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沧渊则显得极白、极干净。两人之间对比鲜明,自带的气场也如同中原文化和乌藏风情的碰撞。
“慢慢说,说一晚上都行。”沧渊低声道。
阿木抬头看了他一眼,见到他毫不抗拒的神色,才放松了一点。
他搓了两下衣料,然后尽量放慢语速,徐徐讲道:“收到你要回来的消息,我们全家都很高兴,阿爸让我来关口接你。”
“他们可能,很热情、很激动,还给你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阿妈见着你了肯定也要哭,子民们会往你随行的车里疯狂地扔礼物……你不要害怕。”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是中原人,你回来只是为了接受灌顶。但你能不能……也认乌藏的亲人,不然阿爸阿妈会很伤心。”
沧渊静静听了,然后忽然说道:“我都叫你阿哥了。”
阿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会在王都呆很长一段时间,陪着……呃……陪着我们的父母。”沧渊明确地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不认他们,而是我离开了十六年,忽然回来在王室横插一脚,会不会有人,难以接受?我担心影响你们的正常生活。”
“怎么可能?!”阿木表示根本就不理解,“萨都是你家啊!我们世世代代都在那里繁衍,谁不欢迎你我就砍死谁!”
“哥你别这样说。”沧渊的意思是他的存在可能涉及到继承权的问题,兄弟姊妹对他完全是陌生的。
他看多了许世风华、许世景烁之间的明枪暗箭,哪怕十岁小孩都难免复杂。
“算了,回去再说吧。如果有人想我走,我随时可以离开。”沧渊总结道。
“没有人会想你走!你知不知道在乌藏最重视的就是亲缘和血源?我们同根所生就该成为合抱之木,我只怕你想要脱离!”阿木亟不可待地说了一大串话,语速止不住地快了起来。
他还用上了乌语里一些比较深奥的词汇,可沧渊发现自己居然完全都能听懂。
想了想,他说:“哥,喝酒不?”
“你愿意和我喝酒吗?”阿木试探着问道。
沧渊走到营房外,问轮值的小兵酒放在哪里了。那人笑眯眯的,凑近说道:“少爷不认识我了?我李彦啊!”
是那个做过斥候的人,沧渊和左扶光从北境回来的路上遇到过。
李彦殷切地说:“少爷您脚步别挪了,我去给您拿!”
……
后半夜,酒过三巡,占堆阿木才摆脱了生怕说错话的状态。
沧渊问及早年间的事,阿木竟然又哽咽难言,说话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懊悔。
“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哥哥就是我了,经常坐在我肩膀上出去玩。我教你骑马,带你放纸鸢,你还喜欢偷溜到王宫后的草场去打猎,因为那里的鼠兔和雪猪都是宫人养的,比野生的好捕。”
“那段时间岗拉部叛乱,阿爸阿妈没空管我们。有一天我下学发现你不见了,跑到草场找到你,却陪你一起玩闹,没有把你及时带回宫里。”
“结果……有几个被岗拉头人买通的猎人企图带走我们。我拼了命地和他们搏斗,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们说‘大的不好带,只掳小的’。”
“我就那样被打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抢走,看到猎人骑马远去……回去后,阿爸差点杀了我。”
沧渊抿了一口酒,眼神微动。他完全没有记忆了,可能是当时惊吓过度。
“那年你多少岁?”
“十三岁,我已经是个乌藏汉子了,却只能看着弟弟被带走,不能保护你。”阿木垂着头,握成拳的手砸了一下桌子,
“都是我的错!我那时候甚至在想,我不能死,我还要找你。等找到你,我才上祭火台赎罪。”
话音未落,沧渊忽然觉得脑海里闪过了什么,好像就是祭火台。
他幼年时看过一个乌藏将军上祭火台,也是自己领的罪,那一幕太过深刻了,他当时问着他旁边的人:“他为什么要烧自己?”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王上没有治罪于他,但他战败了,自己觉得愧对死去的将士和子民。”
女人……
沧渊在逐渐上头的酒意里拼命去回想当时的画面,他抬起了头,看到的那个女人明眸皓齿,脸颊微黑,和阿木有同样的一双眼睛——他好像想起他的母亲了。
沧渊再次凝视占堆阿木的眼睛:“不是你的错,你已经战斗过了。”
“什么?”阿木微微站起了一点。
“你……”沧渊从他眼睛里看见了跳跃的火焰,看见了燃烧的草场和黑烟。
再深些,他好像看到了少年阿木拿着并不合身的长刀,在劈砍着那些高大的、妖异的、可怕的人。
那些人像是古传说中的黑魂巨人,把沧渊衬托得无比渺小。
他看见鲜血在飞溅,阿木握着别人的刀口,阻止那匹马前行,手上留下了极深的伤痕。
而他……
“阿哥!”沧渊猝然惊醒,双手已经翻过了阿木的手。
粗粝的伤疤从掌心一直绵延到虎口,又从虎口拉扯到手背、手腕。
早已不再流血的伤痕静静躺在男人黝黑的手里,他用力地回握住对方……沧渊这才发现,自己早已热泪盈眶。
破碎的记忆片段随着重现的亲人再次出现在脑海里,他原本还持有的一丝怀疑与陌生感都烟消云散。
阿木再一次忍不住抬起手,像是刚刚见面时一样给了弟弟一个有力的拥抱。
他慎重地说:“不管你还记得多少,你都是我弟弟,乌藏的小王子。我再也不会丢掉你了……”
沧渊恍惚着,在这一刻分不清楚自己是谁。
乌藏对他而言不再遥远,他也明白了阿木见他为什么是小心的神态。
当一个亲人失而复得,谁都恨不得把他像明珠一样捧在手心,生怕碰碎了。
他只比沧渊年长九岁,但在阿木眼里,沧渊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他对他有万千难言的心疼和愧疚。
长达十年的找寻里,一家人逐渐丧失希望,都以为他们最小的弟弟已经死去了。
死去的人原来还在,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还将回到家里,将给乌藏王室带来巨大的欣喜和感动。
沧渊又问了一点王室的事,阿木详尽地给他讲述,两人聊到天明时刻,酒喝干了,人也熟稔起来,才在营房的大通铺上倒头睡着。
沧渊一觉不知到了何时,醒来只觉得很饿,头脑也沉重。
桌上摆着阿木端过来的饭菜,还是温热的,他搓了搓自己的脸,准备去主营要笔给左扶光写一封信。
结果……左方遒坐在这里。
沧晗似乎和阿木一起出去了,两人都不在。
固宁王坐在沧晗的位置上,背靠着他打猎寻来的豹皮软垫,手里把玩着一颗夜明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沧渊进去时,他抬了一下眼皮,沧渊匆匆行了个礼准备退下,左方遒却叫住他:“渊儿。”
沧渊为这个称呼感到不快……
“渊儿过来,我听扶光说,你这次会在乌藏呆着,暂时不回兴京对吗?”
沧渊维持着他的疏远和礼貌,站在远处答道:“我们商量了一下,有这样的考虑。”
左方遒把夜明珠在手里转了半圈,忽然直起身,说:“可你一年前临走时答应过我要在京城照应扶光,多劝解他,万事以他安全为先。”
“那我到底听您的还是听左扶光的?”沧渊直接问道。
夜明珠明显一顿,左方遒拿正眼瞧着他,琢磨话语里的意思。
少顷,他又靠了回去,气定神闲地说道:“渊儿,你心里对我有怨言,是吗?”
沧渊原本是想避开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准备和王爷挑明。
但现在走不开了,而且对方似乎有说开的意思,他便朝后看了看,见巡逻的士兵很远,才道:
“十六年前,王爷在岗拉部救了我。明知我眉心有血痣,可能是乌藏王室的孩子,为何要把我带到雅州?”
左方遒移开目光,嘴角缓慢松弛:“你高烧、重病,治好的时候乌藏人都已经走了。”
“为何不在我好了过后将我送回去?”沧渊直面他问道。
左方遒不加解释和掩饰,很认真地说:
“你烧糊涂了,不记得自己是谁。我谋划着……如果我或是沧晗养了你,将来有利于雅州和乌藏的……和平;有利于关口子民的安居乐业;还有利于大许的江山社稷。”
顿了顿,他续道:“我本准备等到过个几年,你对雅州也有认同,开始记事后,再寻机和乌王谈及此事,确认你的血脉。”
“可是……皇帝好像也看了出来,把你带去了京城。”
“……”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王爷深陷火葬场
沧渊一腔的愤懑随着左方遒的话慢慢地变钝了,在心里乱撞着,找不到突破口。
牺牲一个四岁小孩的情感……不对,他忘了他的父母,都不算牺牲。
让一个四岁小孩背井离乡,不能与亲人相认,来换将来雅州和乌藏的安稳,还有固宁王和乌王的交情。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很划算——如果他不是那个小孩的话。
他不知道该指责些什么,个人的感受在大局面前是那样微不足道。
固宁王既然做得出害怕沧晗离开雅州,就对他下蛊控制他这种事,又怎么可能会怜惜一个陌生孩子的归乡之情?
“王爷神机妙算,目光长远。”沧渊带着讽刺的语气说道,
“皇上同样老谋深算,而今我只要在中原,就是乌藏最好的质子。你们同时希望我还会回兴京,只有左扶光知道我在京是什么处境。”
说完这话,他忽然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还有,王爷让我爹收养我,也是算准了像他这样的人会成为系住我的绳。即使我长大后知道了你是故意为之,也绝不会怀疑或责怪我爹,不会抛下他。”
左方遒听到了,并无任何不悦。
他看向沧渊的目光甚至带了点欣赏,语气平和道:“你已懂权术,也能看明白把控人心的要素。”
“所以这算优点吗,王爷一直是如此教育扶光的,对吗?”沧渊咄咄逼人地问。
左方遒挑眉:“确实如此,而你想说你是他生命中的例外吗?”
沧渊神色骤然变动,踏前一步:“你什么意思?”
“想没想过他那么喜欢你在身边,这次为什么会劝你长呆乌藏不要回京?”左方遒嘴角带笑,接连问道,
“想没想过你刚回雅州时,他是因为担忧碧澜和翠微随时会走,才要把你拉在身边,以便利用你的燥血特质,保护他自己?”
“或是你根本就没有想过……你不是独一无二的,可以被取代。”
那一瞬间,肖思光的模样蓦的闪过脑海,还有左扶光把他支开是想做什么,沧渊猜不透。
他只是听了这几句话,就有一种立即跑回兴京守着的冲动。
他按捺着不断波动的心绪,不断告诉自己,王爷希望他呆在中原,这都是激将法,是玩弄人心的招数——不要信,不要再像个孩子一样,看待事情只有是非黑白。
固宁王明显游走在灰色地带。
沧渊直视着王爷,定了定神,说:“左扶光从未利用我,人不是物件,也没有取代之说。”
“哈……”固宁王忽然轻蔑地笑出了声,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然后立即止住了。
他不再多话,又开始转动手里的夜明珠,开口道:“你会想念雅州、想念兴京的。”
沧渊垂下手,话不投机,准备告退。
恰在此时,沧晗骑马回来了,见沧渊时满面春风,又在见到固宁王时变得异常冷漠。
“末将参见王爷。”他下了马,站在主帐门口,疏远地行礼。
左方遒在瞬间变了一副神色,立即站起身,把握着夜明珠的手背在身后:“将明,我没有打声招呼就来了,你不会不欢迎吧?”
沧晗站在沧渊旁边,回答道:“关口亦是雅州领土,王爷在自己的封地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左方遒略有不悦,却耐着性子说道:“你许久未回府邸了,年前王府大扫除,我便叫人把将军府也打理了一遍。”
“谢王爷。”沧晗滴水不漏地说,“边关苦寒,还在年节内,王爷早些回炉,别冻着了。”
左方遒嘴角抿成了一条线,少顷说道:“我刚来,你就要我走?”
“鹏城客栈塌软室暖,还有伶人相陪,想必比营房更适合王爷。”沧晗句句夹枪带棒,“我是关心王爷身体康健,毕竟关乎雅州安稳。”
“沧晗!”左方遒踏步走来,控制不住怒火,“你究竟要这样作到何时?我和离了!就连雅清都送去了雨城!三十夜里我一人过的,你可还记得那是我生辰?!”
沧渊不自觉地踏前半步,挡在了父亲面前。
左方遒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抖了抖,终究顾及有小辈在场,又收了回去。
沧晗低头说:“贺礼我已送去王府了,末将不知失礼在何处。”
“你……”左方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出满口白雾,又指了指他,“你够绝。”
沧渊跟着沧晗拱手低头,左方遒睨视着他们两人,半晌拂袖而走,怒气冲冲地出了这片营地。
待他走后,沧晗才说:“渊儿,你听我如此对王爷说话,既不惊、也不奇。是否早已知道内情,只不过未曾与我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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