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护你性命
顾清头也不转,像是根本就没注意到房中多了个人,自顾自端起劣质茶壶往碗里倒。
茶叶已经泡发,从逼仄的壶口挤出,落进碗里,舒展开来,遮住半边碗口。
茶香过于馥郁,随着热气散开在不算大的空间里,舒展开的茶叶在碗中漂浮,顾清垂头盯着,眉头拧地更紧。
顾清根本就不会沏茶,平时喝的也都是白开水,若是哪天想喝点不一样的,就会往水里面洒点盐,唯有和他或顾老将军在一块时,才会附庸风雅地喝上两杯。
并且每次喝茶都像经历过饥荒似的,端着茶杯往嘴里灌,顾不上品味就一饮而尽,进肚后还咂摸两下嘴,得出“真苦”的结论。
正常的顾清,是万万不会自己沏茶喝的。
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惹人不高兴了,沈浊无奈,走上前,想从顾清手里把茶壶拿过来,重新帮他沏一壶。
可顾清身子一转,躲过沈浊伸出的手,脸也跟着转到一边,就是不看沈浊。
沈浊手臂顿在半空,怔愣过后收回,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清。
这么大的气性,还真是第一次见。
“将军用那吓人法子把我掳来,总不能是让我来这看将军生闷气的。”沈浊带着笑意道。
顾清像是被沈浊说动,后背挺直些许,又把身子僵硬地转回来。
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但沈浊知道,这脾气十之八九是因为他。不然顾清是不会这样子的,他从不把外面的情绪带到他面前。
顾清是坐着的,沈浊站着,顾清抬头,两人视线一撞,沈浊就从一双圆润黑眸里面找到一丝十分明显的幽怨。
沈浊疑惑,自己应该是没有做过对不起顾清的事,除了身份问题,但这件事上,倒更像是顾清耍他。
“将军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沈浊又问了一遍,果不其然,顾清的眼神更幽怨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热气源源不断从茶盖的缝隙中冒出,像是为顾清的面容蒙上一层细纱,沈浊看得出神,一时没明白顾清的意思,回道:“什么?”
顾清嘴角接着往下垮,加重语气强调道:“我是说,你要来草原这么危险的事儿,你不和我商量就算了,为什么连说都不和我说一声?”
顾清语速稍快,声音也不受控制地变大。
原来是这件事。
沈浊慢半拍地,直愣愣对上顾清的眼睛,看到了里面的失望。
他还是第一次,直面顾清如此诚挚的眼神。
心脏像是被击中最柔软的一块,不受控制地发颤,沈浊思维有些乱,没有立刻回话。
况且,其中考虑的事情很多,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才是最好的。
沈浊垂眸不语,这番反应落在顾清眼里,就是抗拒、不想说。
他被伤到了,嗓音里带了委屈:“你就是这么不信任我,是吗?”
“······不,不是”沈浊被顾清表情激得一慌,连忙否认。
“那是因为什么不和我说,不是不信任我,那就是纯粹地不想让我知道,还是你觉得我根本就不配知道?”
“不,不是将军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将军说。”
“这有什么不知道怎么说的,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顾清坚信就是沈浊不想告诉他,坚持认为他就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顾清坚持己见,沉浸在自己的理解里,眼看人的情绪原来越低,沈浊焦急,插嘴道:“将军不说了吗,将军是知道我的身份的。”
顾清闻声愣住,“什么意思?”
沈浊叹了口气,撩起衣袍,盘腿坐在顾清左手边,期间一直看着顾清,伴随着他的动作视线下移,直到两人平视。
顾清嘴唇紧紧抿着,相比往常少了点血色,沈浊无奈,直视顾清的眼睛,问道:“我是沈浊,对吧?”
顾清瞄了眼沈浊,觉得问题有些幼稚,但还是老实点头。
“那将军就该知道,我是所谓的奸臣的儿子,是个罪人,也是一个被朝廷通缉着的逃犯。”沈浊语重心长,接着道,“我感恩将军一路以来的帮助和保护,但我终究是个戴罪之身,将军还是离我远一点好。”
省得到时候事发,平白无故惹一身腥。
最后一句沈浊没直说,但他相信顾清知道什么意思。
沈浊清楚地知道,无论此番他能不能找到证据,走的都是一条不归路,在这条路里,还是把顾清越早摘出去越好。
这是为顾清着想。
当然,他不告诉顾清的原因,不止这一个,但对顾清来说,这个理由是最直白的。
可很显然,顾清根本就没理解沈浊的意思,只见顾清眉头一挑,说道:“所以你觉得我愿意带你来北疆,我一点都没考虑过这些事是吗?在你心中,我就是这么个莽撞的人吗?”
不是,但沈浊不想说,前不久被埋藏在心中的恐惧有了几分冒头的趋势,沈浊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话题。
“不是,将军我们不聊这个了好吗,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但顾清突然不依不饶起来。
盘腿而坐的动作不好起身,沈浊手臂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却被顾清抓住了手臂。
隔着厚厚的衣物,明明什么温度都传不到肉体上,但沈浊像是被烫到了,动作被迫中止,沈浊维持着半起不起的姿势,对上顾清执着的眼睛。
“可我还没说完,沈浊,我既把你带了过来,就没打算丢下你不管。你要找你父亲被冤枉的证据,我可以帮忙。”
不知为何,沈浊突然觉得顾清的精神有点不好,声音还算大,可莫名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错觉。
可他现在没空理会这些,听了顾清的话,他嘴角挤出一抹冷笑,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嘲讽谁。
“可将军以什么理由或是身份帮忙呢?”
沈浊垂眸看了眼握住自己手臂的,历经过刀枪磨砺的手,骨节分明,雄劲有力,他忽然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了,他看向顾清,面色有些狰狞。
自意识到顾清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口,让他每一次受到顾清的好意时,都被鞭挞一次。
为什么呢?
他沈浊凭什么呢?
前世他被利用,被陷害,风雨飘摇一生,虽然拖着断掉的双腿,过着狼狈的生活,但他至少无愧,不用日夜计算着到底欠了别人多少,也不用揣摩着到底要怎么还。
或者就算是受到好意,对他而言也只是一场利益的交换。
利益复杂却也简单,不牵扯莫须有的感情,他还可以做到游刃有余。
可重生一世,什么都变了,他知道自己应该觉得幸运,前世没有盼来的救赎,这一世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如今真的有个人,愿意不计回报地帮他、护他。
可是,当这些真正发生到自己身上时,他又开始问自己为什么。
顾清为什么要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他沈浊配不上这样赤裸的好意。
他就应该像上辈子那样过得颠沛流离。
“将军啊,”顾清愣住了,但沈浊还是接着说了下去,“若我们是朋友,或是亲人,再或者是爱人,我就更不能接受你的好意,我不能清醒着,把你往火坑里带。”
顾清似是没料到沈浊会这样说,他盯着前上方含着水光的桃花眼,叹了口气,道:“你不用有负担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什么意思?”
沈浊哑着嗓音问道,什么叫都是他应该做的?
第三十九章 我答应过一个人
“我答应过一个人,会护你性命。”
说不出什么滋味,沈浊半蹲的姿势维持了半天,终于在听见顾清这句话时泄了气,顺着抓着他手臂的力道瘫坐下来。
沈浊忽然有些茫然,他有些呆愣地抬首,对上顾清诚挚的表情时又连忙恢复正常,用仅剩的余力挤出个笑容:“原来是这么回事,谢谢将军告知。”
明明是轻松的语气,但里面好像有些说不明的落寞。
顾清觉得有些奇怪,可对面的人分明在笑,姣好的薄唇轻轻扬起,和往常没多大的差别,他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笑着回道:“不用谢我,你该谢的是那位恩人。”
“对啊······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面,我可真要好好感谢他。”
沈浊不再看顾清,他移开视线,目光在空旷的帐篷里逡巡,最后终于找到了落处,停在茶水中漂浮的翠绿茶叶上。
即使在处在帐内,严冬的寒冷也无孔不入,此时茶水早已凉透,就连先前还漂浮着的茶叶都没了动静。
“这茶……将军是为我沏的吗?”
“嗯,可惜我不懂这些东西,沏失败了——”
顾清还没说完,就见沈浊端起碗就往嘴里灌,他连忙出声阻止:“诶!别喝!”
顾清一把夺过沈浊手里的茶碗,可已经晚了,碗中的茶水只剩一半,另一半已经进了沈浊的肚子。
“咳!咳咳······”
以桥正里
茶水凉透,又苦又腥,沈浊被呛到,手臂撑着桌沿,躬身咳了半天,起身时,眼尾已经爬上了红痕。
“你又不是不懂这东西,这不一眼就能看出来没沏好嘛,为什么还要喝。”
“将军亲手沏的茶,不能浪费不是?”
平平淡淡的语气,甚至还带着点笑意,可顾清听着,就是觉得有些别扭,他又在沈浊脸上探究,发现这人语气虽然依旧云淡风轻,眼尾却是下垂的。
有点可怜。
顾清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沈浊不对劲。
他心脏一软,收回抓握沈浊手臂的手,改为落在对方肩膀上,把人的身子掰正,皱眉靠近,盯着因他动作而微皱的眉眼,试探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办的事了,说说看,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没,”沈浊笑着摇头,仰身躲过顾清放在他肩上的手,“不劳将军费心,我自己能解决。”
“你确定?有问题一定要告诉我。”
“嗯,我确定。”
顾清无奈,放弃追问:“啊,那行吧,需要帮忙就直说。”
沈浊点头,抬头时顾清已经看向了别处,此刻他瘫坐在地上,比盘腿正坐的顾清矮了一小截,于是正正好,能够看到顾清的脖子。
为了防寒,顾清今天穿得衣服衣领比往常的高。
只见喉结处在脖子中间偏上的位置,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禁欲,不自觉地撩人。
可一想起顾清刚刚说的话,沈浊眸子又暗淡下来。
原来,顾清对他的好,是因为之前有过承诺啊。
还是对别人的承诺。
而他,只是一个从诺言中获益的局外人。
真不知道是该感恩还是该埋怨······
沈浊懊恼于自己的自作多情,总是想搞清楚为什么,现在终于知道答案了,他又开始后悔。
后悔问了。
若是没有今天的冲动,他或许还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如今,连自欺欺人的路都被自己堵死了。
顾清似乎想到了什么烦心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沈浊跟着看过去,才注意到顾清头发有些毛躁,像是被硕北的寒风蹂躏了许久。
随着手臂的上举,顾清的袖口向下褪了些许,露出比上之前更加有骨感的半截小臂。
顾清常年习武,腕骨本就比寻常人更突出,如此一来,倒是看上去更有力量感了。
但沈浊此刻无心欣赏,他突然意识到,顾清瘦了。
为什么?
视线下移,掠过顾清蹙起的眉头,停留在眼底的乌青处。
沈浊想起外面还未风干的新鲜泥土。
再加上顾清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中原服饰。
“将军来这,是和战事有关吗?”沈浊问道。
“嗯,”顾清点了点头,“我来探查一些军情,估计要在这待上一段时间。”
沈浊闻言点了点头,心中涌起疑惑。
他虽对这场战事了解不多,但这毕竟是和他父亲罪名相关的事,前世还是关注过的。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顾林的行军计划中,根本就没有深入敌营探查这一环,但这一次却是有了,这应该是顾清的主意。
顾清虽然打过一场漂亮的胜仗,但按资历而言,他目前还只是一个新入伍的小将,刺探军营这般关乎胜败的事,想必应该不会落到顾清身上。
于情于理,顾清都不应该来这。
但顾清现在就在面前。
以前沈浊不敢把自己看得很重,总觉得自己不配,可现在突然有了个素未谋面的恩人。
连带着顾清对他所有的好都有了理由。
这一次,顾清前来,肯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还真是荣幸,沈浊心想。
“哦,对了,”顾清手指在桌面一敲,转过头来,“探子说你现在住在敌营里,那太危险了,你就不要回去了,老实呆在这儿,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这件事上将军不必费心。”沈浊摇头说罢,随即想到顾清的目的,又加了句,“我暂时还能护好自己的性命。”
沈浊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了,便无意再聊:“将军,那两位跟在我后面的士兵呢?”
“你要走?现在?”顾清看了眼已经暗下去的天色,道,“你今天应该吓得不轻,就在这歇一夜吧,明天我安排人护送你。”
沈浊挤出个浅笑挂在脸上:“将军还说呢,也不知道是谁没由来地就要绑架人。”
“那不是想给你个教训,谁让你什么事都不和我说。”顾清挠了下头,不好意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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