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把他送到哈祺身边,就是想让他在哈祺继位最初的这段时间里,帮扶他。
帮扶这位顾清为朝廷培养的,一个土生土长的,听话又胆小的傀儡。
沈浊低头,看向满眼都是依赖与信任的哈祺,暗叹命运弄人。
强求者不能得偿所愿,避之不及者却被迫走上权力之巅。
沈浊回神,揉了揉哈祺的发顶,细软的发丝从掌心穿过,有些痒。
沈浊让哈祺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汗要记住,你是才是草原上最大的王,只能是他们怕你……你若是实在害怕,就想一想你的父王吧,学着他的样子,护住你的族人。”
再没有什么可说的,沈浊推了推哈祺的肩膀,让他出去与那两位首领会面,可哈祺没有动。
“是不是如果父王当初没有下令攻打中原,我们就不会有这样狼狈的下场了?我的父王、哥哥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沈浊哑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中原与草原的对峙自古就有,这不是他们能够解决得了的问题。
他们能希望的或者说能做的,只能是让战争少一点,再少一点。
也不知道这一次过后,两边的和平能僵持多久。
沈浊摇摇头,道:“可汗向前看吧。”
他把人推了出去。
哈祺走后,帐门很快被再次掀起,冷风吹进来,火盆中的火苗晃了晃。
沈浊眼前明灭交替一瞬,他抬头,见顾清裹着一身的寒气走进。
经过一月的苦战,顾清又瘦了不少,脸颊的轮廓更显凌厉。
沈浊视线扫过顾清眼底的两抹乌青,落在他干巴的嘴唇上,将倒好的茶水推到桌边:“将军辛苦了,喝点茶缓一缓吧。”
顾清也不客气,端起茶水就往嘴里灌,也不怕茶太烫或者太凉。
顾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巧合,无论他或早还是或晚的回来,沈浊推给他的茶水,温度永远是正好的,
顾清放下杯子,坐在沈浊旁边的位置,他并没有解下身上的披风,说明他只是休息片刻,马上就要离开。
沈浊眸中的光黯淡些许,等了足足七天才见面,竟然只有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他失落开口:“最近可有什么进展?”
沈浊问的是战场上的事。
“差不多了,该收拾的都收拾了。”顾清如此说着,站起身,看向沈浊,“去和哈祺道个别吧,我们要走了。”
顾清给了沈浊半个时辰的时间,相约好见面的位置,两人又分开忙碌。
半个时辰后,沈浊被顾清单手抱到马背上。
视野倏地变高变大,沈浊眨了眨眼,还不及适应,眼前就突然闪过一抹纯洁的白。
脖子跟着暖洋洋地痒了起来。
顾清把用纯白兔毛做的围巾,围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边的冬风不可小觑,带着这个,勉强可以挡点寒气。”顾清道。
见沈浊点头,顾清就不再说话,他挥下马鞭,让身下的马狂奔起来。
冷风的确不容小觑,沈浊被风吹着,差点睁不开眼睛,不一会儿,他的脸就已经冻到快要没有知觉。
沈浊对眼前一成不变的枯黄景色失去兴趣,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呼啸而过的寒风将声音撕裂,丝丝缕缕钻进顾清的耳朵,顾清嘴前没有挡风的物件,声音更是被撕扯得七零八碎。
他说:“先去见个人,之后就能回溯城了。”
太阳像是个玩倦了的孩子,在他们的视野中一点点下降,最后彻底躲藏在天地交界线以下。
大片的红霞像是绚丽的花海,两人一直朝它的方向前进,直至它将要消失,两人才达到目的地。
这是沈浊熟悉的地方。
第五十六章 “顾清!”
沈浊一共进过三次阿契尔的寝帐,三次都看见了赤红的鲜血。
阿契尔再没有之前意气风发,骄傲自负的模样,他被绑着,瘫坐在地上,满眼赤红的怒视着沈浊和顾清。
阿契尔断了条手臂,断的是那只他惯常拿刀的手臂。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顾清并没有收回阿契尔的那把凶刀,而是放置在阿契尔恰好够不到的位置。
与初见时不同,现如今,那把长刀就像是一块普通至极的烂铁,上面的血迹已经凝固发黑,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沈浊往前走了两步,他想蹲在阿契尔身前,但刚走到一半就被顾清拽住了手腕,他转头看去,就见顾清对他摇头。
沈浊只好停住脚,在距阿契尔三步远的位置蹲下,平视面前向来不可一世的人。
阿契尔能活到现在,他是很意外的,毕竟在前世的那场战争中,阿契尔后来也是战败,直接自刎在了战场上。
沈浊曾唏嘘过,但更多的还是大仇得报的痛快,因为在他的心里,阿契尔就是使他父亲背上千古罪名的罪魁祸首。
现在依旧是。
所以他对阿契尔并没有多少的怜悯心。
沈浊调整好心态,道:“乌图和华阴夫人都死了。”
听到这两个名字,阿契尔像是听见什么陌生的字眼,反应了半天,才倏地笑开,露出一排沾了血丝的牙齿:“怎么,还要我谢谢你?”
“转告你一声而已。”沈浊盯着阿契尔的眼睛,道了句。
良久,阿契尔才又出声:“怎么死的?”
"乌图是被李德杀死的,华阴夫人是被暗杀。”
“李德?怪不得······”阿契尔嗤笑一声,微抬下巴,直到这时,他才显现出惯常的高傲来,睥睨着沈浊,“所以你呢,你的目的是什么?”
沈浊抬眼,对上阿契尔外强中干的视线:“我叫沈浊,世子应该知道我。”
“沈····溏淉篜里··浊?”阿契尔语调微扬,终于将视线定格在沈浊身上,并将其上下打量了一遍,“沈怀安?”
纵使知道阿契尔一定会想起来,但沈浊听见这个名字时,眸光还是不受控制地晃了下。
这一幕,恰好落尽阿契尔眼中。
“呵,听说他通敌叛国了呀。通的是哪个敌呀?哦,是我。”阿契尔顿了顿,目光如毒蛇,锁定沈浊脸上的每一丝神情,“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找他吗?”
沈浊没有回答,阿契尔也根本就不在意,他慢悠悠地解答,像是在说一件没什么趣味的家常琐事:“因为自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啊,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不是因为他是什么贪官污吏,而是因为他太傻了,你们中原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过刚易折,他啊,就是这样,傻到离谱,活该——”
“唔,咳咳······”阿契尔话声未落,身子就突然不受控制撞向身后支撑帐篷的木架,“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沈浊从震惊中回过神,看向刚收回腿的顾清,眸光微闪。
顾清见状,慢悠悠蹭去脚底沾上的血迹,朝沈浊点点头,递去宽慰的眼神。见沈浊反应还算平静,才瞥向阿契尔:“嘴巴放干净点。”
阿契尔捂着作痛的胸口,趁着那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视线掠过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原样的刀。
他爬起来,依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断臂的伤口被撕开,铺满一室的血腥味。
沈浊早已习惯这样血腥的场景,面不改色地追问:“自你从燕国回到王庭,你在王庭中的地位就开始迅速提高,仅仅是通商的事定做不到,你在燕朝时,还见了谁?”
像是被顾清一脚踹走了半条命,阿契尔突然变的有气无力,他斜觑了顾清一眼,道:“你想知道啊?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沈浊没有应声,只是平静地看着阿契尔:“你想要什么?”
“我都要死了,还要什么呢?难道还要带到地下去不成?”
阿契尔铁了心的油盐不进,沈浊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撬开他的嘴。
“这样吧,”阿契尔出声打算沈浊的思绪,依靠着木架懒洋洋道,“你帮我把我的刀收拾干净,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顾清赶在沈浊开口之前插话,上前拽起沈浊,“你不说我们自会去查。”
“是吗?可是他应该不同意呢。”阿契尔说着话,并没有将视线分给顾清半分,他的目光紧锁在沈浊脸上,犹如猎人打量自己相中的猎物,“这个交易不错吧。我一直都很爱护我的刀,你是知道的。”
顾清的力道倏地加大,沈浊吃痛,抽了口凉气,顾清只得连忙松手。
“好,我答应你,希望世子不要反悔。”
顾清还要再说什么,可沈浊已经走了上去,他正要上前先一步捡起刀,就被阿契尔幽幽的声音打断:“顾将军要是帮忙的话,这个交易就不作数了哦。”
顾清只好停住上前的脚步。
阿契尔的刀已经被丢掷在一旁好多天,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触感不黏腻,只是干涩,像是根经历了无数风吹日晒的干柴。
只是它比干柴重得多。
沈浊不是习武之人,不适应这样的重量,只得用两只手抬。
长刀刚一离地,不及抬头,面前突有一阵风掠过,沈浊的膝盖突然受到重击,彻骨的刺痛席卷而来。
沈浊顿时眼前一黑。
耳边响起顾清嘶吼出喉咙的“小心”时,长刀脱了手。
可他并没有听到钢铁撞向地面的声响。
耳边只是片刻死寂,紧接着,就是利刃与骨头碰撞摩擦的“咔嚓”声。
粘稠腥臭的液体迸溅到脸上,沈浊下意识抿近嘴唇,尝到了溅到嘴唇上的液体,是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沈浊眼前还是漆黑一片,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去猜,只是发自心底的恐慌。
“顾清!”他下意识喊出顾清的名字,满是迷茫。
万幸,呼唤得到了回应。
熟悉的宽大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脊背,顺着脊柱延伸的方向来回推动安抚。
“没事,我没事儿,你不要担心。”
沈浊哪能不担心,他又喊了声“手”,声音在不可抑制的发抖。
顾清并没有撤开从一开始就挡在沈浊眼前的那只手,而是道:“等一会儿,我带你离开这。”
沈浊没应声,最初的迷惘和恐惧散去些许,阵阵发软的四肢终于找回了点力气,沈浊抬手,推开了顾清的手。
面前是血红一片,长刀已经覆上新一层的鲜血,刀刃处的黑红脏污褪去,变成原先光滑锋利的模样。
阿契尔倒在血泊中,脖子上巨大的疮口还在流血,血染红了他的衣衫,也流到自己脚边。
面对这和前世相差无几的结局,沈浊久久不能回神。
顾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出去,沈浊听话地走了出去,走出帐门前,回望了一眼。
帐内的摆设和最初进来时相差无几,一样的落地宽椅,一样火烛,变得只有阿契尔和他的那把长刀。
两人离开了营帐。
“情况我会如实上报朝廷,至于阿契尔,有李德来处理。”
顾清说罢没多久,派出去的人就已经回来,后面跟着脚步蹒跚的李德。
只是短短一月未见,沈浊就差点没认出来。
李德已是形销骨立,穿着一身素白短衫,未经打理的满头白发被冷风吹得凌乱,他匆忙跑来,经过沈浊两人时,正欲行礼,被顾清伸手挡了,随后直接跑了进去。
“你是不是好奇,李德为什么要把阿契尔的过去捅出来,好让我们抓到把柄?”
顾清看着紧闭的帐门,李德压抑的哭声传出来,悲怆至极。
“因为阿契尔以的杀人为乐的癖好?”
“正是。”顾清点了点头,“我们攻进这里时,救下了不少男孩,他们都是被阿契尔抓来的。若阿契尔还好好活着,那不久后,死的就是那些男孩。”
“李德说,那些男孩大都是阿契尔抓来的,这是阿契尔的怪癖,他阻止不了,所以从知道开始,他就一直对那些被折磨至死的男孩视而不见,有时候甚至还会在阿契尔的要求下,偷些中原的男孩。”
顾清用衣袖擦去迸溅在沈浊脸上的血,又派人去准备换洗衣服,一边带着沈浊往住处走,一边继续讲。
“不过那都是前几年的事情了,李德没做几次,他受不了,于是就和阿契尔说他不干了,阿契尔没有杀他,而是让他从中原带来最漂亮高等的丝绸。于是李德商队一次又一次往返,生意也越做越大。”
“事情的改变出现在今年年初,一次在平常不过的行商,李德碰见了一疯妇人,是几年前他偷的男孩的母亲,自男孩失踪后,那妇人就疯了,疯病久了,身体又出现了其他问题,于是正正好,死在了李德面前。”
“李德想起了他女儿,再忍不下去了。”沈浊接上了最后一句。
见顾清点头,沈浊心中忽然间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与此同时,他听见顾清在低声问他:“你说,是不是就算没有我们,李德也没打算让阿契尔活着?”
“或许吧,”沈浊回头,看向阿契尔营帐的方向,可是他们已经走了许久,那营帐早就被别的东西遮住,看不见了。
他只能大致猜测,并不知道李德到底在想什么。
李德的原计划,他也无从知道。
只是这一场迟到了那么多年的赎罪,到底是换不回来那么多男孩的命,以及被他们伤害的家庭。
但也万幸,无止境的虐杀,止于此了。
第五十七章 这辈子都不会放手了
由于要处理些私下的恩怨,所以两人的回来的要晚一些。
腊月十二,沈浊与顾清同骑一匹马,回到了溯城。
隆冬萧索的寒风吹得人连肺腑都是冷的,却丝毫没有吹散胜仗后营中的欢愉气,沈浊跨坐在马背上,很远就能瞧见将士轻快的脚步,听到他们爽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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