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祺双手握拳,回忆起不久前几个少年挤眉弄眼嘲笑他的样子,终于下定决心,他长抒一口气,跨上自己的小马驹,跟了上去。
极北吹来的寒风冷得刺骨,虽是出生在草原,但哈祺从小就被可汗和母亲保护得很好,几乎没在冷暖上面受过罪。
如今冷风像刀子一样往脸上刮,又冷又疼,他感觉自己的脸就像是裂开了无数的小口,疼痛爬满了全脸,密密麻麻,难以忍受。
就连灌进鼻腔的空气,都是疼痛的,它带着极寒,钻进肺腑,冷得他直打哆嗦。
等哈祺终于来打阿契丹等他的地方时,天色已经在不知何时暗了下去,灰蒙蒙一片,距离稍微远一点就看不清楚前方是什么。
哈祺还是害怕,他极力往阿契丹身边靠,可是阿契尔的马比他骑的要高出许多,再加上他个子小,所以根本就做不到平视阿契丹。
哈祺仰着脖子往上看,初冬的月亮出现得总是比较早,挂在料峭的树梢散发着一寸寸冷到极致的光亮,很微弱,很清冷,但足以让他看清哥哥的轮廓。
借着月光,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正在哈祺惊喜着想像对母亲那样的撒娇获取关注时,陡然发现自己的哥哥的神情不正常。
此时他哥哥正注视着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折射着月亮的冷光,骇人至极。
哈祺不可自抑打了个哆嗦,他忽然想起曾经见过的一幅画,那是一只孤狼在猎食猎物,哥哥的眼神,真的好像那个对猎物志在必得的狼。
意识到自己对哥哥的比喻,哈祺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他下意识拉着马匹的缰绳后退,可是缰绳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阿契丹手中。
“哥······二哥,我还是害怕,咱等天亮了再学可以吗?我想回去了,我想见父王······”
哈祺乞求的目光与阿契丹的交汇,期望寻个宽容,可不知是哪一句话刺激到了人,阿契丹的笑容瞬间放大,眼睛如兽眸般危险眯起,闪过一丝凶光。
“这可不是你说得算,现在,把弓箭架起来,我来教你要领。”
阿契丹说着,搭弓射箭,朝深蓝的天空射去,就在哈祺不明觉厉之时,一只本无声飞过的鸟被射了下来,砸落在地。
“就今天一次机会,错过了以后可就没有了。”阿契丹看也不看倒霉的坠鸟,只对着哈祺道了句,声音里带着不耐和志在必得。
哈祺看着掉落的飞鸟眼睛一亮,对阿契尔的崇拜之余,也渐渐被压下恐惧,他从后背中的箭篓拿出箭支,学着阿契丹摆好自己的动作。
一场教习持续了许久,直至天色彻底暗下去,月亮的位置也从一个树梢换至另一个树梢。
锋利的箭矢穿破空气,摩擦出一声刺耳的声音,在将落地之时贯穿一只兔子的脖颈。
“中了?我射中了!谢谢二哥。”
哈祺高兴地欢呼雀跃,身后帮他纠正动作的阿契丹的面色已经沉了下去。
“三弟,”阿契丹嗓音平静,不见息怒,像是平稳无波的死水,带着杀机。
“你天赋不错,日后勤加练习,一定会做得更好。”
“嗯,谢谢二哥,我会的。”哈祺抱着手中的弓箭爱不释手,来回摩挲几遍后还特意翻出中衣的纯白袖口来擦一擦。
这些动作无一例外,全落尽了阿契丹的眼睛里。
“那么,现在还有最后一项,去林子里,猎一样活物出来。”
“可······可是,二哥,今天太晚了,明天可不可以……”
“不可以。”阿契丹说得绝情,不给哈祺一点转圜的余地,道,“我从明天就开始忙了,没空再教你。”
这一句话对哈祺来说,杀伤力无疑十分巨大,他不忍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于是抖着声音道:“好吧,那我进去了,二哥等等我好不好?我想和二哥一块回去。”
听到这段话的阿契丹眼神已然不是怜悯或者对弟弟的关爱,他不说话,只伸手推了一把哈祺的后背,让人上马进林。
盘亘交错的树枝被月光一照,阴影投在落满枯叶的、土地上,稍微一踩,就会发出不敢重负的凌乱吱呀声。
偏偏夜晚的树林又是分外安静,犹如死水组成的汪潭,不动声色吞噬所有活物,然后将他们碾作碎片。
声音对比之下,惧意席卷而来。
哈祺才踏进树林不久,后背就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里衣也被浸透,粘在皮肉上,黏腻又冰冷。
恐惧如同树林暗处的阴影,在周身环伺,时不时扑上来咬上一口。
哈祺双腿打颤,茫然往身后看去,他想试试还能不能看到哥哥,可转身看到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二哥······哥!”
声音太大,林中鸟被惊醒,警觉起来,扑棱着翅膀往上飞,树林随之嘈杂起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哈祺总觉得这些杂乱中还有一些不像是兽类的声音,他是真的怕了,想往回走,可入目的皆是斑驳的树影,根本就记不得他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兽类的声音渐渐归于平息,可先前勉强捕捉到的异样的声音却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且越来越近。
哈祺攥紧缰绳,调转马头准备往会跑,可他一个“驾”字的声音还没落下,就感觉脸上突然被迸溅上一股温热的液体。
铁锈味扑鼻,让人恶心,哈祺哆嗦着手摸脸,撤下时就见自己一手的鲜红。
想大喊救命,但喉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纵使嘴张到最大,他还是发不出声音。
马驹不受控制地倒下,哈祺砸进满是落叶的泥土里,枯叶下的泥土未干,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耳朵贴在地上。
地面轻微颤动,脚步声渐近。
哈祺想要逃,可他的一条腿被压在马下,沉重的重量下,他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视野中出现一把折射着冷光的刀,接着是数双漆黑的马靴,哈祺能感受到,那把锋利的刀刃此刻正架在他的膝盖上。
没有多余的话,长刀被高高举起,此刻的月亮恰好被厚重的云层遮住,没了光影,
哈祺听见了刺耳的破空声,那声梗在喉口的尖叫终于突破了束缚,从口中冲撞出来。
“啊!”
这声尖叫像是一根导火索,彻底把寂静的荒林变乱,树叶被践踏的声音闯进耳朵,还有刀锋相撞的声音。
嘈杂一片。
哈祺不知道突然出现的是谁,只知道自己膝盖的上方,有两把利刃在交锋,碰撞的“铿锵”声成了钻进耳朵里的最响亮的声音。
有两股人打了起来。
杂乱很快归于平静,第一波出现的刺客已经全部瘫倒在地,不知死活。
四周重归寂静。
看来剩下的这些人,是来救他的。
劫后余生,哈祺感激之余,长舒一口气。
可这口气最终还是没能彻底被呼出来,它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破空声打算,不上不下的卡在口中,随后变成一阵声贯彻大半个树林嘶鸣。
一支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直直穿透他横在马肚上的小腿,钉在马驹的肚子上。
鲜血汩汩,浸染了半个马身。
第四十四章 把好戏再演一遍
哈祺长这么大,一直都是被捧在手心宠着的,从不曾感受过如此的剧痛。
他痛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因为腿上的剧痛醒来,视野昏暗,时间应该并没有过多久。
腿上又是一股突然的剧痛,哈祺尽最大的努力仰头向伤腿看去,就见一人正在好奇地晃动贯穿他小腿的箭。
男人半蹲在他腿侧,脑后的几绺小辫滑到胸前,遮住了大半的络腮胡。
男人扭头和旁边人说话,操得是一口他听不懂的语言,哈祺想开口问下情况,可干痛的喉咙发不出声音。
“不会残吧,我控制着力道呢,而且还特意射偏了,又没伤到他骨头。”
顾清半蹲着嘟囔,身子突然被旁边人一怼,差点没身子一晃趴到一旁死去的小马驹上。
“将军,人醒了,不要说了。”冯结压低声音提醒道。
当着伤者的面讨论是怎么伤人的实在是不道德,他希望自家将军能明白。
可顾清显然不明白。
“这有什么问题,他又听不懂。”
顾清根本就不在意,他垂眸,又晃了下箭身,见还能动,确定没卡进骨头里,放下心来。
可也因为如此动作,身侧传来一声痛极的呜咽。
“好疼……”
顾清看向双眼警惕的哈祺,装出和蔼的样子,温声道:“小公子怎么在这,怎么会受伤?”
顾清面不改色地询问,哈祺却是听得满头雾水,他听出来对方说的是中原话,但他听不懂。
再加上小腿处传来的痛楚,他哆嗦着,小嘴张了半天愣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顾清等了半天,确认对方是真的听不见官话,才用刚学会的胡人语磕磕绊绊重复一遍。
这次哈祺听懂了,勉强交代一些,并小心道谢,顾清对哈祺的道谢很受用,直接把他把人弄伤的事抛在脑后。
他胡人语只是个半吊子,靠的就是临时把佛脚学来的,几句日常话已经是勉强,更何况是正事。
顾清把冯结拉到前面交流,自己研究怎么拔箭,一番折腾下来,已临近午夜。
荒原上寻不见客栈,只好在树林里歇一夜。
顾清醒来时,哈祺正靠着树干发愣,看这人眼底浓重的黑眼圈,就知道这是因为太痛了睡不着。
哈祺一见顾清醒了,就靠手臂慢慢挪到顾清身边。
“我叫哈祺,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哈祺很虚弱,脸色苍白嘴唇无色,像是快被冻死了。
实际上也是这样,可没办法,顾清他们为了轻装上阵,就只带了换洗衣物和一些需要贴身带的东西,没什么额外能保温的东西交给哈祺。
再加上昨晚虽然顾清有意放水,但哈祺那些流出来的血是真的,流血过多导致的寒冷,他也没有办法克服。
“我父亲是乞哈尔部的首领,你们救了我,可以来王庭找我,我要让父亲给你们奖赏。但现在,我要走了。”
哈祺说完,靠在身后的树干慢慢起身,受伤的右腿不能用力,哈祺只好一瘸一拐地离开。
“你要去哪啊,回王庭吗?"
“嗯,但我要先去找我哥哥,他还在外面等着我,我得赶紧回去。”
顾清听完,往周围环顾一圈,给哈祺捡了条木棍,道:“你先用着吧,昨儿我们进来时,没见着外面有什么人,可能是先回去了吧。”
“不可能,我哥答应过我在外面等我呢。”哈祺高声反驳。
对于还处在天真阶段的小男孩的盲目信任,顾清不置可否,他耸耸肩,把木棍交到哈祺手上,道:“那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去吧。”
哈祺道过谢后离开,顾清赶着哈祺一瘸一拐的身影,有看了眼风雨欲来的天色,继续闭眼睡觉。
再醒来,已经是正午,彼时冯结等人已经收拾好行装,只等他醒来就能出发。
“将军,哈祺还没有走,他在顺着林子边缘找阿契丹。”
“嗯,”顾清应了句,思维还没彻底从昏睡中恢复,“昨天的刺客,问出什么来了吗?”
“昨天一共活捉了三个,其中有两个还没等审问就自尽了,还剩一个交代了,但我们暂时不能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他说,阿契丹交代让取哈祺的性命。”
“取性命?”顾清挑眉看向黑云涌动的天空,问道,“你相信吗?”
冯结自然是不信的,他不是没看到昨天的刺客是对着哈祺的膝盖往下劈的,但这理由一点都不充分,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胡人杀人到底有没有传言中把人大卸八块的癖好。
冯结摇头,面色有些凝重,但也没说什么。
“嘿,我也不相信,阿契丹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不过也不一定,毕竟阿契丹那人不能以常理待之。”
顾清说得轻松,只是蹙起的眉头并没有要松懈的迹象。
冯结有些无奈,相比于跟来的其他人,他知道的其实更多一点,但知道的多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譬如现在。
收拾东西的弟兄们各个认为计划实行地完美无失,只有他知道,顾清只是表面看上去胸有成竹,实际上也只是在赌。
他们的计划本比这复杂得多,哈祺这只是偶然碰到的机会。
其实无论按不按计划走,他们是都在冒险,只不过是危险性大与小的区别罢了。
“既然如此,那就按昨天商量的计划来吧。”
顾清起身,拍了拍衣服,许是风雨欲来的原因,黏在衣服上的尘土被空中的水汽打湿,根本就拍不下来。
恰在这时,一阵裹挟着寒意的冷风吹过,掠过无数枝干,将众人的衣物撩了起来。
枯叶被狂风卷起,空在中打着转落下,原本还算清晰的视野在一瞬间变得模糊至极。
大作的狂风没有止息的迹象,顾清把一片半张脸大的枯叶从脸上撕下来,下令出林。
树与草交界的近处,哈祺果然还在寻找着,只是佝偻的身形暴露了他的恐惧和茫然。
“将军,可要上前把他喊过来?”冯结询问。
“不,再等一等。”顾清说着,看向从远处迅疾冲来的雨幕,“这孩子太天真了,还得再给他上一课。”
大雨倾盆而下,哈祺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的,他似是踩到一块绊脚石,哐当摔在泥水里,抬起头时,原先还带着婴儿肥的无辜脸蛋已经狼狈不堪。
豆大的雨滴从高空坠落,砸在脸上的感觉并不好受,顾清的视野被雨幕模糊,他朝哈祺跌倒的位置眯了眯眼,命令道:“按昨天的步骤,把好戏再演一遍。”
第四十五章 不要让我失望
哈祺被顾清抱着回来时,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小脸已经变得煞白,他满手的伤口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糠,皱皱巴巴的,就连指甲也变成了毫无血色的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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