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不比中原,药材并不常见,沈浊废了好大的功夫,才从巫医手中讨来了点药。
回到寝帐时,顾清正背着手四处打量,他手臂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血痕犹存,红呼呼一片,像是糊了一整个胳膊都黑红膏药。
沈浊眉头紧皱地走近,顾清倒是神情放松,仿佛受伤的不是他,悠哉道:“看来阿契尔并没有为难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沈浊把人拉到桌前坐下,拿来浸湿的毛巾一点点帮忙去除血污,见伤口真的只是看着骇人才放下心来,“难道将军就是专门来看看我有没有被为难的?”
“那倒也不是。”
沈浊不懂武器,看不出顾清手臂上的是不是刀伤,只好开口询问:“将军这伤,是阿契尔弄得吗?”
“嗯,”顾清点点头,面露疑惑,“你怎么知道,我觉得我行踪够隐秘的了。”
“猜的,阿契尔身上也有伤,只是比将军身上的更重。”
沈浊说着把沾满血迹的毛巾扔进水盆,血迹洇出来,将澄澈的净水染成红色,沈浊瞧着,似是漫不经心道:“他比将军伤得更重呢,将军这一战,可有把先前吃的亏讨回来?”
顾清猛地抬头看向沈浊,就见对方视线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戏谑,道:“什么意思啊,你都知道了啊?”
“不然呢,我不是早就说过,将军并不像是会撒谎的人。”尤其是对身边熟悉的人。
顾清神色懊恼:“好吧,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
真的是愧疚,顾清垂下头,被雨水打湿的头顶成了视线的中心,这个样子,倒像是淘气被抓包的小狗,可怜巴巴的,生怕主人责罚。
沈浊无奈,他隐约明白顾清想瞒着自己原因,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有负担。
可顾清不知道,他越是这样,自己就越是过意不去,就连从始至终都难以说出口的情谊,也会变得越发难言。
并且,虽是知道顾清如此,不过是因为中间有一个从未出现过的自己的恩人,但也正是如此,他也跟着不知道到底该怎样面对顾清,以怎样的心境来接受这赤裸裸的好意。
沈浊自知是个自私的人,也知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大大方方和顾清相处,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对方的好意。
但是他做不到,沈浊这段时间总是在想,顾清对他,到底有没有一点报恩之外的情谊。
答案应该是有的,只是那种情谊很纯粹,纯粹到不容外物染指。
就像顾清这个人一样,极致的真诚,纯粹的天真。
不得不说,顾家上下把顾清这个孩子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让每一个抱着目的接近顾清的人,都会因为怀有的心机而自惭形秽。
毫不例外,他沈浊就是其中之一。
越想越糊涂的关系,沈浊也跟着难捱,他总觉得自己面对顾清时总是处在两个极端之中,一边是与顾清的真诚相配合的感情,另一边,则是他常年在官场游走试炼出来的,一种连自己都是无知无觉的,下意识的虚伪试探。
“唉······”沈浊叹了口气,把拿来的药膏抹在顾清伤口上,道,“将军其实可以试着,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不然,我会越来越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和将军相处的。”
第四十七章 将军不会在里面下药了吧?
沈浊说出话后一愣,他竟又在不知不觉中僭越了,这些事,顾清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怎么可能听他的。
万万没想到,顾清竟然脱口而出一句道歉。
“抱歉,我本想着你最近状态不好,不想让你多忧虑,不料适得其反,反倒让你更忧虑了。”
沈浊被顾清一句话给说懵了,他没想到顾清竟然这么赤诚,赤诚到让人无地自容。
他竟一时半会想不到该怎么接话。
顾清也不再说话,帐内的气氛变得凝滞,就像有一团浓稠到化不开的黏液,死死堵住喉口,让人说不出话。
直到帐外传来一声呼唤,凝滞的气氛才被打破。
终于找到喘气的机会,沈浊长舒一口气,出帐去接下人送上来的汤药。
回来时顾清还是一副自责到无以复加的样子,沈浊瞧着此人微垂的头颅,被灯光映得有些温暖的后脖颈,以及桌上无意识扭在一起的手指,到底是心软了。
“我没有要怪将军的意思,只是不想在将军有烦心事的时候,我非但不能尽己所能为将军分忧,反倒是还需要将军事事考虑我的感受,那样我实在过意不去。”
沈浊说罢,汤药放在一边,“正好是饭点,将军也吃些垫垫肚子吧,不然空腹喝药不好。”
可顾清看了桌上仅有的两碗米粥,摇了摇头,“这些不能吃,你也不要吃了。”
见白粥被推到一边,沈浊还以为是顾清担心胡人给他下毒,摇头道:“将军放心,我对阿契尔还有用,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做手脚的。”
“不,不是说他们做手脚。”
“那是为了什么?”沈浊无奈,淡笑道,“总不能是将军做了手脚。”
沈浊说罢,见顾清一副默认的架势,又看了眼还冒着白气的粥,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不会吧,将军不会真的在里面下药了吧?”
“这还能有假的?”顾清反问,抬头时眉毛挑起不甚明显的弧度,眸光也亮了些许,显然有几分自得。
那就是真的了,可想到顾清不久前还在流血的手臂,沈浊实在高兴不起来,不赞同道:“我记得阿契尔带出去的兵不少吧,将军既是来刺探敌情的,就应该根本就没带多少兵,以少战多的买卖,又是在敌人的熟悉的地形上,将军就不怕有危险吗?”
顾清闻言并不怎么在意,解释道:“我们本来打算只是单纯地搞偷袭,不近身,也就没那么危险。但是,我看着阿契尔那抢完我们粮食又耀武扬威的样子,实在是难受至极,于是就冒险给他们添了点料。虽是没来得及制定严密的计划吧,但好歹也算是出其不意,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危险。”
沈浊脸上的严肃并没有消散,他还是不赞同顾清的做法,时到今日,他才终于明白顾老将军明明是练兵有一手的名将,却还是管不住顾清的原因了,不是顾老将军心软或者是技不如人,而是顾清的思维实在是太跳脱了。
跳脱到可能前一刻还在老老实实保证不会冒险,下一刻就剑走偏锋,哪里危险就往哪里闯。
这种思维在战场这种意外和结果不知哪一个先来的地方不失为一件好事,但同样,也可能是致命的弱点。
“好吧好吧,”最后还是顾清妥协,“其实真的没冒多少险,我们没把全部的粮食都投上药不是?”
嘴上这样说,脸上却分明写着懊恼,“我们就成功下了五袋,他们抢了上百袋的粮食,五袋实在是便宜他们了。”
正嘟囔着,又突然想到什么,眼睛突然一亮,就连瞳孔都散发着难得一见的期冀,嘴角也跟着咧开:“话说,阿契尔今天虽然受伤了,但他一定会庆祝的,庆功宴嘛,一定会用战利品做的,还真希望阿契尔能吃到被下了药的。”
沈浊从没在顾清脸上看见过这么堪称猥琐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和一般的小人得志又有所不同,别人脸上的令人生厌,而顾清脸上,偏偏又多了点纯真。
把心机写在脸上,装出狡诈的样子,偏偏又让人讨厌不起来。
沈浊无奈,也开始好奇:“所以将军到底往里面投的什么药?”
“时间紧急,没能找到有用的毒药,于是就寻了些牲畜用的泻药。”怕沈浊听不懂,顾清补充道,“就是草原上嘛,有时候牛羊吃多了不消化,就得用药给他们化化食,这东西对人应该也有作用。”
得意的笑容压都压不住,顾清笑着,因发烧出现的倦容消散了不少,只是嘴唇依旧没有血色,沈浊心疼:“这粥不能喝,这个时候也不好去找别的吃的,将军只能空着肚子喝药了。”
“诶——谁说没别的吃的了,”顾清收到沈浊疑惑的目光,手伸进胸前的衣襟中,掏出个皱巴的油纸包,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张面饼,“这不就是吃的嘛。”
不过是一张普通的面饼,干巴巴的,连馅都没有,应该是行军时用于饱腹的东西。
干硬的面饼被顾清用蛮力掰成两半,其中一半送到沈浊面前:“喏,一人一半,今晚就用这个垫肚子吧。”
面饼的边缘崎岖不平,犹如断裂的木材,沈浊一直都知道行军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但也不曾想过竟艰难到如此地步,更何况顾清还是个在京中官宦人家中长出的孩子。
他不忍再占顾清的粮食:“将军吃吧,我不饿。”
顾清根本就不理会他的推辞,直接伸手把饼掖到沈浊手中:“得了吧,你看着也不像是不饿的样子,吃点吧,也不知道他们要是真泻了,明天早上还有没有力气做饭。”
“······”
这理由,实在无法拒绝。
沈浊接过半张饼,和顾清对视一眼,得到鼓励后就张嘴咬了上去。
他自认牙口还不错,可一嘴下去,饼还完好无损,只是表面多了一排深浅不一的牙印。
沈浊:“······”
顾清:“忘了提醒你这饼真的很硬了,你要是咬不动,可以用水泡软了再吃。”
顾清说着,一口咬上手中的面饼,不怎么费力就扯下一块来,在嘴中嚼了几下就喉结一滚吞进肚子。
这番景象在沈浊眼里就是赤裸的嘲笑。
沈浊倔劲上来,磨了磨后槽牙,铁着头又啃了一次,脖颈拼着劲后仰,终于让他扯下来一小块,手因为惯性猛地向前,差点脱手把饼给扔出去。
顾清:“唔······”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浊脸一红,最后还是去倒了半碗茶,泡着吃了。
泡软后的饼倒也还算可以,两人吃完后,顾清端起碗把退烧药喝了下去,随后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沈浊面前。
匕首并不陌生,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沈浊有些不敢相信:“玄天?”
他明明把匕首交给二楞,并嘱咐说是如果他到过年还没有回去的话就再转交,怎么会提前到顾清手里。
“不然呢?”顾清挑眉,这下换成沈浊无所适从了。
“你不要怪二楞不听话,一切都是我安排给他的,相比于你,还是我在他心中的形象更可怕一点,他害怕我是应该的。”
沈浊点点头,他并没有要怪二楞的意思,毕竟顾清才是他真正的主子,他只是突然明白过来二楞在他去到赵府后变得异常粘人的原因了。
沈浊收回思绪,看向折射着森冷光泽的匕首鞘,心中滋味杂乱:“原本打算回去后还给将军的,现在到将军手里了,那我就不用惦记着要还了。”
顾清从只言片语中琢磨出点落寞,却并不怎么在意,只以为是错觉:“上次忘了给你,这匕首你留着,带在身上,关键时刻也能有件武器防身。”
兜兜转转,竟是又回到手中。
沈浊点点头,敛起心中乱七八糟的思绪,把匕首拿在手中。
刻有暗纹的鞘身有着粗糙的质感,匕首沉甸甸的,有这重量压着,心中跟着踏实了一些。
沈浊正要说话,帐外就传来阵阵嘈杂,难受的呻吟混着愤怒的吼叫,犹如黑暗深林中野兽的嘶鸣,只是听,他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顾清笑了起来,眼尾的弧度再次向上挑起,勾勒出一对开心至极的眉眼:“嘿!应该是药效发作了!”
第四十八章 这也太没道理了
顾清没有猜错,的确是药效发作了。
起初还只是几声格外嘹亮的哀嚎,短短一刻钟时间,声音就已经扩散到不可估计的范围,声声跌宕,吵得人脑仁生疼。
与外面相比,帐内完全可以说是安静而美好。
如果没有顾清的肆无忌惮的笑声的话。
帐外的火光并没有被帐布完全遮挡,还有微弱的亮光渗透进来,沈浊收回外望的视线,无奈地看向顾清。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顾清的笑容就没停下来过。
如果不是站在立场的对立面,他一定会鄙夷这位幸灾乐祸的家伙。
“哈哈哈哈,原本我还担心阿契尔吃不到下了料的米,现在一想,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营地里面都是大锅饭,肯定是将所有的都混在一块,里面哪怕只有一袋被我们下了料,他们就都躲不了,哈哈哈哈!”
顾清一手捂着笑疼的肚子,举起伤手,用包扎伤口的布料蘸去眼角笑出的眼泪:“我现在光是想,就能猜到他现在有多惨, 不是我说,他现在一定在骂我。”
沈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十分无奈,同时也被顾清的笑声感染,跟着笑了片刻:“兵不厌诈,的确是他输给将军一招,只是将军还是不要笑得这么大声了吧,省得让外面的听见,还以为我们和他们吃的米被下的料是相反的呢。”
顾清闻言立刻敛起笑意,恢复严肃样,道:“你说得对,还是低调点吧。”
笑声消散,帐内终于恢复了安静,外面的吵闹顿时变得格外突兀,沈浊收拾完桌子,才注意到顾清身上的衣服颜色深得不正常。
刚不久前他的注意力全在顾清的伤口上,忘记这人是冒着大雨赶来的了,上手在顾清衣服上摸了一把,果然,都是湿透的。
也不知道这身湿衣服在身上穿了多久了,竟然连水都不滴了。
怪不得发烧呢。
面对沈浊伸来的手,顾清想躲来着,可是他刚刚正高兴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时,沈浊的眉眼已经阴沉起来了。
“呵呵,这不是时运不好,赶到下雨了嘛,不过问题不大,我体温高,一会儿就暖好了。那什么,你休息吧,趁现在乱得很,我得走了。”
说着就要起身,可刚起到一半,就被突然出现在肩膀上的手给截住了动作,比从前更湿热的吐息连带着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不急于这一时,我还有话和将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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