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前有一群人在等他们,准确来说,是在等顾清。
沈浊瞧着前方略显拥挤的人群,突然想起什么,他向后靠了靠,后背贴上顾清结实的胸膛,问道:“将军和他们说我也同行了吗?”
“没有啊,他们看见你不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提前说。”顾清回道,语气蛮不在意。
想起之前顾老将军在客栈中的发言,沈浊眼皮狠狠一跳,连忙低声道:“将军先把我放下来吧,等你回去和顾将军他们说明白,再来接我也不迟。”
“为什么?有必要吗?”顾清十分不解。
沈浊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眼看营地越来越近,他只好焦急道:“将军先把我放下——”
话声戛然而止,沈浊没再继续往下说。
因为已经晚了,顾老将军的笑脸已经垮下去了。
顾林原本欣喜至极,儿子终于争了回气,让他这个老父亲长了把脸。
于是他拉着一众将领特地来营地外面等。
可没想到,时隔半年,场景重现,顾清这小子竟然又把人给带回来了。
还这么光明正大。
简直就是把他之前说的话当屁吃!
沈浊的位置在顾清前面,他一直注视着顾林的面容,自是将顾林所有的表情变换尽收眼底。
顾林的表情每严肃一分,沈浊的心就更凉一截。
真是越看越心惊。
逃离无望,沈浊认命地闭上了眼,在心中默默点蜡。
他倒不是担心自己,之前的事发生后,他相信顾林不会再想要他的项上人头了。
顾清则不然,他实在是太莽撞了,这么明目张胆地先斩后奏,不是明摆着将亲爹的教诲当耳旁风又是什么?
纵使沈浊再担心,马的速度也是分毫不减,他们还是准时到达。
顾清拽住缰绳,马身顺势仰起,两人停在了离顾林约一丈远的地方。
纵使顾林的视线不在自己身上,沈浊还是感受到了压迫感,他微垂着头,试图逃出顾林视线的杀伤范围。
恰在这时,他和顾清分离开的后背胸膛又贴在了一起,这次是顾清倾身靠近他。
策马狂奔的原因,顾清的吐息相比平常有些高,沈浊微微偏头,躲避些许。
但还是被吐息影响到,脖颈处溢出麻痒的感觉。
“我才发现,我爹的脸色竟然这么臭?亲儿子胜仗归来,他难道不应该是一派喜气吗?”
顾清的语气实在迷茫,细听之下还有几丝淡淡的委屈,沈浊无奈,心道顾清好像真的不知道他爹的忌讳。
于是解释道:“可能是顾将军不想让将军带旁人进来吧。”
“旁人?”顾清起初不理解,不过也很快反应过来,疑惑道,“你?不对吧,这事儿不是早过去了吗?”
“早过去了?”沈浊不解,看顾林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已经过去了的样子,所以这对父子对彼此的理解可能有误,他试探着问道,“将军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爹早就揍完我了呀。”
“揍完就完了?”沈浊惊奇。
“不然呢?”
顾清的理直气壮,让沈浊想起顾老将军亲自去客栈抓人的场景,无奈道:“那将军可能是错怪了顾老将军,他可能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不会吧……”顾清抬起脸,和顾林对视一眼后,脖子一缩,加了句,“好像还真是这样。”
沈浊严重怀疑顾清脑子里的东西全用在打仗上了,他缩在袖子下的手向后下方移动些许,拍了拍顾清的大腿,示意顾清赶快下马。
幸好,顾清还没有蠢到不懂他的意思,赶在顾林发火前,利落地翻身下马。
沈浊也翻身准备下马,只是他不怎么熟练,这几次都是由顾清扶着,这次指望不上了,只好自己努力。
可顾清又忘了场景不对的问题,下马后自然而然把手递到沈浊面前,沈浊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掌心略微粗糙的手,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放上去。
不过很快,他就不用纠结了。
顾林身后走出一个侍卫,在顾林的默许下一脚把顾清挤开,摊开掌心送到沈浊面前。
台阶送到面前,没有不领情的道理,于是沈浊就由侍卫帮助着下马。
顾清则愣在一旁,终于意识到情况有些严重。
等沈浊落地站稳,顾林已经带人离开了。
顾清则在一旁,眼神茫然又无辜,无声向沈浊求助,
可他真的是爱莫能助。
沈浊叹了口气,走上前,将顾清在颠簸中被风吹歪的领子整理好,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顾老将军也是关心将军,将军快些去吧,说些好话、软话,将军立了大功,应该不会被为难的。”
顶多就是再被打一顿。
但这话太伤志气了,沈浊瞧着顾清的样子,很有良心的没说出口。
顾清被安慰到,点着头重整旗风,大步追上了远去的人群。
沈浊一开始就知道顾林不会小心眼地在他身上找麻烦,这个想法在见有人领他去住处时,越发坚定。
沈浊来到住处时,正有将士紧急往外搬东西,看来是临时得令给他腾地方。
顾林这种两相矛盾的样子挺有趣的,沈浊想着,没有进去,而是在外静等。
虽是冬日,午后的阳光也一样毒辣,照在身上,驱散他在马背上时被寒风吹出来的,彻骨的寒冷。
只是一会儿,冰凉的手脚就开始渐渐回温。
难得的好晴天,天上的云被微风吹拂着,时卷时舒,颇有几分闲散的惬意。
身边没人可闲聊,沈浊也不在意,他轻轻依靠在身边的粗壮的树干上,透过稀疏蜷曲的枝干遥望天际,看云形随着风变换,心境也跟着开阔起来。
不知一个人静静看了多久,肩膀忽然被人从身后轻拍了一下,沈浊的第一反应是顾清回来了,连忙回头,却没见到人。
调皮的笑声忽然转移到身前,沈浊转正身子,就见二楞正望着自己,脸上挂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原来,在沈浊转身的同时,他就从另一个方向转移到前方。
来人不是顾清,沈浊有一瞬间的失望,不过这份失落很快就被他抛至脑后。
沈浊上下打量了一眼变化巨大的二楞,比他离开时高了不少,皮肤被晒黑了,身材却健壮不少。
“几月不见,变化可真大啊。”沈浊赞叹道。
“那是当然,军中的大哥哥们都很照顾我,他们还教我练武呢。”
二楞的喜悦在高一调的声音中显露无疑,沈浊被他逗笑了,这孩子即使身量长了不少,心智却没有多少变化。
依旧是小孩子心性,就连声音,都还是独属于孩子的稚嫩。
沈浊点点头:“看来他们的确把你照顾得很好。”
二楞高兴点头,眸子亮晶晶的,随后,不知突然想到什么,视线开始有些闪躲。
二楞低下头,有点不敢和沈浊对视,垂落在身侧的两只小手扭着衣襟,看着有几分犹豫不决。
沈浊一眼就看出这孩子在想什么,但他没有点明,而是耐心等着,等二楞鼓起勇气自己开口。
掠过的风声开始变得静谧,二楞僵持一会儿,还是开了口:“对不起,我提前把匕首交给将军了,我听到你去草原的时候太担心、太害怕了,所以就连夜去找了将军。”
沈浊闻声挑起眉毛,这些事顾清并没有告诉他,他还以为是二楞是在稀里糊涂的时候交给顾清的,没想到竟是这样。
沈浊突然起了兴致,道:“那你好好交代当时的情况,我就原谅你,并且保证以后也不会追究。”
二楞面露欣喜,他原本以为沈浊会很生气,没想到竟然有怎么简单的解决方法。
于是他打开话匣子,事无巨细地讲给沈浊听。
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不过是那几天二楞实在无聊,于是一个人在赵府上瞎逛,赵府小得可怜,他转悠没多久就见到了赵县令。
当时赵县令的心情似乎很不好,一个人呆在院子里喝闷酒,二楞无事可干,就听了一小会儿赵县令的自言自语,得知了沈浊离开的真相。
二楞大惊,想着顾清交给他的任务,连夜找到顾清并告知了情况。
“你是不知道,当时可刺激了,”二楞说起当时的情况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我还没说完,将军就“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那眼神有点可怕,我差点以为将军就要打我了,等我说完时,将军很着急地走了。”
顺着二楞的描述,沈浊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应该的确是有点可怕的,沈浊没想到顾清竟然这么关心他。
沈浊觉得有趣,情不自禁挽起嘴角,笑了。
二楞见沈浊一笑就跟来劲了:“将军可真好啊,后来我听说,他当夜就提出了要带兵去草原的计划,但别的将军都不同意,就连老将军也是。”
沈浊正起神色,意识到里面一定还有故事,不知道顾清到底说了多少才劝动那些老顽固的。
可二楞最后就只用一句话概括:“后来将军立了军令状,老将军才答应的。”
沈浊彻底愣住,呢喃着重复了一遍:“军令状?”
二楞严肃点头:“我听说那东西一点都不好,也不知道将军为什么要立……”
二楞说着,突然意识到沈浊的神情有些不对,脸色看着有些白,抿着唇,好像有点难受。
二楞慌忙上前扶住沈浊,扶着人往营帐里面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军医?”
沈浊摆摆手,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我没事,只是突然之间想明白了一件事。”
“想明白了什么?”二楞很好奇。
沈浊轻轻推掉二楞搀扶的手,抬头朝远处望去。
不知何时,顾清已经走来了。
金色的阳光洒落,在顾清身旁营造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将他整个人照得温暖起来。
像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眼前。
二楞跟着看过去,惊喜道:“将军过来了!”
沈浊:“嗯。”
他刚想明白,这个人,他这辈子都不会放手了。
第五十八章 将军不喜欢被叫哥哥吗?
那日顾清从光中走来,只是简单报一句平安,两人并没有说上几句话,顾清就被人叫走了。
之后就没再见。
三天时间转瞬过。
傍晚,夕阳在天际悬挂着,像是一个赤橙耀眼的火球,旁边的云也被它烧起来,延伸在天地交界间,像一条赤红的丝绸。
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红。
天色并不算晚,但营地中的篝火早就已经燃起,拔地而起的火苗摇曳舞动着,在静候一场胜利的狂欢。
此时正值庆功宴。
沈浊不是军中人,能被允许参与已是难得,自然得不到好的位置。
此刻,他和二楞正和五六个最底层的小士兵围坐在桌前,等待庆功宴的正式开始。
正前方是数排的长桌,层层叠叠坐满了人,将他们的视线遮挡得彻底。
二楞伸长脖子向前看,就差站起来了,可还是看不到前面的一点。
恰在这时,刚刚还嘈杂无比的士兵们静默一瞬,接着就不约而同站起来,营地之中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和拍掌声。
桌席是左右对称摆放,沈浊他们的位置虽在后面,却靠近中间的走道。
沈浊和人群一块站起,身前的人不多,他能清楚的看清顾林带着一群将领走来的场景,里面就有顾清。
顾清身上穿的是两人初见时的那套银甲。
沈浊隔着人群遥遥望着,视线在顾清身上集聚、黏附,随着顾清的脚步慢慢移动。
或许是沈浊的视线太灼热,灼热到被视线中心的人感知,顾清转过头,在杂乱的人群中精准捕捉到沈浊。
视线交汇的瞬间,两人皆是会心一笑。
上天在这一刻独爱顾清。
就在顾清莞尔笑开的同时,他身边的篝火忽然爆出一声极轻的“噼啪”声,金黄的火星应声而起,如漫天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在顾清身前恣意游动。
火光在声音落下的同时变盛,形成比阳光更亮的金黄光影,笼盖、照耀着顾清。
顾清弯起的眉峰下,是惯常漆黑的眸子,这一刻,眸子中有光影跳动,闪烁迷人。
沈浊怔愣一瞬,笑容便在这一刻的视线中定格,然后被大脑一遍遍描绘,直至刻进记忆。
顾清他们走到了最前面,沈浊看不到了,他惋惜地回到座位,便听见了顾林的声音。
“诸位,我等奉君命而来,志在击退胡人,还边疆安宁,这一战,我们退敌百里,杀敌近万余,收缴战马千匹······然,既是战事,必有死伤,我等今日能聚于此,是无数将士们拿命换来的。请诸位举杯,这一杯,敬故去的兄弟!”
顾林话落,沈浊和众人一同举杯,高声道:“敬故去的兄弟!”
浊酒倾倒,溅起地上干燥的尘土,然后溶进去,慢慢化作一片不甚明显的湿痕。
沈浊盯着湿痕,这一刻,他突然好想知道顾清在想什么。
顾清应该也在盯着地面出神吧。
他会不会自责自己当时的计划为什么不能再周密一点?
会不会想起不久前在漠北王庭发生的种种?
……
只是这些问题,沈浊都得不到答案。
三杯酒过去,顾林高声解除禁酒令,并扬言这一夜酒水管够,让所有人尽兴。
此时,太阳彻底已经彻底躲藏起来,天地漆黑一片,唯有此地被篝火照出成片的光亮。
人群开始流动,面前渐渐空出位置,沈浊也终于能远远瞧见顾清了。
作为今日的主角,顾清已经成为全场的焦点,他只是坐在原地,很快身边就聚集了数个将领。
盛满酒水的杯子被争相送到面前,纵使顾清表面看上去依旧镇定,但还是被微微抿紧的嘴唇出卖。
沈浊见过顾清很多种样子,这样茫然中带着无措的,还是第一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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