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浊其实并不是很怕这件事,打死不承认便好,因着在云城的经历,他前世着重查过云城县令,重来一世,他手上已经有了把柄,能确保全身而退。
但他现在心烦意乱的,就是因为顾清不明的态度。
信或不信,失望还是愤怒,总该明示,如此这样的沉默,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更何况,他才刚窥探出自己一点隐秘的心思,就这么简单扼杀,未免太难受了。
顾清始终没说话,因着他脚下有个人,而且他又死活不愿意抬脚,只得被留下来处理。
沈浊先被押走,他肩上本就有伤,又被反剪着手臂,实在是疼痛难忍,从小巷到府衙的路并不近,只能一步步地走,还没到半路,冷汗就已经爬了满身。
头脑昏沉,又偏偏被源源不断的痛意刺激至清明,彼时已至凌晨,街道已经空旷起来,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沈浊一步步走着,腿脚越来越沉。
恰在这时,队伍被叫停,领头的官兵被人拉着耳语几句,再看沈浊时眼神就变了味。
尚不等沈浊混沌的头脑疏离出其中意味,就觉天旋地转起来,再抬眼,入目的便是遒劲凌厉的下颌线。
他竟抱了起来。
顾清顾及着他的伤,托在肩后的手没怎么用力,只是如此被硌着,还是很疼。
沈浊小心控制着,才不至于让呼吸发颤,可顾清还是注意到了。
“疼就往我身上靠吧,先忍一会儿,我叫了马车,一会儿你先回去。”
锋利的眉眼被月光照得柔和,沈浊迟疑,其实他想问一问顾清为何这样做,就算是出于信任,如此做法也过了头。
更何况顾清还是一军之将,借势查明身份才是理所应当,可他为何不做?
顾清把沈浊抱上马车就要离开,不料被一只手拽住了袖子,指节匀称却不纤细,或许是不久前被押着充血的缘故,指节泛红,不紧不松地拉着。
尤其是读书人的手比不上习武之人的粗糙,白中透红的样子,倒给人几分去凌辱的冲动。
视线顺着稍显羸弱的手臂上行,停在犹豫纠结的眉眼上,沈浊的眉形很好看,不像他们这些大老粗长得狂野不羁,也不像女子那样细细一条,是隶属于两者中间的样子,此刻紧锁着,看得顾清心疼。
他想上手把沈浊的眉心揉开,最后还是没动。
沈浊薄唇微启,问出踌躇许久的问题。
“将军就不怀疑我的身份吗?”
第三十章 这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吗?
“一模一样的通缉令,我在铜虎山下的城镇就见过了。”
顾清似乎很忙,丢下一句话就匆忙离开,沈浊更糊涂了,行尸走肉般回到客栈。
也不知二楞干什么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房间空荡荡的,沈浊没点灯,在漆黑中摸索着爬上床,琢磨顾清那句不明不白的话。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见到的呢?
在自己高烧昏迷的时候还是更早?
二楞说他是被顾清从临近城镇捡回来的,那是不是说明早在那个时候顾清就已经见过通缉令了?
所以顾清从一开始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那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反而在父亲面前帮他打掩护。
这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吗?
哪个正常人能把一个被通缉的逃犯放在身边,并且不惜和亲爹作对也要护着?
虽然顾清本就不怎么聪明,但也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吧。
沈浊把两辈子的记忆翻来覆去琢磨了好几遍,除了那个早夭的消息,再想不出自己和顾清有什么交集。
既然没有前缘,那就只能是顾清自己有问题。
事情脱离预期,沈浊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五味杂陈的,像是一把尖刀被高高举起,在空中耀武扬威一番后,又被轻轻放下。
雷声大雨点小。
尘埃落定,悬吊的心脏终于回落,安定之余,此前被刻意忽略的异样再一次占据上风。
凝视着黑暗,沈浊缓缓抬起手,抚上被顾清唇瓣擦过的地方。
余温犹存。
半粗糙半柔软的触感似有似无,残留在微微发烫的脸颊上。
指尖微颤,被烫到一般匆忙收回。
沈浊偏头,眺望窗外圆得过分的月亮,茫然半晌。
恍然间,有什么东西似乎在黑暗中悄然转变了。
沈浊拧着眉,想搞明白。
可被压抑的醉意趁着片刻的喘息反扑,头开始疼,脑子里像是混了浆糊,乱成一片,寻不得半分章法。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等明天好好和顾清谈一谈,沈浊想着,将混乱如麻的念头丢到一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仿佛置身于一片虚无,四周白茫茫的,无限延伸着,像是没有尽头。
沈浊意识昏沉,拖着疲乏的双腿走了许久,才勉强从看不到头的白茫中劈出一道狭窄的通路。
似曾相识的窒闷,沈浊有些喘不过气,可不能后退,他只能往前走。
不知到底走了多久,空白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一抹昏黄,沈浊大喜,连忙快步向前。
泛着暖意的颜色渐渐丰富起来,眼前出现一座拱桥,通往拱桥的道路两侧挂了整排的灯笼,暖黄的灯光驱散浓稠的黑暗,给茫然的视线引出一条光亮的路。
视线上移,拱桥的最高处,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上方是圆如玉盘的月亮,清冷的月光洒下,给高处的那人镀上一层超脱尘世的色彩。
沈浊只看到他微微躬身的侧影,那人垂着头,看向烛光点点的桥下,那是一条河,上面飘浮着无数的河灯。
冲动由心头升起,沈浊循着想法,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看到了顾清。
此刻顾清已经直起身,手里捧着一个燃着烛火的河灯,他转身,看到沈浊的瞬间,笑了。
握在手中的字条被灯光映得暖黄,上面八个俊秀的字分外清晰。
“捞到了呢,有缘人。”
顾清在笑,眉眼弯弯,眸中倒映着闪烁的灯光,像是盛着万千星河。
心跳蓦地乱了拍子,沈浊像是着了魔,嘴角跟着不自觉上扬,“将军看完了,那还愿意帮我实现愿望吗?”
顾清歪了歪头,慢悠悠收回字条,一步步靠近沈浊,“那……可能不怎么行。”
沈浊闻言瞬间就慌了,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一时间想不明白顾清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纯粹后悔,不愿意帮他实现愿望了,还是,知道他真实身份就后悔了?
沈浊感觉自己的嘴唇在抖,喉口艰涩,挣扎半天,也只吐出了三个字。
“为什么……”
未落的话音被堵在唇齿间,不久前摩擦过脸颊的薄唇与自己的相贴,再一次体会到这粗糙却又柔软至极的触感,沈浊的呼吸一窒,紧接着就乱了章法。
忽然间,他好像变成了世人口中莽撞又懵懂的少年。
不懂情动,却已情动。
尚不等沈浊从震惊中回神,就感觉一抹滚烫的湿热滑进他口中……
沈浊骤然睁大眼,可眼前并没有顾清,只有发了霉的房顶。
“……”
天亮了啊。
原来只是在做梦。
“两张,三张,四张……”
藏起心中隐秘的失落,沈浊顶着昏沉发胀的脑袋起身,二楞正趴在床沿兴致高昂地数银票,虽然他双手被裹成了粽子,但热情也丝毫不减。
二楞一张一张捻过银票,眼睛里的光就没暗下去过。
“……”
沈浊懒得理会掉进钱眼里的二楞,摇头甩掉脑海中频频浮现的梦中景象,他惦记着要和顾清好好谈谈的事,披上外衣往外走。
可旁边的房间早就被人收拾干净,比起一夜没回来,这更像是直接退了房。
不知何时二楞已经移到沈浊身后,探头瞧着沈浊紧锁的眉头,幽幽道了句。
“将军昨晚连夜走了。”
第三十一章 他可是顾老将军的忘年交
“走了?”
这算什么意思?
沈浊思维一顿,把准备了半天的话咽回肚子,想埋怨顾清不告而别,可偏偏顾清告诉了二楞。
“将军怎么说的,为什么突然说走就走?”
二楞摇头,“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将军已经在收拾了。”
那应该就是军中有急事,沈浊还是介意顾清不告诉自己,情绪不高,转身往自己房间走,“那咱收拾收拾也上路吧,省得落后太多。”
二楞不动,他拍了拍怀中的银票,顶着沈浊疑惑的目光道:“将军让我们先在这里呆着,至少十天。”
“十天?”
沈浊脚步一顿,不明白顾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并不在意,顾清现在天高皇帝远的,又管不着他。
二楞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移到沈浊身后幽幽道:“将军让我转告,说你要是不听话就不让我给你钱。”
沈浊:“······”
所以早上二楞翻来覆去数钱是让他明白自己没钱的事实吗?
上辈子他身上一分钱没有,他不也熬过去了吗,顾清的招式,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考虑到顾清应该不会拿这些事开玩笑,沈浊点了点头,没反对。
沈浊原以为顾清会写信或者派人传个话什么的,所以前几天等得还算有耐心。
可没想到,他和二楞在客栈窝了几天,没等来和顾清有关的消息,反倒是见证了掌柜越发诡异的眼神,然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又迎来一波官兵。
同样的流程,这一次没有顾清在一旁阻挠,沈浊和二楞顺利住进了云城的牢房。
夜晚,没好利索的肩膀隐隐作痛,沈浊难受,靠着墙壁闭目养神,但隔壁的二楞边走边念叨,实在是太吵了。
沈浊睁开眼,察觉到情况的二楞连忙趴上铁栏,小脑袋拼命往沈浊这边挤,“你说······将军是不是嫌我们烦了,所以才把我们丢在这儿的?”
沈浊不语,依顾清的脾性,这样的可能性并不大。
但二楞并不了解顾清的脾性,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只是转瞬,二楞整个人都蔫了,他依靠在铁栏旁,生无可恋半天,才想起问题的源泉。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沈浊啊?他们冤枉你了吗?”
沈浊依旧不答,他暂时还没想好要不要坦白。
若顾清真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二楞迟早会知道,但不能是现在。
沈浊瞟了眼紧张等待答案的二楞,现在并不是什么好时机,明天一早铁定会有人审问,他若现在告诉二楞,明天万一说错话就坏了。
更何况,他对二楞的信心还没对顾清的多呢。
可他又有些不想再欺骗,尤其是意识到顾清知道自己身份之后。
思索间,漆黑的走道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停在面前。
二楞的注意力被转移,沈浊也侧目看去,火把被点燃,“噼啪”的爆裂声存在感格外强。
不久前还空无一人的牢房外已经站满了人,有白日凶神恶煞着来捉拿他的王姓领头,还有一个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气喘吁吁的老男人。
老头身上披着厚披风,里面只穿着发黄的里衣,头发乱如鸡窝,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
沈浊认识,这老头就是云城好吃懒做的县令——胡道。
胡道满脸的肥肉挤到一块,露出夸张的献媚笑容,顶着一脑门的冷汗吩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许公子请出来,牢房这么冷,把许公子冻坏了你们可担待不起。”
众人被吼得一愣,沈浊亦然,前世可没这么好的待遇。
思及胡道态度大转变的原因,沈浊只想到顾清一人。
思索间,牢房门上的铁锁已经被打开,他被人恭敬请了出去。
沈浊知道胡道对自己恭敬应该是前几天受了顾清的敲打,但一旁怒火中烧的王领头并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家县令老糊涂了,以至于让他到手的功劳原地飞走了。
“且慢,”王领头拦住转身要离开的众人,义正言辞,“大人这人身上疑点重重,不能轻易放走,他的身份必须再查验一番。”
“查验个屁!”胡道怒声吼一句,半夜爬起来弥补错误本来就烦,偏偏这个让他小命难保的始作俑者还愚蠢至极,可恶,实在可恶!
“看好了!这位许公子可是顾老将军的忘年交,你有眼不识泰山,搁这还有理了是吗?”
想了一肚子说辞准备据理力争的王领头喉头一哽,顾林谁不知道啊,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神将。
可是,王领头偷瞄了一眼波澜不惊的沈浊,不敢相信这个嫌疑犯和顾林是忘年交,他觉得自家县令可能被骗了,正准备劝说两句让县令清醒清醒,就被不耐烦的胡道推到一边。
“去去去,滚一边去,惊扰贵客的账明天再给你算。”
说罢,胡道回头,继续对沈浊陪笑,“许公子恕罪,我明天就收拾他,牢房湿冷,咱先出去?”
沈浊把状况外的二楞拉到身边,面色不变地点头答应,跟着胡道往外走,在经过满脸不可置信的王领头时,递出一份十分同情的眼神。
垂下的衣袖被人小心扯了下,沈浊低头,见二楞一脸惊奇地盯着他,“没想到啊,你和顾老将军关系竟然这么好,我一直以为他不喜欢你呢。”
那老人家的确不喜欢我,沈浊心里回了句,表面毫无波澜,递给二楞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二楞显然会错了意,看沈浊的眼神都变成了崇拜。
沈浊假装没看到,视线转移到胡道战战兢兢的背影上,想起顾老将军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了自己而后快的样子,实在想不出顾清是怎么面色不改,说服胡道相信两人是忘年交的。
不过顾清还算聪明,知道自己的名声用处不大,懂得关键时刻拉出亲爹的名声破局。
就是不知道顾老将军知道后会有什么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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