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听到的竟然不是幻觉?
齐沛震惊地望向太后。太后已经年近半百,这总不会是……
宫人很快抱进来一个婴孩,包裹在小小的百纳布包袱里,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太后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摇晃了几下,他很快就不哭了。
齐沛没见过这么小的婴儿,大约只有他小臂长。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玉烛刚诞下不久的孩儿,”太后看出齐沛心中疑惑,一边轻轻拍抚着怀中的婴儿,一边对他解释,“玉烛身子弱,生完没几时已经去了。哀家想着,那王砻孤零零活着也没趣,玉烛这么多年身子也不见好,终归是王家照顾不周。”
“所以哀家就赐他自尽了,也好让给玉烛有个伴儿。”
那孩子忽然又大声哭了起来,哭得齐沛额前青筋乱跳。玉烛表姐看似柔弱,实则性格刚强。她会同意太后抱走自己刚生的儿子吗?还有那王砻,太后既如此说,想必他和庶弟王龚都已遭了不测。御马被下药的事才刚刚查了个开头,也许再也查不出什么了。
齐沛站起身,直视梁太后的双眼:“母后不妨直言,是要朕立他为太子?还是朕直接退位,迎立母后为帝?也省了您垂帘听政的麻烦了。”
第21章
从太后宫中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齐沛没有乘轿辇,抄着手孤身一人往回走,只留了一个小内侍在他前面打灯笼。
他阴沉着脸,内心烦乱到了极点。历练了这么多年,他竟仍然不是母后的对手。或许母后说的对,他天生蠢笨,不适合当皇帝。勉强在皇位上坐了这几年,也是因为世道太平,所以才没出大乱子。
真是可笑啊,他竟然还曾想过自己可以保护褚熙。齐沛垂下头,心中愈发觉得自己无能。
一阵寒风吹过,内侍提着的灯笼被吹得乱转,差点就熄了。齐沛本能地裹紧身上的大氅,却又像被刺了一样缩手。他望着远处群山黑压压的轮廓,不知边境现如今冷成什么样子。
朝廷准备的御寒的棉衣都在那一批辎重里。还有粮草,齐沛在心中盘算。一时间无论如何也凑不齐那么多。
然而现在愧疚也不是办法。为今之计,似乎只有先听太后的。但齐沛觉得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太后说让他立玉烛刚出生的儿子为太子。可就算齐沛答应了,褚熙一旦班师回京,将梁家连根拔起也不是什么难事,区区一个只会哭的小太子根本没有什么用。
但如果齐沛不答应,粮草迟迟不到,拖久了什么变数都有可能。最坏的情形是天蚩铁骑一路往东南杀下,届时兵临城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太后又如何自处?她筹谋了这么多,绝不会想不到此处利害。
她怎么就那么肯定天蚩信守承诺,不会发兵呢?草原气候不定,冰雹砸死牛羊,砸伤人马都是常事。中原的沃土宛如天蚩人嘴边香气四溢的肥肉,张大嘴吞下去,能做一夜的好梦。
可齐沛深知母后的心性,若无十分的把握,她绝不会拿干西国祚开玩笑。但不管他是否答应立太子,想要太后松口让这批粮草送到边疆,只怕是不可能了。
齐沛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他扶着墙,深深喘了几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陛下……”内侍慌忙来搀他。
齐沛被他扶着,一边走,一边慢慢的想。既然这条路行不通,那必然还有其他的法子。他不能放弃。
“大不了和褚熙一起死了罢。”他脑海里突然冒出来这个念头,随即自嘲般笑了笑。冰凉的月亮挂在天上,只是斜上方稍稍缺了一角。齐沛仰头,轻轻呼出一团白雾,月亮仿佛被安全地笼在其中。刹那之间,雾就散了,一切又恢复原样。
内侍们不敢言语。齐沛走着走着,觉得自己好像分做了两半,一半像头咆哮的野兽,被困在四边无尽的黑暗之中,因为愤怒和恐惧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另一半仿佛跳出一切,飘在上方冷冷地俯瞰着。
他突然顿住了脚步。身后的小内侍一个不留神,手里灯笼差点撞在他身上,登时吓得大气不敢出。
如果母后真要动手,绝不会放任褚熙活着回京。那么这件事的关窍,必然是太后究竟拿什么与天蚩交易。
宫里打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不时惊起树梢上沉睡的老鸦。那声音令齐沛倏然起了一身冷汗。他好像隐约猜到了母后的筹码。
“去,把上回查王龚的那位大理寺正给朕请来。”
“要快!”
内侍连声应喏,一溜烟小跑开了。
边塞,西北风呼号,清晨格外荒凉。远处农舍的鸡鸣声散在风里,断断续续地,不禁令人打着哈欠回忆昨晚的好梦。
今日轮班的小兵被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一旁的老兵笑道:“新来的?爹娘没说当兵苦吧。”
小兵看着才十七八岁,愣头愣脑的,两边脸颊冻得通红。面对老兵的戏笑,他略带局促地别过头。
“这风吹上半个月就习惯咯。我啊,就恨这睫毛没长得跟骆驼似的!”
他原本还要开口,余光瞥见一个穿盔甲的身影矫健轻捷地迈上塔楼,便识相地闭上嘴。
小兵啪的一下站得笔直,向褚熙恭恭敬敬地行礼。
褚熙身上冰凉的铁甲被风吹得簌簌。小兵还没这么近和将军说上话,紧张得结结巴巴。
褚熙记得他是前不久刚刚纳进来的。父母经商路过天蚩就再没了消息,姐姐出嫁前含泪把他送来从军。
跟他一班的老兵是褚铖的老部下,他无儿无女,随军驻扎在边疆已经好些年了。虽然没立下什么大功,却运气极好,几番死里逃生,大家都爱和他玩笑。
褚熙:“今日可有异动?”
那老兵摇摇头:“一切如常。只是……小将军,恕末将多嘴,一切正常才不大正常。”
褚熙点点头,示意他细说。
老兵:“依末将所见,天蚩首领可不是个慢性子。这仇没有不报的理。天蚩骑兵多,人马又好召集,拖了这么久,恐怕是在想别的招。”
褚熙不疾不徐道:“我和康副将也已商讨过此事。只是这事我们本就不占上风,天蚩不动兵,我们更不能先发制人。”
从塔楼下来,老康已经在帐篷里等他。短短几日,老康嘴角起了一溜火泡,碰也碰不得。
褚熙拿起羊皮袋喝了口水,转头问老康,“如何?”
“伙房这两天都换成了心腹,大家暂时还不知道断粮的事,”老康一脸忧愁,“不过将军,您得赶快想办法了。只够吃到今天,明天就要断炊了。到时候可瞒不住上下呀!”
朝廷的粮迟迟不到,边境这几万张嘴总不能白白饿死。
褚熙低声说:“我已经想好了。今晚你带几个人,偷偷从外边溜进来,把粮仓烧了。”
粮仓在最南边,起火不会向中心烧。老康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您是要……”
褚熙苦笑道:“没办法,兵行险招了。”
到时候火一起来,势必一片混乱,只要有人在众人前边一喊“是天蚩人烧了粮仓”,必定没有人怀疑。总之先稳住军心是紧要的。
老康尚有疑虑:“将军,您这法子可只能管一时啊。就算群情激奋,总不能拿天蚩人的血肉充饥吧。”
褚熙沉吟片刻,微微颔首:“是。所以老康你带一部分人走东南借道回京。我和父亲留下的老部下们守在这里。”
第22章
傍晚。太阳逐渐隐没在群山之后,最后一丝丝温暖也从大漠上逐渐消失。哨塔上的士兵依然恪尽职守地站得笔直,几里地外的天蚩人却已经接二连三的升起篝火。
士兵轻微地动了动鼻子。仿佛闻见了那扑鼻的焦香和美酒醉人的气味,虽然实际上他什么也没闻到。
“换岗!”
他松了一口气。左右晃了晃脑袋,提起铁枪走下哨塔。火头军正一盘一盘地往外端烤饼,好久不见荤腥了,他盼望着早日回到京城,叫上几个兄弟,再去二道门外的羊肉馆子好好吃上一回。
一个小兵端着一盘烤饼送进了将军营帐。
褚熙依旧坐在主位,身边是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的老康。小兵年纪还小,忍不住走到老康身边,故作深沉地小声取笑他。
“老康啊,愁什么呢?再这样老下去,回京可讨不着媳妇了呀!”
老康心烦意乱:“去去去忙你的去!”
小兵撇撇嘴,掀开帘子就走了。老康叹了一口气:“唉,小孩儿没心没肺啊。”
褚熙拿起饼咬了一口,饼烤得太干,碎渣掉了一桌。他垂眸叼着饼,拿手把它们轻轻拢在一块儿,准备待会儿喂给鸽子。
“老康啊,你确实该找个媳妇了。跟我父亲在边疆待了这么多年,属实耽误了你啊。”
老康苦笑道:“小将军,说这话你可就托大了,现在也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啊。”
褚熙笑着点点头,“晚上的事儿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半夜就带人走,从郴州绕回京。郴州的知州是父亲旧识,知道变通。你们到了那儿不用担心粮草。略歇歇脚,就可以回京了。”
老康道:“小将军,末将担心……您带人守在这儿,未必就能守多久啊。”朝廷的粮草迟迟不来,也没有发函告知是何缘故。皇上登基后,对将军十分亲厚,年年粮饷充足,从未拖欠过半分。如今这形势,也不知京中是何情况。
万一等不到人来,难道堂堂干西的将军要和半数士兵一起饿死在边境?
褚熙把饼往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先吃着,吃完这顿可就没了。
他缓缓道:“你说的这些,我也早就想到了。只不过现在没有更好的法子,你带人先走,或许还能赶回朝廷想想办法。至于我这边,小时候父亲曾教我,‘如果实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如果实在山穷水尽,那就把眼前唯一的办法当做最好的办法去做。害怕没有用,只有全力以赴,哪怕最终输了也不丢人。
褚熙掀起帘子,默默看着外面围着篝火埋头吃饭的兵士们。他的背影浸在冰凉的夜色中,虽然坚定,却无端的有些许落寞。
半夜。众将士酣睡之中,突然觉察到星星点点的火光。火势越来越大,热浪已经惊醒了最外面的人。
“怎么回事?”有人跳起来大喊。
“是…是西边,粮仓着火了!”
“快去打水!”不知是谁嘶吼。睡眼惺忪的人也都立刻爬起来,奔跑到白日洗漱的小溪边接水。奈何天气实在干燥,一来一去,火焰已经蹿的老高。整个粮仓全部被烈火吞噬。
几个老兵目眦欲裂。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天蚩人纵火!我看到了!是他们放得火!”
有人揪住他的领子大声问:“你看清了吗!”
众人听得声音,才发现是将军。褚熙又问了一遍,“你可看清楚了?”
那个士兵坚定地回答:“属下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
老康把长枪往地上一搠,怒道:“弟兄们,披马!去把对面这帮狗娘养的头给我拧下来,也叫他们尝尝厉害!”
众人已经完全清醒了,趁着怒意,迅速披甲上阵。一路朝前方天蚩人的阵营杀去。
那边的天蚩人浑然不知何事发生。在睡梦中听闻厮杀之声,睡眼惺忪地爬出毡房。慌乱之中,抢到马就四散奔逃。马儿受惊,到处踩踏。未熄灭的篝火溅起无数火星,大大小小,到处烧了起来。
天蚩的老首领一边往北逃窜,一边狼狈地问手下:“我听见他们喊什么粮草,什么粮草?关我们什么事?”
手下气都喘不匀:“好像…好像是,他们的粮草被烧了,说是我们的人干的……”
老首领气得痛骂:“无耻!卑鄙无耻的汉人!我们还没动手,倒被他们先赖上了?”
他很快止住骂声。因为追兵追上来了,只能弯着腰,拼命用小腿夹着马腹。
一夜过去,天蒙蒙亮的时候。褚熙派人清点了损失。他俊逸的脸上沾着黑灰,显得眼睛格外透亮。胳膊上被不知道谁的刀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军医正在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可他看起来精神格外不错。
除了他和老康,以及安排在伙房的心腹,没人知道被烧掉的粮仓早就是空的。这笔账暂时被安在天蚩人的头上。他们还抢到了天蚩营地里的一批粮食——虽然十分有限。
依照之前的计划,老康带着一半新兵和伤兵从郴州回京。临走的时候,褚熙低声叮嘱:“到了京城,千万留意宫里的动向。若有不测,千万要尽早给我送信。”
老康装作没看出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到营帐中,褚熙松了口气,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不小心压到了胳膊的伤口,轻轻嘶了一声。他脑子里盘算着天蚩兵马逃散之后的去向,思绪渐渐拧成一股绳,这股绳似乎又不受控制地往南方跑,跑啊跑,跨过群山,趟过河流,钻进京城深深的宫殿里。他又情不自禁的想到齐沛,也不知道京中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老康总是说他镇定自若,烧粮仓这种大事做起来居然也一点不紧张。现在想来许是他的心一大半都留在了京城,隔着万水千山,还是牢牢系在齐沛身上。
算了,且不去想这些烦心事。褚熙卸掉铠甲,脱掉靴子,和衣卧在榻上。希望能暂时做一个好梦,梦见他藏在心底思念的人。
第23章
边关的战事很快传到了京城。是夜,齐沛一边批复捷报,一边听上次安排到大理寺暗查的臣子汇报。
“启禀陛下,经臣昨日探访,原本停放天蚩四王子尸体的棺椁中,的确停放着另一具尸体。”
齐沛将笔轻轻搁在一边,顺手往香炉里添了点香。果然,他思来想去,母后唯一能够动手脚的,能拿来和天蚩首领谈判的,只有舒勒的尸体。草原的子民无比看重魂归故乡,想来老首领也不愿意让爱子的魂魄在外漂泊。况且这桩合作对他来说也是有利无弊,是母后需要一个安身的资本。怪只怪他没有提前想到这一层。
那么,母后暗中找人调包尸体,作为天蚩人退兵的最后一重保障,必然是要等边关战事平息之后另做交换。也就是说,目前僵持的局面。她断然不会主动把尸体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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