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浊转头瞟了一眼,没有掩饰眼中的怀疑,顾清见状一噎,诚实道:“好吧,不是掐指一算,你先上马吧,我给你说。”
两人身边只有一匹马,就是不久前沈浊亲自挑选的那匹鼻头是白色的那匹。
白鼻头的个头比踏雪小了一圈,沈浊以前上踏雪的时候都是借顾清的力,他不清楚自己能不能上去。
只好先试一下。
沈浊学着记忆中顾清上马的姿势,一脚踩上马蹬,同时用力往下蹬,身子上起。
可惜他的力气不够,做不到一步到位,现在身子整个都伏在马背上,另一只腿僵在半空,不上不下很是难受。
沈浊正准备重新来一次,后背就突然贴上一个温热的手掌。
沈浊借力,终于跨上了马背。
过程中,顾清一直牵着缰绳,防止马乱动。
白鼻头在草地上来回踱了两步后,沈浊也调整好姿势,顾清将缰绳递给他,同时抓住了靠近鼻头的那一部分:“这应该是你第一次独自在马背上吧?先不着急学,我牵着马走一段,你先适应一下。”
沈浊点头,顾清就牵着缰绳慢悠悠往前走。
枯黄沉闷的草色延伸到天地交界的地方,将两者连为一个色彩渐变的整体,由浅黄到深蓝,像一幅泼墨而就的画,寂寥中透着生动。
难得的悠闲时光,沈浊看着远处偶尔掠过的鸟影,心情畅快了不少。
只是空气依旧窒闷,隐隐有加重的趋势。
潮湿的空气钻进鼻腔,未被暖热就滑进肺腑,凉意蔓延开来,冻得胸腔有些沉重。
就在沈浊以为顾清不会接着讲的时候,对方开了口:“其实也不算是骗你,一般的阴雨天我是真的能感觉到,尤其是秋冬的时候。”
沈浊从漫天的枯黄中收回视线,转而看相顾清:“为什么这么说?”
“以前练武的时候差点摔断了腿,养了好长时间,但伤过的就是不如康健的好,留下了病根,一到阴雨天就又痛又痒。”
顾清解释着,拍了拍左腿腿,对着沈浊得意地笑:“不说大话,我这腿可比那些夜观星象的人准多了。”
沈浊顺着顾清的动作瞧了眼,他见过顾清没穿裤子的样子,当时并没有发现上面有疤痕,向来应该是骨折之类的旧伤。
这种类型的伤,也不知道顾清身上有多少。
沈浊想着,心底泛起细密的痛,他有点难受,不自觉皱了下眉头。
顾清转过头,就看到沈浊抿着嘴唇不说话的样子,这人脑袋微垂,寒风袭来,把他搭在肩上的发丝吹到脑后,露出被冻得发红的脖子。
“你该不会是……心疼我了吧?”顾清不确定地问。
“难道不行吗?”沈浊反问,也算是变相承认。
“行啊,当然行了,”顾清笑道,“已经好久没有人心疼我了。”
沈浊心里突然一咯噔,这话越听越藏着心酸和委屈。
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把人心窝子给戳穿了,沈浊小心翼翼看向顾清,可对方正咧着大牙笑得没心没肺。
“诶?怎么了,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很可怜吗?”顾清问,神情真挚,不像开玩笑。
沈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反问:“为什么没人心疼你了?”
“因为我长大了呗。”顾清无所谓道。
“……”
沈浊沉默,为自己的瞎操心,也为顾清的缺心眼,他转过头,不想再搭理顾清了。
可顾清的嘴巴就像闲不住似的,在一旁没话找话:“话说,你父母有没有催你赶紧娶妻生子啊?”
话题起得突兀生硬,很明显抱着什么目的。
沈浊忍不住回头瞥了眼顾清,这人目不斜视地看向远方,要不是天地间总共就他们两人,他都有点不敢相信这话是顾清问出来的。
不知问出这个问题的他是不是不好意思了,顾清突然加快速度,虽说依旧是走的,但步伐快了不少。
脚下生了风,裹着衣襟向后去,勾勒出挺拔遒劲的腰背。
沈浊抱着一丝侥幸,以为顾清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欣慰,道:“有过。”
顾清眼睛一亮,转过头来,继续问:“那有没有给你介绍过漂亮贤惠的女子?”
闪烁着亮光的黑眸在昏沉的天地间有变得刺眼,沈浊眯眼打量了片刻,顾清依旧是兴致勃勃的样子。
这可不是开窍该有的样子。
“有,但是都不喜欢。”沈浊冷声回答。
“是吗?”顾清讪笑一声,转过头去,“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
顾清刚问完,就觉后背一凉,战场上积累的经验在这时候发挥作用,他感觉到了危险——后脑勺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阴森可怖的。
可他身后只有沈浊,不应该啊。
顾清打了个冷颤,强迫自己不要去在意。
盯着人后背狠狠瞪了片刻,沈浊的声音更冷了,像是刚从冰碴子里抽出来:“将军问这做什么,你还能帮我找一个?”
“说说看嘛,说不定呢。”顾清鼓舞道。
“是吗?将军还是别担心我了,赶紧先给自己找一个吧,毕竟你还比我大三四岁呢。”沈浊回得毫不留情。
“呃……好吧。”顾清被沈浊的话一噎,闷着头不说话了。
被顾清一搅和,沈浊心情骤然下沉,没了兴致,他恶劣地拽了把缰绳,马顺着力道停下,顾清也被扯得一趔趄。
“怎么了?”
“我累了,先歇一歇吧。”沈浊兴致不高地回答,说着就要翻身下马。
顾清回望一眼,见两人并没有走多远,不明白沈浊为什么这么快就累了,但看人要下马,就立马上前托了下沈浊的背。
沈浊下了马就坐在了地上,顾清放开马,坐到了沈浊旁边。
他探究似的看向沈浊的脸,眼底有淡淡的乌青,脸色也略显苍白,关心道:“怎么回事,昨晚没睡好吗?”
沈浊扭头,从顾清眼底看见映出的自己,的确有些憔悴,可惜和睡觉没有一点关系,但既然顾清都关心他了,他就顺着话头接了下去:“嗯,做了个噩梦,很可怕,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什么样的梦?说出来或许会好一些。”
对上顾清真挚关怀的眸子,沈浊暗笑,但还是道:“很可怕,怕吓到将军。”
“怎么会,我又不信鬼,战场上什么样的可怕情景没见过,不会害怕的。”顾清挺着胸膛,信誓旦旦。
沈浊看着顾清,眸光微沉,他向顾清身边挪了下,两人手臂紧紧挨着,他能感受到透过衣袖传来的略高于他的体温。
顾清朝两人紧贴的地方看了一眼,以为沈浊只是有点害怕,于是就自觉往旁边靠了靠。
“不是什么关于牛鬼蛇神的梦,只是感觉格外真实。”沈浊淡淡道,他的声音被风吹着,听着有些远。
“我梦见了我与将军初见的那天……晚霞爬了满山,红得像血,我被王虎追着,那支箭就刺进了我的膝盖……很奇怪,将军没有出现,我身上全是血,被他们拖了回去。我看见我的血比晚霞还要红……”
沈浊讲着,声音格外平静,丝毫不像是被吓到了:“这个梦太真实了,就好像真的发生过,就好像……将军的出现,才是一场我痛极了之后出现的幻觉。”
恰在这个时候,有一只鹰从两人头顶飞过,他飞得极低,翅膀扇出的风好像掠起了两人的头发。
又好像飞得极高,破空的声音隐隐传来,撩拨起紧绷的神经。
一声鸟鸣格外高昂,生生穿透两人的鼓膜,激起一阵战粟。
悠长的鸟鸣声还没有散尽,就被沈浊清冷的声音接上。
“我的腿断了。”
顾清一身肌肉蓦地紧绷、僵住,贴着沈浊手臂的那层肌肉变得硬邦邦的。
可说话者恍若未闻,继续道:“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逃到山下,我以为自己获救了……可是场景一转,我就落进了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见,等我适应了那样的昏暗时,我看到了挂了满墙的刑具,那些刑具生了铁锈,往下滴着暗红色的血,散发出让我作呕的腥臭味。”
……
“是不是很可怕?”沈浊转头,用他那张苍白的脸对着顾清笑。
转瞬,手就被人握住了,是顾清的手。
这人想给他安慰,或者是帮他暖一暖冰凉的指尖,可实际上,这个向来体温比他高,比他抗冻的人,手掌比他的还要凉。
顾清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窘迫地,把他的手收了回去。
顾清不看他。
沈浊却一直盯着他,顾清越紧张躲闪,他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他终于清楚,顾清知道的事,比他预想的要多得多。
他的那些落魄和不堪,顾清一直都知道……
仅仅是知道吗?
沈浊问自己,不,也可能是亲眼见到。
第七十九章 我是个断袖
想到这,沈浊眼中的光点闪了一下,他很快调整好,歪头看向顾清。
他没有束发,只是将大半的头发拢至肩后,如此动作,发丝就顺着倾斜的肩膀滑下,尾梢蹭上顾清搭在腿上的手背。
顾清一颤,局促地将手收回,背在身后。
眼尾挑起,沈浊露出一个漂亮到近乎残忍的微笑:“将军是不是害怕了?”
顾清只匆忙与他对视一眼就收回视线,他开口,嗓音喑哑:“沈浊,梦都是假的。”
沈浊深深地望着顾清,顾清垂着头,他看不见他的眼睛,视线只好去追对方的嘴唇。
顾清的嘴唇不薄,颜色也有点深,像是久未逢甘霖的沙地,看上去总是干干的。
现在,顾清紧抿着嘴唇,耗尽上面最后的血色。
它变成一根灰白的银线,封缄了顾清的话。
沈浊其实准备了很多内容。
在来之前,他想要给顾清讲一讲他被绑在刑架上,看被火灼红的刑具一点点靠近动弹不得的自己;讲他闻见的令人作呕的糊肉味;也讲他看到的,腐烂的皮肉下,被血染直猩红的指骨。
他要用这些最赤裸的不堪,逼顾清露出破绽,从而印证自己的猜测。
可是,看到顾清的表情,他又开始茫然。
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顽劣不堪的孩子,总是在做坏事的路上,执着于让人因此不幸。
可等真的有人因此落入泥潭时,看着对方懊恼苍白的脸色,他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了。
鼻尖突然触及一滴冰凉,沈浊敛起眼皮,坐正,看前方飘飘扬扬的雪花。
雪花很小很小,像飞舞的萤虫,飘散而下,触及枯黄的叶草时就不见了去向。
是融化了,还是掉进了肉眼难及的缝隙?
沈浊懒得去探究,他伸手拂去落在顾清黑发上的雪花,顾清茫然地回望。
“又下雪了。”沈浊笑着说。
顾清愣愣地抬头,一片雪花飘进他的眼睛,他后知后觉地眨了下眼,又看向沈浊:“沈浊……梦都是假的。”
“嗯,假的。”沈浊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知道。”
沈浊又笑了。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顾清很像一个小孩子,总是用拙劣的演技掩盖内心的想法,并且还认为没有人会发现。
总是很固执地去强调,似乎只要这样,对方就会相信他的话。
比如现在。
顾清又一次想要开口,沈浊打断:“我知道了,梦是假的。”
“那你……”顾清执着于这件事,“还害怕吗?”
“不怕了,真的。”
顾清吁了口气,依旧耿耿于怀,沈浊见状,只好转移话题:“将军算的好像不太准呢。”
沈浊伸手,接了片雪花,还不及展示给顾清看,雪花就化成了一小滩不起眼的水迹。
顾清有些窘迫,但万幸不再执着于梦的事,沈浊起身,拍掉身上的干草,道:“天公不做美,今日就到这儿吧,咱们换天再学。”
顾清跟着起身,两人上马,准备回城。
来时悠悠然,走的时候速度却很快,沈浊耳边满是呼啸的风声,以及顾清的呼吸声。
“没有下雨。”顾清突然道。
突兀的声音让沈浊一愣,它怀疑自己听错了,想仔细听一听,顾清却没了下文。
沈浊往后靠,脊背与顾清的胸腔紧紧相贴,两人的体温透过衣物交融,他问:“什么?”
“我说,是下雪,不是下雨,我没有算错。”
沈浊听见却笑了,顾清不会幼稚到走到半路还纠结这件小事。
他只是笨拙的,找了个话头,让他尽量不要去想那个被他编出来的梦。
“好的,”沈浊点头,“我今后依旧相信你。”
“嗯。”顾清闷声,胸腔在震颤,这样的颤动,顺着两人紧贴的身体,带着沈浊缓缓加速的心脏,一同颤动。
白鼻头的骏马在辽阔的草原上狂奔,沈浊看着眼前变换又陌生的景象,后知后觉——他们没有回城。
枯黄的草地变成平坦的官道,弯曲的官道向前延伸,直至在天地交界处止于一高而宽的城门,沈浊仰头,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邺城。”
雪还在下,两人到达城门处时,雪势有了变大的迹象。
顾清把沈浊抱下马后,随后他也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准备排队进城。
队伍很长,排着形形色色的人,有贫有富,有老有少。
时间不算晚,可阴沉的雪天,给这个傍晚增添了不少的苦闷。
沈浊不动声色地打量,这才看见队伍中有许多人手中拿着香。
“邺城里面有个很有名的寺庙,听说很灵,而且今天来了位高僧,所以有很多人都准备去拜一拜顺便求个平安。”顾清似看出他心中的疑惑,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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