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怕皇命要召我回来。”沧渊低声说道。
“你怕什么?你未免太把自己当中原人了。”左扶光一直都觉得沧渊的忠君是愚忠,此前不敢讲,是因皇帝在沧渊眼里有高大的形象。
而今皇帝已经如此了,所以他便直说道:
“你就算抗命不回又能怎样?你在乌藏,你有了自己的靠山。我不敢不来是怕皇上治我爹的罪,你怕什么?难不成他还能治乌王的罪,他敢发兵吗?”
说来好笑,若是治罪沧渊抗旨不尊,发兵还得发沧晗,可能吗?
但沧渊还是很犹豫,这一去不知是多久,两人天各一方,其间又会发生多少事……
“我甚至怀疑皇帝早就知晓我们俩的关系,他敢放你回去就是确认你一定会回来。”左扶光坚决地说道,“我绝不想如他所愿。”
沧渊不明白,左扶光便续道:“你也知道了在京城保护我的暗卫是皇帝的人,而我又在父母吵架时听到了,我娘的明家世代都是斑虎厂暗卫,一切就说得通了。”
“我娘对我们的关系有七八分的了解,还据此威胁过我。你说,她会不会告诉了同僚,所以皇帝知道?”
沧渊猛地抬头:“你好聪明,我竟没有想到。”
“他们凭什么如此玩弄人心,将我们锁在股掌之中?”左扶光的眸光在烛灯的阴影里藏着,“来之前我怕兴京陌生,怕危险重重,所以想要你陪我,但现在——我不怕了。”
“为什么?”沧渊仰脸问道,“现在为什么不怕了?”
左扶光扪心自问,经历了家里的变故,知道了过去的种种和母亲的身份,他不是应该更加不安吗?
可没有,他忽然惊觉到他不怕危险是因肖思光在身边,他不感孤寂是因两人互相照应。
他过去没有朋友,如今的许世风华之流就像林江满一样,只是酒肉朋友。
他在他们面前戴着伪装的面具,能一起享乐却从未想过患难。所以他和沧渊的感情弥足珍贵。
可肖思光不一样,他以另一种形式润物无声地进入了生活。又以绝对的真诚和热忱获得了左扶光的信任,两人真的有了友谊。
“大概是因为,我长大了。”左扶光一语双关,没有再提肖思光,而是掐灭了烛光,搂起沧渊往床上倒去。
军用的床架特别结实,却仍然因为乌藏人的体力发出声响。
左扶光死咬着牙关,训斥道:“我说别回来了,你也不用这样吧?虽然会很久见不到,哪能一晚吃个够?”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思光的忧虑
肖思光躲得远远的,去了士兵们的通铺,生怕听到些不该听的。
他一边嫌弃自己对左扶光生出的特殊情愫,一边又止不住地想他们俩现在在做什么?男人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复杂的感受挥之不去。
肖思光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静了会儿,他在通铺上摸到了驯马司小兵藏起来的草烟。
在北境父亲从不会让他碰这些,肖思光点燃了烟,学着别人的模样深吸一口,立即被呛得不断咳嗽,脑子里像过了一阵雾蒙蒙的云,瞬间有种又上头又恶心的感受。
这就像左扶光带给他的感受,还能成瘾。
肖思光把烟弹到一边,困顿地在院子里坐下了,自言自语道:“就算是个女子,人家两个是一对,你也不能去抢吧?”
过了一阵,他自己点了点头,干呕一下,机械地重复道:“他是男的、他是男的、他是男的……”
……
翌日,三个人都顶着黑眼圈,精神萎靡。
沧渊告别他们,从后门走了,肖思光看他去的方向不是兴京,还问道:“他回去过年啊?”
“回乌藏去了。”左扶光打了个哈切,“应该是不会再来京了。”
“啊?你们分开了?!”肖思光控制不止自己带点幸灾乐祸的表情,在发现左扶光看着他的古怪目光时,立马又掩饰道,
“要不是你,我挺讨厌乌藏、瓦剌、鞑靼这些外族人嘛。”
左扶光问道:“你没睡好,昨晚偷马去了?”
“我在营房里发现一本他们藏起来的画册。”肖思光特意强调道,“里面的‘女子’香艳婀娜,我第一次见着这种东西,一看就停不下来。”
左扶光哼笑一声:“我看你还发现了草烟,找着新世界了?”
“你狗鼻子啊。”肖思光一边和他朝里走,一边说道。
左扶光斜睨了他一眼:“不是,我刚刚在院子看见烟头了。碧澜和翠微都不抽,难不成是熊战抽的?”
“熊孩子到了叛逆期嘛。”肖思光玩笑道,“马上新年巡街了,编队里的马病倒了好几匹,咱俩得抓紧选点备用的。”
……
兴京巡街已与沧渊无关,他在路途中甚至不在乎日子,根本没在将军府停留,因为旁边就是王府,而是直接朝关口赶去。
沧晗今年过年自然没回炉城,和将士们聚在长城背后的小镇上。
镇子里挤满了人,张灯结彩,比往常都热闹,军民仿佛家人,喜庆地过着年。
沧渊去时,樊启就在鹏城外面接他。
他仰头拍了拍沧渊,大笑两声:“居然又长高了,你这是要朝着两米去了吧?”
沧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倒宁愿矮些,又不上阵杀敌。免得京城小孩见着我都怕,会跑着躲开。”
“不不不,我们雅州小孩崇拜!”樊启比了比自己的胳膊肘,“膀子拿出来我看看,咱俩谁壮。”
沧渊没有疏于锻炼,却因为常在侍读、侍乐,不像过去一样能够去校场操练。
他肌肉流畅而不夸张,和樊启这种常年在前线舞刀弄枪的比起来,自然是小了些。
樊启更乐了:“姜还是老的辣啊哈哈哈哈!”
周围的士兵跟着笑起来,互相攀比个头,开起了玩笑,沧渊心情忽然变得开阔,如同长城外的天空。
迈出这片土地,他看见了空中盘旋的苍鹰,看见了野外驰骋的康马、草原上奔流的河。
不知为何,有一种名为“自由”的奇妙感觉在浸润着他的心灵,人在这种环境下会变得舒畅,也很容易迷恋上“自由”。
沧晗亦是如此。
沧渊到的时候正是下午饭时间,营地里热火朝天。
固宁军将士们把火堆架在外面,煮着一盆一盆的肉汤,互相分享着青稞饼,最简陋的食材也做得百里飘香。
沧渊穿过一排排的帐篷,走到主帐跟前。
沧晗正在和一个乌藏人交谈着,那人举止得体,会说一些中原话,高大异常。面容如同刀劈斧拓般轮廓犀利,有一种不同流俗的痞帅。
“爹!”沧渊老远就喊了一声,在沧晗看过来时扬起手招了招。
那乌藏人同样看了过来,这样一张脸居然露出明媚的笑容,仿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他的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年纪不大却让人觉得成熟可靠。
“沧渊,过来!”沧晗同样笑得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把那乌藏人朝前一推,“还认识吗?”
沧渊顿了一下,那男人长得像乌王,他基本能猜到他的身份了。
乌藏人大步走过来,由于对方的气息陌生,沧渊甚至有点想退步。
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与之对视,浑身都警惕起来。男人脚步生风,什么话都没有说,到了面前忽然张手,猛地给了沧渊一个熊抱!
沧渊挣了一瞬,男人用力地抱着他,哽咽道:“阿弟!”
沧渊手足无措,他听到男人的声线带了哭腔,对方狠狠捶了下他的后背,一字一顿:“你终于、肯回来了!”
一个壮硕的八尺男儿,居然在看见他的第一瞬间就洒下热泪。
沧渊不太记得了,他似乎是有几个兄弟姊妹的。他们都是亲兄弟,在乌藏哪怕王室也只容许一夫一妻,他们有同样的母亲。
母亲……沧渊想。
他的成长过程几乎都没有接触到女性,他只有父亲、左扶光、王爷,后来是皇上、夫子、太监。
所以他更擅长和男人打交道,没有那么多外宣的情绪。此刻却在瞬间被感染了,抬起手拍了拍抱着他的男人。
男人扳住他的肩膀,稍微离远了些,指着自己:“占堆拉木,大哥。”
他拍了沧渊一把,指着他:“占堆加措,小弟。”
沧渊开口想喊声哥,却不知道用乌语还是汉语,犹豫了一瞬。
男人放开他,用手掌指着乌藏王都的方向,敬重说道:“占堆贡布,我们阿爸。”
沧晗用眼神示意沧渊:“叫人啊。”
沧渊看向沧晗,指着他,认认真真地说:“沧晗,我爹。”
占堆拉木并未改变神色,很认同地说:“你幸运,两个阿爸。”
沧渊松了一口气,对方又爽朗地笑了两声:“只要你肯回家!”
那时候沧渊又想起了法王离开时告诉他:“乌藏汉子的马刀从不对着自己人。”
乌藏永远是他的家,他们不会做逼迫他、强求他的一方,家乡是他的后盾。
他才到长城,离王都还有八百里路。
他的大哥亲自来接他,看样子已经提前到军营住了好几天了,沧晗待对方也热情友善,一切都好得超出想象。
三人在主帐里坐定,沧渊始终处于不知道该说哪种语言的尴尬里。
拉木就像看得出来一样,直言道:“没事,你们说汉语。我听得懂,只是说不太好。”
沧晗立即说道:“渊儿,你怎么回事?你还没喊你大哥。”
小时候带沧渊在身边,他就总教他要有礼貌,要主动招呼别人。
拉木满不在乎地说:“他忘了小时候的事,一时陌生,没关系。”
沧渊滞涩地喊道:“大哥。”
拉木忽然惊喜,动作极大地把一整盆肉都朝沧渊推过去,乐道:“阿哥在阿哥在,阿哥明天就带你回家!”
沧渊没抬手吃东西,拒绝道:“我想多陪我爹几天。”
“那好好好,我和你一起陪!”拉木见沧渊不吃,还以为他是吃不惯大坨的肉。
他又把盆拉到自己面前,拿起小刀熟练地割成片,在小盘子里堆叠起来。
切完一块以后,拉木把盘子放在沧渊那边,又问道:“你要洒些辣椒面吗?”
即使是在沧渊小时候,沧晗也没这么惯着他。
他惊异于拉木身为乌藏王子居然如此淳朴可爱,眼睛明亮得像高原溪水,看着他的时候带着那种不作伪的真诚关爱。
“大哥……吃。”沧渊小声说道。
沧晗抿嘴一笑,率先拿走一片,招呼道:“一起吃、一起吃!”
就这样,拉木一整晚都跟在沧渊前后,像是想和他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有点小心,既怕吓到了自己在中原长大的弟弟,又忍不住像个长辈一样给沧渊加衣,为他端水,送去吃不尽的食物。
沧晗都看不下去了,趁着阿木去洗澡,他把沧渊拉到了主帐外面的阴影处。
“你哥是个很憨厚的人,对于你愿意接受自己的身份,他很高兴,一直在同我说。”
“爹不管你高不高兴,过两天你去了王都,都得装出高兴的模样,跟他们和睦相处,不要让家人觉得我把你教得背祖忘宗了。”
“还有,你此次回来是如何打算的?”
“爹,我高兴。”沧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好像踏进了一个温暖的新世界,所以才有点惘然。
他好像能从阿木身上找到和自己的共同点——他有根了。
爹不常在身边,他一直像个随波浮萍,左扶光朝哪里去他就朝哪里倒,没有自我、迷茫不已。
可现在,仅仅是见了一个家人而已,他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托着他了……
阿木的长相体型完全是纯血乌藏汉子那种犀利、凶悍的,回来时头发湿漉漉的,浑身散发着花草香,看起来又有点傻气。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阿弟,我今晚能和你单独聊聊吗?”
沧渊赶紧拿了一张毛巾给他:“没问题啊。”
阿木说:“王都那边冷,不出汗,人也不脏。不过中原世家似乎每天都要洗澡是吗?”说着,用毛巾擦去了头上的水分。
沧渊这才知道,他大哥大晚上的跑到河里去洗了一通,是怕他嫌弃。
这一下他反而觉得自己风尘仆仆的很脏了,边关环境艰苦,河流又是乌藏下来的冰雪融水,寒冷刺骨,他实在没那个勇气也去洗洗……
第一百二十章 他想起了,大哥
少顷,沧晗让他们回营房里聊,手下早已打理出了干净的房间。
沧渊看阿木穿得单薄,又把自己身上披着的氅衣递过去。
他大哥“受宠若惊”一般,呆在氅衣里动都不动一下,像一根木头似的,呢喃道:“没……关系。我们冷惯了……”
沧渊抖抖肩膀,放轻松了点,把大哥朝房间里拽去。
进屋以后他就换了乌语,他想如果用家乡话,两人交流会更自在些:“坐着吧,阿哥。”
占堆拉木有点激动,坐在凳子上的时候,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的手掌是张开的,扶着自己的膝盖骨,抓得有些紧,局促道:“我……有些话我说完就走。”
沧渊低头,发现他的手又黑又粗糙。
虎口的位置布满长期使用马刀的厚茧,有一条狰狞的旧疤从手背一直拉到手腕,隐入了袖子,丝毫不像中原世家子弟或是皇子那样养尊处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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