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镇北王智高一筹,虽不是针对他,却让他没有了选择。
左扶光讨厌死路,他性格跳脱喜欢求变,在漫长的磨人的沉默以后,忽然道:“拿一双你的鞋,多垫两个鞋垫,给我穿上。”
沧渊怔住了:“你现在要回去吗?”
他问的是回军营。
“对,现在,回家。”左扶光轻踢了他一下,“就现在,雨夜,我们俩,立即回家!”
沧渊刹时放开手,一瞬间脑子里纷乱如麻,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都没有……任何准备。”
“不要准备,我随身的物品都在军营,今晚完美地跑了出来,下次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左扶光干脆跳到地上,寻着沧渊的鞋,“出其不意,才容易达成目的。”
决定来得太突然了,沧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知道一股狂喜涌到心间,左扶光竟肯和他一起走,他一定要把他安全带回家!
他立即从包裹里拿出一双新鞋,多垫了两双鞋垫。
左扶光的鞋码比他小些,这样穿着才合适。两人粗略地打包了一点干粮,沧渊还有点担忧:“那翠微姐姐,她能走掉吗?”
“天下第一剑士的得意门生,还有碧澜相助,没人能困住她。”左扶光自豪地说道,“再说了,她卸掉易容就是个普通女子了。谁会拦她?”
时不我待,沧渊在房间里留了点碎银子,没从驿站东家面前过。
他们从窗户翻了出去,直接去到黑黢黢的马厩里,牵出了沧渊买的那匹马。
这是一匹黑色的鞑靼马,纤长的鬃毛顺滑油亮,个头格外高大。
雅州都是木雅马,往往四肢健硕,腹大、耐力好,个子矮小,适合越野。
而这种集力量和耐力为一体的鞑靼马适合在平原奔跑,速度极快,搭载两个人完全不是问题。
左扶光等着沧渊翻上马背,沧渊却牵着缰绳说:“你先。”
“为什么,还记仇啊?”左扶光说的是他们俩上回在阿里城外跑马。
沧渊摇了摇头:“我比你高些,视野不受阻挡。”
实际上他想的是如有追兵,箭矢是从后方飞来的。如果躲避不及,他在后面护着,先中箭的也会是他,左扶光能够保全。
事不宜迟,左扶光并没推脱,踩着马镫翻上去了,沧渊立即跳到他背后,两人握着缰绳,直接在暴雨里奔行。
……
雷声鸣动,银河倒泄。
两个人只有一片斗笠挡在前方,都淋湿了头发和衣衫,在不断闪动的光里快速奔行,就这样仓促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跑着跑着,并无任何人发现他们,马匹稍微疲累了些,左扶光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声问道:“渊儿弟,你还会弹‘火不思’啊?”
沧渊紧了紧缰:“八岁那年皇上把我带到京城,丢进书院里就忘了。我需要一个机会重新展露头角,出现在他面前。”
“那你就投其所好?”左扶光侧头问道,“想出现在皇上面前,是要做什么呢?”
“他不过问我,我就会永远呆在书院。无人赏识、没有机会,做个扫洒弟子,服侍夫子们。”沧渊搂住左扶光,很认真地看着他的侧颜,“可是,我想回来。”
我想回到你身边。
虽然一曲火不思技惊四座,并没有让他立即达成目的。但皇上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只要通过夫子的考试成为讲官,就允许他回来教化边地。
左扶光心中微动,扬起手接了一把雨,大笑道:“其实我也想回去!”
“我带你回去。”沧渊急促地说,“樊启一定还在最远的城墙瞭望塔边等着我们,他没得到命令不会撤退的。”
狂风吹过耳畔,斗笠带来风的阻力,左扶光觉得不够快。
他忽然一把扯掉了挡在前方的斗笠,直接甩到风中,如同甩掉了什么负担:
“渊儿弟,那你再快点。不用娶肖家妹子了,我心里其实欢喜得很!”
那斗笠随着风雨翻了几下,铺在雨水里再也不能动弹,沉沉地倒伏着。
鞑靼马却在沧渊的鞭策下更加快了,他们一起冒着风雨,像两个少年人一样无知而莽撞地向前,全凭心意。
沧渊扭过左扶光的下巴,让他侧头,对着沾有雨水的冰凉嘴唇,吻了下去。
左扶光觉得自己靠着的胸膛那样坚实、火热,他也放开了,热情地回应这个亲吻,仿佛被从冷雨里捞了出来。
热切的舌尖纠缠着凉夏的雨,马匹如踏镜面,穿过雷云。
紫电时不时布满天穹,照彻这个不寻常的夜。
最熟悉的人依然如此亲密无间,左扶光觉得……他好像从沧渊那里,打捞到了一些十岁以前的自我。
逃亡之路,很漫长。
第五十一章 亲你一口,嫌弃自己去吧
雨过天晴,日出了。
肖思光练完兵,来到阁楼里想看书。却发现平常都会跑过来烦他的左扶光不在,不禁有点奇怪。
昨夜轮值的士兵是看着左扶光在营房里睡了的,早晨也没起来。肖思光转了两圈,然后准备去瞧瞧。
目光放到远方,他忽然见到军营北面的小坡上,两个翠色的小点踩着轻功在急速奔跑。
那不是左扶光的两个暗卫丫鬟吗?
肖思光心道不好,丫鬟都在逃,左扶光一定也逃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营房里一瞧,那个混账果然没了影子!
沧渊是带着左扶光西绕而行的,毕竟只要找到外长城就有樊启接应。
碧澜和翠微却朝南跑,肖思光怎么都想不到他们会分开走,立马安排人去追两个丫鬟。
他心烦意乱地回到阁楼,父亲不在北宸,正在海子城关口指挥调兵。妹妹每天只知道和自己养的男人厮混,她其实也抗拒左扶光。
如果让固宁王世子在他手中逃了,父亲回来必然责怪他,肖思光都准备自己出去找人了,立即拿起了挂在一旁的盔甲。
他穿甲胄的时候,臂缚扫过桌面,把上面的书弄到了地上。
肖思光本来未曾注意,那书皮就是《百战奇谋》,掉到地上摊开却呈现出一个男子画像。
他的目光落在第二十一页的俊美男子脸上,发现画上的人正是那个沧晗将军的义子。肖思光蹙眉把书捡起合上,封面依然是《百战奇谋》。
他猛地意识到,左扶光把他的兵书给偷了。还将两本书换了封面,带走了真正的《百战奇谋》,只留下这本《兴京百少》!
肖思光愤怒地一把撕掉书页,战甲都没有扣好,立即大步踏出阁楼,喊住前面的将领。
“不惜一切代价,把固宁王世子给追回来!有了消息立即禀报,不能让他踏出北境半步!!!”
……
鞑靼部和乌藏诸部通商多年,是有一条宽阔商道的。
由于商道上驻扎着元人的军队,两人不敢接近,所以他们几乎贴着小路在跑。许多不能通过的地方,还需下马牵着马匹走动,沿途也多是无人区,物资匮乏。
左扶光空揣了一身宝钞,无处可用。
他被初夏的太阳晒得脸颊发烫、嘴唇皲裂。却明白沧渊已经把水和食物都尽量让渡给他了,两人能活这么多天,全仰仗某人天生的野外求生技能。
这十年里,左扶光头一次脱离碧澜和翠微的保护,和另一个人呆在一起,完全不用担心受到伤害。
他开始想,再过两年,父亲和两个姐姐的盟约就到期了。
到时候翠微会不会选择离开,去游历大许河山;而碧澜会不会回到神龙医门,继续钻研医术?
他需要沧渊,他所说过的“你我之间会分道扬镳”,不过是欲擒故纵,所以那晚喝醉了又会翻墙找回去。
沧渊是没了碧澜和翠微以后最好的选择。
但现在的左扶光却有些犹豫了,他做事向来果决狠厉,如今却有些不忍,不知道将来该如何回应沧渊诚挚的感情。
他不是他的死侍,不是王府养的一条狗。他是个鲜活的人,也会因为求而不得痛苦。
但他想要的那份同等的情义,左扶光无法全然回报。
天干物燥,左扶光靠在树荫下,闻到篝火上的兔子烤焦了,赶紧收回思绪去吹火。
火星子和黑烟扑了起来,呛得他大口咳嗽,脸上蒙了一层灰,胡乱地拍了两下。
沧渊正打了水从溪边走来,一看见他这个模样就乐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火势太旺不翻兔子,直接对着吹的。”沧渊拿起木架子举高,让火舌距离兔子一寸远,重新架了一下火。
那火势立马小了下去,他又坐下了,用袖摆沾了点水,给左扶光揩脸。
“娘的,兔子不能吃了。”左扶光咒骂道。
沧渊噗嗤一笑,反而安慰道:“能吃,把外面扒了,里头的肉是鲜嫩的。一会儿你吃嫩的,我吃焦的,好不好?”
左扶光抬起一双俊雅风流的桃花眼,脸都被揉皱了,他看着阳光下忙碌的沧渊,忽然说:“渊儿弟,你黑了,好像乌藏人啊。”
“本来就是,我原来还以为我们那边的人天生就黑。”沧渊开始转着兔子,“结果我在京城养得白白嫩嫩的,才明白两边的太阳不一样。”
“你既然认可自己的民族身份,为什么不曾想过回去找到出生地呢?”左扶光靠着沧渊的肩膀,“或许你父母还在,你说过你的家庭很富裕的。”
沧渊嘴角扯出一丝笑容,轻快地说:“找到了干嘛呢,认祖归宗吗?我可不想,我爹就是我爹。”
说到这里,他又有点担忧了,眸光沉下来:“爹常年都在战场,我很担心。既想他告别军旅生涯回家,又怕雅州不稳……”
两相沉默,左扶光也明白沧晗将军只要还能骑上马背,就不会离开固宁军。
雅州的安稳维系在将军和王爷的坚固关系上,这像一种宿命,又是一种责任。
沧渊头一次开始思考,义父不要他以身犯险,他就真的只用顾及自己吗?
如果,他试想。如若他在军中能拥有一定威望,像肖思光一样。
即使义父告老,皇上指派他人为将,左扶光将来会不会轻松一些,雅州能不能安全过渡,不起纷争?
他对于未来的规划是在变化的,随着左扶光而调整。如若他能那样留在雅州,是否也能在义父膝下尽孝,至少比进京好。
想着想着,沧渊心里默默有了答案。
等到下次见到沧晗,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沧渊分兔子的时候,瞧着左扶光还沾有黑灰的脸,以及那吃得油光满面的傻样,嘴里虽然是焦肉,心中却觉得暖暖的。
他喜欢照顾他,喜欢被依赖。
“咋了,馋我的肉啊?”左扶光忽然对着沧渊微张的嘴塞过来一条完好无损的兔子腿,“天天都可怜兮兮的,让我觉得我像个剥削你的大地主!”
食物匮乏,缺少盐分。高山草甸也少有野果,今天的兔子很珍贵。
左扶光其实饿着,但见沧渊把兔子腿拿到手里发愣,立即嫌弃地说:“恶!都沾过你口水了,别再塞我嘴里啊!”
沧渊咬了一口兔子肉,心里甜丝丝的。
吃完他把左扶光摁在树前,不悦地问:“嫌弃我咬过的东西?”
左扶光还没点头,阳光忽然就被挡住。沧渊用一只手盖在他的眼睛上,低头咬住他的下唇,重重地啜了一口!
“嫌弃你自己去吧!”
沧渊放开僵硬的左扶光,把兔子骨头都收起来。又用草皮掩盖了点过的篝火,左扶光就继续坐在那儿当甩手掌柜,没心没肺地笑。
身体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他们就快接近外长城了。
其实他很喜欢这几天,相比于思虑过多的日子,只用思考生存已像一种命运的恩赐。
晚上他枕着沧渊的胸膛睡觉,对方未再做过任何令他难受的事。左扶光其实从心里知道,沧渊在驯服自己,那晚失控全因鹿桂酒。
他的心绪不正常地在波动,轻轻触碰沧渊眉心的小水滴,暗暗想——要是谁也不用娶,那多好。
雅州安、家安、父亲安、子民安……要是他只用考虑自己,该多好。
……
樊启站在瞭望塔上,用远望镜看见了远处元人罗列的军队。
这是最边缘的一座瞭望塔,旁边就设置着烽火台。
一旦被敌人攻打,他们将点燃烽火求援,沧晗的主力在岗拉部,会立即增派人手过来。
“本是来接应小王爷的,竟然变成常驻了。”一个小旗长在下面说,“元族人和乌族人已经开战十几日了,他们连岗拉部都进不了,应该不敢来犯长城吧?”
樊启擦了擦额头的汗,爬到阴凉处,粗声道:
“外长城本就是用来防御游牧骑兵的,乌人能防、元人亦然。即使如此还是不能放松警惕,每天都沿边线探查的斥候放出去了吗?”
旗长忙道:“今天的还没有,我在想……都这么久了,小王爷何必以身犯险穿越战地,应该是会呆在北境吧?”
樊启摇了摇头:“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旗长眼睛都瞪大了:“樊百户长?您不是常常背后唾骂小王爷吗,这是怎么了?!”
樊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而左扶光要求他不对外透露,即使是自己的兵。
他忙改口道:“若是见着人了马上回禀,我亲率小队前去接应。小王爷再不好也是世子,以后你们少在私底下嘀咕他。”
旗长点头称是,赶紧回到营地,派出了自己旗下的斥候。
远处吹响牛角号,可汗和乌王的军队又开始厮杀了。
都是游牧民族,打起仗来分外悍猛,谁也不肯服软,从高处看去虽分辨不清人,却能瞧到可怖的血迹,赤地千里。
樊启看得心里发紧,雅州西邻乌藏七部,固宁军的战斗经验都是在和乌族人的纷争中习得的,他们缺乏对元人的了解。
如今乌藏臣服,固宁军驰援岗拉部,将要面对的是完全陌生的战场,和一位新生的大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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