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李德必须是特殊的。
至于特殊在什么地方,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原男人,能与草原世子扯上联系的,也只有血脉原因了。
李德听到他的理由,脱力般垂下手臂,匕首“哐当”砸在地上,李德垂着头,坐在帐中唯一完好的椅子上。
他想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事,那时他还只是一个拖家带口四处奔波的普通商贩。
说是拖家带口,他带的其实只有一个女儿。
女娃的母亲难产死了,孩子是他带大的,可他是个劳碌命,安定不下来,于是只能带着犹如野小子般的女儿东奔西走。
生意长久不见起色,眼看难以维持生计,他们就铤而走险把目标定到了塞外。
当时没有通商这一说,他们只能偷跑出去。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塞北的草原,清风翕微,飞鸟在高远的天际盘旋,耀眼的绿一直从脚下延伸到天地的交界,辽阔无垠。
他们一行人往北走了很久,久到遇到了新的部落。
当时正值春夏,游牧民族放着牛羊,自给自足,并不争抢外面人的东西。
他们很热情,拿着牛羊兽皮来和他们交换商品。
那一次,他们赚的盆满钵满,同时,女儿爱上了一个俊朗的草原男人,并非他不嫁。
男人很好,彬彬有礼,待他女儿也很好。
他虽是不怎么愿意这门亲事,也不舍女儿,但他知道,他干得是东奔西走的差事,无论女儿嫁到哪,他们都会分开的。
于是他咬着牙,点了头。
女儿跟男人走了,生活在辽阔的大草原上,自由又自在,很快,就有了身孕。
女儿的肚子越来越大,男人也越来越宠她,他虽是不放心,但为了整个商队的生计,还是选择了离开。
自从离开,他每天都在思念女儿,可商队出了意外,等他再次回到草原时,已经是三年之后。
他没找到女儿。
他找了一年多,终于找到了,在王庭里。
那个男人是草原上的王,身边站着别的女人,那是他的夫人。
名正言顺的夫人。
而他的女儿,成了疯子,被藏了起来。
他想救,可是无能为力。
直到女儿去世,他都没能把人救出来,女儿死后不久,他看到巫医和那个夫人抱在一起。
想到这,李德踉跄着起身,走到乌图身前,他的确不知道自己女儿的真正死因,但他知道,一定和这人脱不了干系。
沈浊来到李德身后,端详乌图的容貌,不是标准的胡人长相,相反,他的脸很小,看着只有巴掌大,眼睛很大,根本就不像三四十岁的男人。
“他是胡人?”沈浊问道。
“嗯,不会骑射的胡人,自小被所有人嘲笑。”李德说着顿了顿,接着道,“不知道你信不信,他比华阴夫人矮上不少。”
“是吗?”沈浊真的惊讶了,他侧身绕到李德身前,勾起乌图的下巴,近看,这人的脸还要稚嫩。
一点都不像华阴夫人会喜欢的类型。
但华阴夫人实实在在和他苟且了十多年。
沈浊盯着乌图看了一会儿,蓦地想到他远远望见华阴夫人的情形,自信又骄傲的女人,华贵的姿态,不输中原皇宫里的皇后等人。
华阴夫人极有野心。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多谢李伯解答,既然李伯还有私人恩怨要解决,那我就我不打扰了。”
沈浊收回手,捻了捻指尖沾上的血迹,退后一步,让出空间,转身,就看到李德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你不阻止我?”
“阻止?”沈浊反问了句,看到乌图才意识到李德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阻止?”
“我以为,你和朝廷那边来的人是一伙儿的。”
朝廷那边来的人,应该就是顾清了,沈浊对李德如何知道顾清他们的并不感兴趣,那按李德的意思,顾清他们似乎不想要乌图的命。
难为李德这个时候竟还考虑这些了。
沈浊笑了下,意味深长道:“他会想杀他的。”
沈浊说罢不再看李德,转身离开,帐外依旧黑压压的,乌云成片,只能勉强看见隐在后面的月亮。
沈浊有些冷,搓了下手,见面前昏暗处,立着一挺拔的人影。
肩宽腰窄,即使躯体被厚厚的衣物包裹,也依然能够感受到贲发的力量感。
被这身子抱在怀里的温暖感觉还残存着。
沈浊心神微动,脚步不自主加快,走向像是被微弱灯火和月光交织着,镀了层柔光的背影。
第五十四章 特意来找我
沈浊上前,拍了下顾清的肩膀,触感微潮,昭示着此人已经在这儿站了有一会儿了。
在外等着,却不进去。
“我们刚刚的谈话,将军都听见了?”
“嗯。”顾清淡淡道了声,没了下文,拉起沈浊的手腕往外走。
沈浊有些摸不清顾清的意思,问道:“将军为什么不进去?”
“你自己能处理好,我没必要进去。”
顾清的声音有些冷,像是掺进了夜晚的寒风,丝丝缕缕,和平常很不一样。
“所以将军是特意来找我的喽?”
沈浊侧目,看向顾清凌厉的下颌线。
又是一个阴雨天,纵使在草原上,空气也是说不出的窒闷,但奇异的是,自从见到顾清,他的心情畅快了不少。
“嗯,冯结说你想见乌图,但是没见着,我本来有派人跟着他,正准备把他捉回去见你的时候,有人来报说你已经到了。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顾清说着,握着沈浊的手腕紧了紧:“万幸,他们打架没有误伤到你。”
顾清只是简单道了句平常话,并没有什么特殊用意,沈浊却听得心里暖烘烘的,连带着上半夜心中的阴霾也跟着散了不少。
手腕处的皮肤先是被顾清稍稍冷的掌心冰到,到现在,由于肌肤相贴,温度已经回升,甚至比之前更高。
沈浊朝自己手腕瞥了一眼,借着月光勉强看清顾清手背处的青筋,极有力量的手,感觉特别适合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可惜,顾清或许永远都不知道他想用他的手做什么。
顾清被他的动作吸引,也低头看去:“怎么了?”
沈浊摇摇头,道:“没什么,将军这样牵着我,还怕我摔跟头不成?”
顾清没听出他话中的调笑,认真道:“嗯,刚下完雨不久,挺容易摔的,拉着保险点儿。”
沈浊心神微动,笑着点了点头:“谢将军。”
一语成谶,两人没走几步,沈浊就被脚下凸起的土堆绊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
多亏顾清反应迅速,拽着他手腕将他拉起,否则他今天非得和湿泞的土地来个亲密接触不可。
两人本就离得极近,顾清不方便借力拉他,只得将他的手腕上提,举过头顶,沈浊刚站起没有稳定好,猝不及防跌进了顾清的胸膛。
硬邦邦的,不算舒服,和前半夜的拥抱的触感不能比。
却是一次实打实的亲密接触,沈浊鼻尖撞上顾清脖子上裸露在外的皮肤。
不同于硬实的胸膛,这处的触感温热、柔软,沈浊像是被烫到,匆忙倒退一步,与顾清拉开了距离。
手腕还在顾清手中,距离拉不远,相反,这样半个手臂的距离,让沈浊的目光恰好撞进顾清的瞳孔。
黑眸闪烁着微光,又因为动作而细微颤动,实在是勾人。
沈浊一不小心看愣了。
顾清察觉到沈浊的呆怔,以为是崴到脚了,就要蹲下身去查看。
沈浊及时出手制止:“没,脚踝没事。”
顾清不信,也不起来,只是和沈浊的力道僵持,维持着半蹲的姿势。
沈浊被顾清关心他的样子勾得心痒,鬼使神差的,松开了手上的力道,纵容顾清蹲下身,查看摩挲他的脚踝。
顾清检查得很细致,后颈和脊背毫无防备地袒露在微弱的月光下,沈浊的视线中。
沈浊自认为应该高兴,但他知道顾清对他没什么想法,更甚者,他又回忆起上半夜,冯结提醒他的,关于顾清流传在外的“故事”。
故事既是流传在外的,他当然也知道,无非就是顾清年纪轻轻逛青楼,以及英雄救美等故事。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关于他和其他的女子。
沈浊心里不是滋味,他看着顾清光滑的后脖颈,生生止住抚上去的欲望,哑着声音问道:“将军这样的,应该很受女子喜欢吧,纵使没有那些锦上添花的军功。”
沈浊问时,顾清抬起他刚刚没站稳的那一个脚踝,握在手中。
重心猝不及防变得倾斜,沈浊一个踉跄,连忙扶向顾清的肩膀。
宽厚的肩膀着实牢固,给人以足够的安全感。
沈浊突然不舍得放手了。
顾清检查完,见是真的没事才放心,他站起身,把沈浊扶着他肩膀的手拉下来,重新握住手腕。
他还记得没有回答沈浊的问题,于是思考片刻,回道:“不知道,我在京城的时间很短,小一点的时候的确有女孩送过我手帕香囊什么的,但那都不作数。再大一点,我爹就把我送到山上了,再之后就入军营了。”
沈浊垂头听着,原先还僵着的嘴角放松了些许。
怪不得顾清都二十多了,还是一派天真纯粹的样子。
想起那个无论顾清干什么都被气到火冒三丈的老将军,沈浊第一次由衷地感谢他。
可他还是装成惋惜的样子,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沈浊如此说着,得到顾清的认同,这个话题终于暂告一段落,也是在这时,沈浊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们走的,根本就不是回王庭的路。
而且还是相反的方向。
“不回王庭吗?”沈浊问。
“那边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要收网,今晚可以先不回去。”
沈浊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的确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沈浊又想起不久前李德说的话,试探着问道:“我们刚刚的谈话,将军应该都听到了吧,难道将军真的和华阴夫人合作了?”
“你不相信?”
“不相信。”
顾清被沈浊的回答吸引,他低头,探究的视线落在沈浊的眼中,语气稀奇:“为什么,冯结他们可都没说不相信啊。”
这就是假的意思了,沈浊回望顾清,眼睛里全是狡猾的笑意:“那可能因为我和将军心有灵犀吧。”
可顾清满脑子只有好奇,并没有发现沈浊语气和用词上的微妙,只再一次追问:“哎呀,别绕弯子了,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
沈浊无奈,眼中的笑意却是不减:“将军中意的,不是哈祺吗?”
“对。”顾清兴致勃勃地点头,问道:“然后呢?”
“华阴夫人是哈祺的对手,两人不在同一阵营,必然要除掉一个。”
“你说的对。”顾清声音尾调上扬,难得遇见一个懂他的人,实在是高兴至极。
其实中间还有很多弯弯绕绕,比如他要靠华阴夫人母家的力量,所以只能与其假意合作;再比如,华阴夫人后面还有阿契丹,他们不得不考虑忌惮;还有什么在尘埃落定前,他们不能将哈祺那个胆小鬼推到台面上等。
这些顾清没有提,沈浊也没有答,但他们知道,既然结果能想到一块去,中间的考虑自然差不了多少。
“那既然处在收网阶段,将军一定很忙吧,将军真的不着急回去吗?”
“不着急不着急,”顾清目光狡黠,像个恶作剧快要成功的顽皮孩子,兴致勃勃期待着由他制造出来的快乐,道,“再让他们畅快一夜,明天才是好戏的开场。”
第五十五章 将军辛苦了
预谋了两三个月的大戏,呈现的效果的确精彩。
沈浊早上醒来时,帐中已经没了顾清的身影,只有卫朗在无声的忙碌着。
沈浊询问了近况,才知道顾清所谓的畅快其实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意思。
一夜之间,王庭那边可谓是翻天覆地,可汗病重归西,偌大的王庭一夜之间没了主心骨。
华阴夫人忧思心切,连夜叫来母家,帮忙收拾老可汗留下的烂摊子。
而前线战场上,阿契尔兄弟两人还没有安顿好,中原那边就已经敲响了冲锋的擂鼓。
沈浊听卫朗一点点介绍,心中只有无限平静,明明事情还没到最终的定局,但沈浊已经完全放下心来。
不是盲目骄傲,而是他相信顾清的实力。
事实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转眼间,已是一月之后。
腊月已至,辽阔的草原只剩下透彻骨髓的冷,一望无际的,唯有了无生机的枯草。
连鸟虫都已经绝迹。
这样的荒芜,犹如大战过后,苟延残喘的漠北王庭。
乞哈尔部依旧是草原部落的领头,只是他们的首领,已经从威名远扬的努哈尔,变成了他的年纪最小的,名不见经传的儿子,哈祺。
至于阿契尔兄弟二人,一死一伤,皆没了卷土重来的可能。
“大哥哥,赫斥部和弩颜部的首领来了,他们要见我,我害怕······”
沈浊应声抬头,看着面孔依旧稚嫩的哈祺,心头再一次涌出物是人非之感。
一个月前,也就是他与顾清见面后的第三天,顾清把他送来了王庭。
彼时王庭已是被战争荼毒之后的一片废墟,哈祺打着哆嗦,躲在顾清身后,像个被迫面临万丈悬崖的幼鸟。
他眼里没有野心,只有恐惧。
他不像他的哥哥们,他不懂骑射,也从不涉权政。
他原本只是一个无忧无虑,在亲人的臂弯下成长的男孩。
此刻,却被众人推挤到台面上,被迫以瘦小的肩膀承担本不属于他的重任,收拾满是狼藉的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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