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沛略一点头,内侍便恭敬地回话:“启禀圣上,御马监管马的便是此人。”
“小人张福泉,叩…叩见陛下。”
齐沛温和地开口:“平身吧。”
那男人哆哆嗦嗦地起身,不敢抬头。内侍大声问:“陛下的马可一直由你看顾?平日里可有闲杂人等靠近?”
张福泉自从上任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生怕自己一句话说不对,脑袋就要搬家,吓得脖子后头汗都出来了。他颤声道:“是臣看顾不假。但,但御马监人多眼杂,每日来往饲马、扫粪挑水的,还有医马的,臣…臣实在不知啊!”
齐沛淡淡地说:“最近半年,有何可疑人等,你细细地想。”
他命内侍赐座上茶,又搬了这半年御马监呈上来的所有折子,让张福泉一边看一边回忆。他不敢怠慢,一本一本地翻过去。
“四月,离贡进赤血十匹,毛色精纯无杂志,其一蹄漏有血……”
“五月,郴州有善医马者,献一治蹄漏方……”
张福泉搁下折子,眼珠一转,犹豫半晌后开口:“陛下,五月时候郴州来了一个会医马的,名叫王龚。当时御马监正好有个空缺,微臣便让他暂时补上了。”
“照说此人每日要来应卯的,可也有四五日不曾见他来了。”
四五日……齐沛心下了然,想必是看自己活着回京,一早收拾包袱逃命去了。
“去查。”他沉下脸,“带他去大理寺,把这个人的画像描出来,再把他是哪来的给朕弄清楚!”
内侍把人带下去,杜衡也告退了。齐沛累得瘫在龙椅上。椅背坚硬得硌人。他把手放在金黄的龙头上,无意识地描摹那栩栩如生的飞扬的龙须。冰凉冰凉的。
秋日的太阳只有光,没有温度。
午膳的时候到了。宫人们鱼贯而入,捧上各色小菜鲜蔬,依次揭开银盖,流水似的铺开。齐沛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勉强自己每样都吃了一点。可他看见最后一道菜时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重重搁下筷子。
奉菜的小宫女不等他开口就自觉跪了下去。
“陛下,这是太后特意赐您的什锦鸽子。太后还吩咐,说秋天宜应进补,您吃尽了,才是对她老人家的孝心。”
“是吗?”齐沛压下心里的怒火。他幼时曾养过一对白鸽,结果飞到宫外,不知怎的就没再飞回来。嬷嬷开玩笑说许是被人捉回家熬汤了,齐沛伤心得哭了两三日,从此以后再也不吃任何飞禽。
他看了看碗里那只鸽子,一整只,汤里洒着鲜红的枸杞子,还配了燕窝,闻起来香甜,他却忍不住一阵反胃。
他端起那碗汤,当着所有人的面随意往地上一泼,随后一扬手,把那莹润的白瓷碗砸了个粉碎。宫人吓得花容失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去回太后,就说朕用了,滋味甚好。”
又过了两日,齐沛派去天蚩秘密和谈的使臣已经到了,说天蚩首领得知小儿子身死异乡勃然大怒,战事一触即发。
是夜,干西边境,戍守的士兵们沉默而警敏,防卫在原本的基础上足足添了一倍。瞭望塔两个时辰换一次班,昼夜不休,盯着天蚩的动向。
主帅帐篷里烛火明亮,映出一个披着甲胄的清俊身影。褚熙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图纸,眼下一层淡淡的乌青,显然也已经许久没休息了。
他的副将老康掀开帘子,呵出一口热气,凑近看了看褚熙身边那个推了一半的沙盘。
边境比京城冷上许多。原本再过一段时日,天蚩人就会频繁闯入干西边境劫粮食过冬。今年褚熙死了,首领不再约束民众,如果不能把他们拦在关外,百姓的怨气必然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候就难办了。
老康用粗糙皴裂的大手搓了搓自己冻红的耳朵:“不是都说天蚩这小王子最不受宠么?我看那老东西倒像是要动真格的报仇呢!”
褚熙闭起眼,揉了揉眉心,“我曾听父亲说,天蚩的首领确实很爱舒勒的母亲。舒勒的眉眼和他母亲简直一模一样,老首领看了伤心,近乡情怯,便少见他了。”
老康啧啧称奇,“竟然还有这等事!真不知道他娘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哎呀,等仗打完了,老天爷开开眼给我也赐个美人儿罢!”
褚熙笑了笑,不知想到些什么,竟有些微微出神。
烛火在他黑亮的眸中温柔地跃动,灯花不时发出哔啵的声响。临走前齐沛熟睡的模样浮现在他眼前,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他的心跳得飞快,恨不得自顾自地跳回京城。
过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告诉老康,京城那边已经派人秘密和三位王子和谈,若是事成,老首领最多只能调动天蚩三分之二的人马。到时候干西便会多出许多胜算。
老康点点头,心里愈发佩服京城那位小皇帝的手段。
“时辰不早了,你早些睡吧。”老康像长辈一样拍了拍褚熙的肩膀。
褚熙答应一声。刚搁下笔,突然想起什么,又把老康叫回来啊。
“前几日京城传信来,说新的一批辎重粮草已经在路上了,几时能到?”
老康摆摆手,“放心,我算过了,最多三日。”
然而三日后,边境的将士们从早等到晚,什么也没等到。
第19章
大理寺的人承了皇命,不敢耽搁,不出十日,就依照画像在郴州沿路追索,把王龚的情况查了个七七八八。
齐沛摒退左右,只留下负责此事的大理寺寺正一人详叙。
寺正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簿子,呈给齐沛。而后极其利落地上报这两日调查所得所闻:“启禀陛下,王龚并非郴州地方人士,而是流落郴州,在当地学了医马的手艺。此人籍贯本属京城,是户部王侍郎家的庶弟。”
齐沛微微心中一动,“可是侍郎王砻?”
寺正点头:“正是此人。”他小心觑着齐沛的脸色,随后补充道:“王砻之妻梁氏,正是太后胞兄的长女,当年太后属意的皇后。”
齐沛面无表情,“啪”地一声合上面前的簿子。
梁氏小名玉烛,是齐衍的表妹,齐沛的表姐,太后的亲侄女。只是她从小体弱多病,很少进宫,和齐沛齐衍都不算很熟。
虽然没能像太后想象那样表兄妹之间青梅竹马,但当年齐衍还在时,梁氏确是太后与先帝心中选定的太子妃。齐衍暴毙之后,齐沛登基,太后又动了心思,三番五次地劝齐沛立梁氏为后。
她时不时就把侄女叫进宫中,再给两人创造各种各样的偶遇,令齐沛烦不胜烦。因这事他很少再去太后宫中请安。后来听说,梁氏也因经常奔波劳累,缠绵病榻。齐沛暗暗叹气,心中愧疚却又无可奈何。
他的态度令太后十分不满。不过后来,梁氏年纪渐长,她母亲觉得实在耗不起这许多时光,才进宫向太后委婉陈情。最后由太后做主,给她在朝中挑了个中等人家嫁了。
这一桩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齐沛每天要烦的事千头万绪,很快就把它抛诸脑后了。经了大理寺寺正一番提点,他把前因后果都串联起来一想,顿时感觉胸中似有千钧,沉重得令他仿佛抬不起脚步。
正在他苦苦思索之时,殿外突然呈上一道来自边疆的奏折。不是日常的军务呈报,而是褚熙避开众人耳目,单独送来的密信。
信笺很短,没有地方留给多余的问候。褚熙单刀直入地问齐沛下一批粮草和辎重什么时候才能到,负责运粮的官员迟迟不来。照此情形,戍边的将士们很快就会断粮。
齐沛一字一句地看完,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血液都凝固了。
信被烛火舔舐,很快烧成一小团灰烬。火焰在齐沛的眼中跳跃,他白皙的额角暴起一根青筋。
他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如此愤怒是什么时候了。
秋日风雨如晦。太后宫中平静得有如一潭死水。自从齐衍故去,太后心绪不宁,不喜宫中人多,便遣散了一半宫人。又在东南角修了一个小佛堂,日日诵经。
这些事也都是齐沛听其他宫人说起。自打他被立为太子,梁皇后就处处以先太子的才能要求他。见他在朝堂上左支右绌,又不时流露出鄙弃不忿的眼神。齐沛每每见了,又想起从前和颜悦色的母后,就更加伤心。他登基后,梁皇后成了太后,见了他总三句话不离立皇后的事。齐沛烦不胜烦,索性敬而远之。
今日他既愤怒又不解,走进太后宫中,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突然听得一阵细细的婴儿哭声,伴随着雨打树叶的沙沙声,从西边传来。
齐沛骇然一惊。
他空置后宫许久,怎么会有婴儿?
待他驻足细听,那哭声又不知所闻。疑是自己最近疲累过度,出现了幻觉。他摇摇头,继续朝宫内走去。
“儿臣给母后请安。”齐沛淡淡道。
他身前是一口青色缠枝莲花瓷缸,里面养着一只硕大无比的老乌龟,正缓缓爬动,将脚下的鹅卵石划出咯楞咯楞的声音。太后坐在妆台前,以长长的护甲漫不经心地拨弄步摇上的金流苏。
齐沛微微一愣。他认出这个步摇是好几年前母后寿诞时皇兄亲手制的。当时母后欢喜了好一阵儿,恨不能睡梦中都戴着。
梁太后细细端详着自己。铜镜中的女人犹如开败的牡丹,朱颜不再,只剩雍容的气度。
她又抬眼看向齐沛。小儿子身长玉立,眉眼酷似她,纤长的黛色眉毛如同山峦轮廓,一双圆眼,秋水般灵动的黑眸。实在可爱,却不是帝王该有的相貌。
她想从幼子身上找到些许长子的身影,毫不意外地失败了。齐衍未曾活到齐沛如今的年纪。
“母后,数日前儿臣在牡山秋狩,不慎摔伤,还死了一匹马。母后可曾听闻?”
梁太后扫了他一眼:“是么?哀家只听闻皇帝一刀割开了御马的喉管,未曾听说皇帝受伤啊。”
齐沛不动声色的继续追问:“那医马的,可是玉烛表姊相公的庶弟,这母后总归知道吧?”
梁太后嗤笑一声,“这样芝麻大的屁事,哀家怎会知道。”
齐沛逼近一步,神色冰冷,眼中毫无笑意:“那押送粮草的副官,母后总认得罢?”
“朕今日方才想起来,那人曾是外祖父最得力的副将,外祖父身故后留在兵部养老的。居然派了他随军押送粮草。”
齐沛咬牙:“母后真是了不得,身处后宫这么多年,还能在前朝手眼通天。”
第20章
太后母家梁氏,原本也是干西的世家大族。齐沛的外祖当年北上征讨羌夷,途中身染恶疾,未及回京就故去了。彼时他的爱女,如今的梁太后才刚被立为太子侧妃。
梁太后的兄长性格温懦,只在礼部领了个闲差,平日里赏花吟诗,风雅是风雅。家中大小事务却一概不问。幼弟性格顽嚣,虽然长姐时时严加管束,始终也难成大器。数年间,梁氏空有外戚的地位,内里却一日不如一日。
齐沛的外祖父倒也不至于敢在京中豢养私兵,但留下些能用的人倒也不难。
齐沛这些年在前朝,刀子总是对着手脚不干净、贪赃枉法、觊觎皇位的人。还从来不曾对外戚起疑。前番自己在宫中差点遇刺的情形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现在想来,并非全然无迹可寻。
天蚩和周边其他的小国,再有能耐,想在他的影卫之中动手脚也是难上加难。那么之前的刺客倒更像是太后的手笔……
会是她吗?齐沛仍然有些不愿相信。宫中帝后皇子之间的感情常被权力一点点啃噬,比不得寻常百姓家,他早就过了为此伤心的年纪。可一想到母后也许曾经对自己起过杀心,他就像是被人结结实实掴了一巴掌。
“哀家早就同先帝说过,你不是当皇帝的料,”梁太后从妆镜前起身。她穿了一身织金暗花的锦袍,衣袍上的金凤被烛火照着,随着她的走动发出熠熠的光彩,仿佛烈日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齐沛状似无奈地微微颔首,“母后说的极是。儿臣也从未想过要当这个皇帝,不过是命数使然。可是母后,事已至此,儿子这些年的辛劳您并非一无所知,为何还要再三为难朕?”
他端端正正的跪在太后身前:“母后,如今已是深秋,天蚩说话间就下雪。粮草与辎重在路上耽搁一日,我边境的五万将士就要挨饿受冻!您怎能心向异族,做出这等对干西有害无益的事?”
梁太后冷冷地剜了齐沛一眼,“你来教训哀家?你打的什么主意,哀家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左不过是怕褚将军在战场上腹背受敌罢了!”
齐沛冷不丁被母后当面戳破,心中羞恼。作为皇帝,无论如何他应将干西数十万百姓置于首位。然而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每每想到边境的烽烟,最令他揪心的永远是褚熙的安危。他没去过前线,不知那是何等腥风血雨的厮杀。仅仅是想象中的刀光剑影已经足够让他夜不安枕了。
梁太后句句紧逼:“皇帝为了朝政殚精竭虑是不假,可你为了一己私欲,空置后宫,登基这么多年从未想过为皇家开枝散叶!难道皇帝百年之后,要将朝廷拱手让人吗?”
齐沛攥紧拳头,被太后一席话惹得气血翻涌。之前太后也曾暗示过,如若他娶妻生子,就不再过问他和褚熙的事。这念头如此荒唐,他连想都没想过,没想到母后居然耿耿于怀这么久。
齐沛压下心中的怒火,主动哀求道:“母后,立后一事可否容后再议?粮草迫在眉睫,若是天蚩此时动兵,一旦破开我边防,直逼京城也就数日工夫!”
他实在不明白,扣押粮草之事对太后来说也是有弊无利。倘若国破,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么太后之前所有的算计,苦苦维系都将付诸东流。她绝对不会想不到这些。那么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
梁太后微微露出笑容,她缓缓道:“天蚩不会动兵。”
天蚩不会动兵。
“你私下与天蚩的两位王子交易,难道哀家交易不得?”
齐沛愣住了。
他和天蚩的两位王子交易,让他们各自按兵不动,许下的是金银,利用的是他们对舒勒长年累月的轻视与不满。但梁太后交易的对象又是谁?她的筹码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还没等他把这些想清楚,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就从西面传来。母子俩剑拔弩张的氛围顿时又增添了一丝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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