,确实是没说错的,他的字果真跟他的人一样,冷冽不已。
待那人书写完走后,他还靠在树干上不能回神。
到底还是少年人,没经历过这种事情,视为知己的人生得跟仙人一样,林淮安委实需要时间来接受。
再迈开板硬的腿去看那内容时,心中的感觉又不一样了,跟先前在脑中的想象不同,这时他已经知道了那人的长相,还很清楚他是如何写下的诗句,脸上又是怎样的表情。
林淮安想他要认识一下这个人,不为别的,就为这难能可贵的契合与缘分。
此后他一直等待着一个机会,能够跟那人说上话的时机。
冬天渐渐过了,春天悄然而至,林淮安上了山,被冬眠苏醒后的长虫咬过,此后再没了机会。
但上天仿佛要故意戏弄他,跟他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如今他就跟他的“知己”待在同一座府中,身份和地位却是大大的不同。
那天晚上,林淮安回到屋中后都没能回过神来,宋喻舟找来时脸上还挂着大大的笑,是见到大哥的喜悦。
“淮安看,这是大哥从沐京带回来给三郎的礼物。”
他递出手中的东西,雕刻精致的木人,刻着宋喻舟的模样,栩栩如生。
但等了许久,他一直没得到林淮安的回应,他低着头,宋喻舟只能看见他的发顶,以及垂下的些许乱发。
他走到林淮安身前,轻声再唤,“淮安?”
这次人有了反应,他动了下身子,而后慢慢抬起头,俊俏的脸庞上布满了泪水,看在宋喻舟的眼里,骇得他差点丢掉手中珍爱的木人。
林淮安启唇,涌起的苦涩打湿眼眶,“为什么?为什么他是你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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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不是白月光。
少年时的淮安可是很骄傲的,脾气也很好,是村里公认的有才帅小伙。
if线就要写没瘸腿的淮安。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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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出这话的时候,林淮安跟呆傻的宋喻舟一样无比迷茫,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哭泣,只是杂糅的情绪过多,难以控制,就都满溢出来。
发烫的泪水贴着脸颊滑落,他抬手去擦,越擦越多,也愈发委屈。
那种心情很难描述,就像是破了大洞的瓷碗,明知它有天会盛不住东西,漏掉下去,却还勉强用着,直到最后支离破碎。
“宋喻舟你出去,不许你看我…”他哭哭哒哒地叱出这句话,威慑力不足,连带着平时那股子赶人的劲儿都弱下许多。
猫挠过一般,不痛不痒的,反倒让人分外心软,恨不得直接将他抱进怀中,为他拭泪,再说上几句黏糊的哄人话语。
但以宋喻舟的脑子来说,显然还无法及时想出这些个解决办法,只慌得原地打转,连刚刚爱不释手的木人,也都在林淮安豆大的泪滴下失了宠。
最后被主人搁置到桌上,无人问津。
“别哭,别哭。”宋喻舟捻着袖口,去擦林淮安脸上的清泪,“三郎不玩木人了,淮安不要哭好不好?”
泪水沁入衣袖,很快将其打湿,林淮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用力抽动着,拍开他的手掌,“我,我叫你,出去。”
哭红了的双眼拢着散不尽的哀伤,里面衬有宋喻舟慌急的脸庞。
这个时候他哪里肯走,只摇摇头,换过另外一只衣袖去擦那些温热的眼泪,“不走,三郎陪着淮安,别哭,三郎在呢。”
他耐心地说着话,不觉间有了种哄人的意味,宋喻舟没发现,林淮安更是没能体会到。
他忧上心头,这一哭便如洪水冲堤,如何也退不回去了。
往事不可改,前路一片迷蒙。
林淮安悲的是,他曾经也天资过人,有可以登上青天的机会。
所以说本质上他跟宋家大郎是同一类人。
但林淮安是不幸的,他没能生在富贵人家,更没有那般好的运气,他跛了脚,就如雄鹰折断掉翅膀,再无法振翅高飞。
死心当一个农夫也好,被迫成亲与人相携到老也罢,只要他麻痹自己,不跟从前那些人来往,他便不会再想到自己曾经有过无限可能。
但认识了宋喻舟就是悲剧的开端,再一次碰见那人,便是悲剧的上演。
宋家大郎的出现提醒着他,他本该跟他一样,一路考取功名,最后封官落于沐京。
但现在他却被迫做了奴隶,更加可悲的是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受到影响,适应了如今的生活。
林淮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悲痛染花他的双眼,他哭咽着,“宋喻舟,我厌恶你,你们一家都让我感到恶心。”
他说出了最恶毒的话,在宋喻舟温柔拭去他脸侧泪水的时候,蓦然给了宋喻舟当头一棒。
宋喻舟眼神黯淡下来,透出悲伤,但织锦衣袖擦过林淮安眼下时,却依旧柔和,像是飘过了片云彩,“对不起。”
他没说多余的话,大约是清楚林淮安不想听他说话,只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表露出他对林淮安的歉意。
宋喻舟是傻了,但他不是没有感情的木头,他不理解林淮安为何哭泣,却也明白这事情跟自己有关联。
林淮安难过,他便也难过,道歉的话明明有很多,但他会的只有这三个字。
后来林淮安哭得累了,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醒来时身上盖着被子,被人掖得严实。
床头的小柜子上面还放着一碟糕点,整整齐齐地码着,散出淡淡的清甜味道。
但林淮安仅看过一眼就移了开,甜腻腻的,他永远也喜欢不起来。
因为宋家大郎的归来,宋府热闹起来,宋玉辞喜上眉梢,很快宣布要在家中大摆宴席,以贺此等喜事。
宴席定在了三日后,宋府广发请帖,邀着临安城中有权有势的人前来参加。
林淮安在府中待着,时常能看到各种人搬着东西出入,无一不价值昂贵。
对此,他深感不齿,宋玉辞明面上是为了庆贺大儿子归家,实际上是要借此来拉拢关系,以备不时之需。
林淮安看着那进进出出的不菲木箱,阵阵泛呕,最后直接远离了此地。
他挑着人少的地方走,放缓了脚步,尽管这样,腿脚处的不便还是大有影响。
自从那时被宋喻舟拽着不小心崴了脚,林淮安这跛了的脚便一直没有大好,没受伤前走上许久也不见有所疲累。
现如今多走上几步,脚踝就隐隐作痛,非要停下休息片刻才能缓解过来。
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林淮安擦过额角的汗珠,扶着一旁的假山石喘过口气。
这地方僻静,倒也没什么人涉足,属于府中最为人烟稀少的位置,四周也都静悄悄的,不时响起几声鸟叫,兼有虫鸣。
他休息过一会,刚撤下手臂要走,忽闻“啪”的脆响,隔着山石遥遥传来,听那声音的模糊程度,便知离得不近。
林淮安一时没了动作,他敏锐地分辨出那是巴掌声,似乎有人被打了。
思索间,那边紧接着又传来蒙蒙的吵闹声。
像是有人在说话,语气不好,应该是在骂人。
他偏动着脑袋,细细分辨声音的来源,一路摸过去,传入耳中的响声还真就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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