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楼空,太监宫女们打扫着残羹冷炙。左扶光被灌了许多酒,却异常清醒,在一个侍卫的提醒下,迈步跨入婚房。
这里有着暖帐香的味道,闻起来甜丝丝的。
瑞云公主身穿大婚服制,坐在洒满了花生核桃的红床旁,低着头,盖头盖住了整张脸。
左扶光走至她近前,冷漠道:“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盖头抖动了一瞬,公主没有立即回答,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保持了沉默。
“你我素来没有交情,为什么要告诉皇兄你心仪于我?”左扶光满身都是戾气,抬手拉住盖头边缘,“既是逼我成婚的,怎么……还要我给你挑盖头吗?”
公主似乎受到了惊吓,朝后猛地缩到了床榻里。
那一瞬间,盖头从面颊上滑落下来,左扶光瞳孔微缩,被骇了一跳,惊魂未定地指着对方:“你!”
瑞云公主已经十七岁了,身子却很瘦小,如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
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又因为被坚果膈到了手,痛得眼里涌上泪花,满面惊慌,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可她很丑陋,不似兔子惹人怜爱。
一条狰狞的伤疤像蜈蚣一样,从眼眶上面直拉下来,斜切过鼻梁,到了另半边脸颊。
她连忙举起双手挡住自己的脸,好像害怕把左扶光吓到。
而左扶光在须臾的震惊以后,愤怒也基本都被一种同情的感觉取代了。
他叹了一口气,想到别人说公主心智也如幼童。看来是自己多疑了,立即咳嗽一声:“那个……你别怕,我是说。算了不说了!”
瑞云把自己蜷成一团,从手臂里抬了一点头,只露出半只没受过伤的眼睛。
她左眼似乎视力也有残缺,眼球斜在眼角里,只能看见一点瞳仁,其他部分全是眼白。
好的这只倒很灵动,又疑惑又害怕地望着左扶光,眼底十分清澈,没有其他情绪。
一个人的眼神是绝不可能作伪的,左扶光能看出她确实是心智有残缺。
难怪太后和皇上要为她谋一位“良婿”,否则若是个狡诈之人做了驸马,公主该多么悲哀。
“皇上看人倒是很准,我绝不会把气撒在你身上。”左扶光自言自语,转而柔声道,“我让他们进来服侍你就寝吧。”
瑞云这才好像缓了一点,但仍旧埋着头说:“扶……扶光,那你呢?”
“我走不出这个寝殿。”左扶光抖了抖华服的宽袍大袖,“我就在这里,你和过去一样,安心睡吧。”
瑞云公主还是缩在床脚,手臂始终不敢拿下来。
“多累啊,我都看见了。”左扶光有点残酷地说。
那只清澈的眼睛里立马就盈上了泪花,左扶光瞬间又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忙说道:“你不用挡着,反正以后我每天都会看见。”
真荒唐,她成了他的妻子,他作为她的驸马,他们今天才见面,都被彼此吓到了。
往后的日子还很漫长,原来他们都是皇权的牺牲品,左扶光更衣以后给公主拉上床帏,裹了个被子,就在内殿休息了……
梦里浑浑噩噩的,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梦见雅州的太阳鸟神像,和沧渊那晚牵出来的马匹。
他看见过去的自己和沧渊骑在马上纵情奔跑,但现在的自己只能站在远方。太阳鸟好像忽然活了过来,总是从空中俯冲而下,来叼他的眼睛。
今日亦然,左扶光猛地惊醒,一身冷汗,发现自己在公主的祥瑞宫里。
他坐起来揉了揉眉心,心中兀自叹道:违背了在神明面前发下的誓言,果然被太阳鸟找上了门。
父亲没有进京,左方遒不会来了,只怕来得容易回去难。
皇帝嘱咐左扶光婚后就搬到宫里来住,但因时间仓促,他还有好些东西都丢在校场,丢在家里,需要回去慢慢清理。
翌日,左扶光在晨阳里出宫,回家打理物件。
吴伯早已走了,但那天买回来的女子清花茹还在王府里呆着,左扶光让她干侍卫的活,就和别人轮班守着府邸。
他方走进去,清花茹就赶紧抬手关门,悄声说:“主子,我有事禀报。”
“说吧。”左扶光不知道她为何一脸神秘,一边朝里走一边随口问道。
清花茹说:“昨晚有个人,是半夜爬着进我们府的。我以为是宾客,但他不说话。我让他们拦着,他们却全都拦着我。”
左扶光心下微动,第一反应是沧渊来了。但他又立即觉得不可能,乌藏王都离兴京五千余里,他怎么可能过得来?
“主子你听我说,不是爬墙进我们府,是真的爬着进去的。”清花茹什么也不知道,描述道,“这人什么来头?穿得人模狗样,他们都不请他也不拦他。怪怪的。”
左扶光瞳孔骤缩:“人呢?现在在哪里?!”
清花茹指了指关着门的会客堂:“管家的意思是让他自己呆着,等你回来定夺。”
不远处发出一声马匹打的响鼻,左扶光抬头一望,一只风尘仆仆的巨马正埋头在那里吃草。
那一刻他甚至有点不敢推开会客堂的门,巨马只有乌藏王庭才有,也唯有这种马匹可以载人奔行五千余里。
沧渊肯定是刚收到他的信就立即骑马赶来了中原,昼夜不休。
他不知道的是,沧渊骑马到王府门前,完全走不动了。
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从马匹上栽倒下来,又因王府侍卫都知道他身份,可左扶光如今已经和公主成婚,所以他们既没有拦他,也没有迎他,让他自己……进来了。
巨马又扯了一下缰绳,似乎不喜欢这种束缚,抖着鬃毛表达不满。
左扶光的手放在门缝前,一只手推门,一只手暗自在袖中握紧,脑海里不断响起皇帝的威胁和母亲说的那些话,带着阴狠的表情走了进去。
迎接他的是一个拥抱。
沧渊已经听到他回来了,蓄满了浑身力气,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来,在左扶光进屋的第一个瞬间猛地抱住了他!
他呼吸错乱,眼眶乌青,身上的袍子满是灰烬,嗓音也哑得不成样子。
“我不怪你,扶光,我就不该离开。”沧渊把左扶光扣在手臂中,紧紧靠着他,因为腿脚无力,全身的力量几乎都挂在了左扶光身上,
“今后所有事我们一起面对,你一个人承担了太多。因我不在,让你受苦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是很暖心的情话,是他知道左扶光为了救母所以答应婚事以后诚挚的想法。
左扶光却浑身僵硬,如遭雷轰。
他甚至宁愿沧渊对他失望,对他恶言相向。他怕的就是他要委屈自己,要不离不弃。
这会让两个人都葬身火海!
这情怎会那么深,斩不掉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你和你父亲一样自私且恶心
沧渊感觉得到左扶光没有反应,是冰冷的,可他不敢看,也不敢放开手,只是声线逐渐弱了,终于停下了嘴里絮絮叨叨的那些话。
左扶光在心里倒数了几个数,他们还在拥抱的几秒。然后张开口齿,僵硬地说:“你现在抱着一个有妇之夫。”
沧渊明显顿了一瞬间,他不敢相信这种冷漠的语气出自左扶光之口。
但他毫无原则地没有放手,贴着左扶光的面颊,说:“我不在意。”
“我介意。”左扶光反而说道,“我是当朝驸马了,该和过去断个干净。我在信里说得很清楚,不需要你委屈自己,也不要再见面。”
“扶光……”沧渊低低地哄道,“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想没想过我一眼就能识破你的谎言?你是不是在怪我什么?”
左扶光蓄力猛地推开沧渊,从他手臂里挣脱出来:“我们对彼此有任何的责任和义务吗?我为什么要怪你?我就是觉得我不想玩了,不行吗?!”
他那一下推得很重,在左扶光的印象里,沧渊一直是很有力的,所以他要确保自己能推开。
可他没有料到,沧渊此时身体尚未恢复,竟然直接失力朝侧旁倒去,手臂根本扶不住,头颅一下就磕在了地上。
左扶光拼命忍住去查看去搀扶的冲动,掩饰性地抖了抖衣摆,坐在一旁椅子上。
沧渊眼前黑了一瞬,额头磕出了血。再抬头时就看见了左扶光高高在上的那张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做得不对吗?是姿态还不够低吗?
沧渊心里并非不介意,就连肖思光在左扶光身边他都介意到发指,更何况是成婚?更何况是左扶光成为了别人的夫君?!
他只是不想失去他……
“你当初说得很对,咱俩的关系见不得光,不如到此为止,不如好自为之。”左扶光剃了剃自己的指甲,避免和沧渊对视,徐徐说道。
沧渊猝然抬头,声线也暗了几分:“我什么时候说过?”
“就在北境,湖心小船里。”左扶光淡漠道,“我也说过,我总是要成婚的。你我互相帮扶,能过一天是一天。而如今就是走到尽头了,你明白吗?”
沧渊不想明白,他曾经想过,如果左扶光娶别人为妻,他当正直如同父亲,与他断绝关系。
可实际上是他看到那封信就要疯了,根本无法压抑冲动。所以才没日没夜地赶到京城,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挽回什么。
已经晚了,连婚礼都办完了。
他除了说他们可以一如既往,还能怎么样?
“起来。”左扶光见他不语,便劝道,“看看你身上的衣服有多尊贵,就该明白你自己也是乌藏的一个王子。何必在我王府里卑躬屈膝,你王父会允许吗?”
“我是沧渊和我是加措有什么区别吗?我会因为身份的变化就改变对你的承诺吗?”沧渊撑着自己,他不是不想起来,而是无力站起,语气急促道,
“你何必说这种话把我推远,那你对我许诺过的那些算个什么?!”
左扶光倾身往前,心如刀绞,却含忍不发,只道:“渊儿弟啊,这样叫你会不会感觉亲昵一点?你还不明白吗,你没有利用价值了。”
沧渊眼里左扶光的面容越来越模糊,父亲曾经说过的话,王爷说过的话,一句句都在脑海里,还有那句挥之不去的,当初刚和左扶光在一起时的——
“渊儿弟,你真好用啊。”
到底是有情才在一起,还是利用着利用着生出了感情?
“你没亏啊。”左扶光句句诛心,“中原走一趟,睡了我这种别人都得仰望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就好像在说:你向来要得太多了,都是痴心妄想。
我不过是在你幼时为你捧了一口水,举手之劳。
我不过是在你回到雅州以后,因为觉得你好用,所以将你带在身边。
你不过是我闲暇时体验新奇,消解郁闷的工具。神鸟象下发的誓言,小时候和长大后的没有区别,并无一纸婚约束缚,不必作数。
左扶光说了很多,他向来极擅言辞,只想赶紧把沧渊逼走。
若是许世风华反应了过来,若是暗卫探知到沧渊在兴京,又会使出怎样的手段?
“沧渊。”左扶光点着面前人的名字,“我问过你,你想玩,玩得起吗?你还是追着赶着贴了上来,现在怎么好像玩不起了?”
那一天的对话沧渊始终没有忘记,左扶光在问完他以后,紧接着就说:“现在我要把雅清公子点出来陪我了,你要一起吗?”
雅清。
他曾问过左扶光,关于那些风流浪荡的传言究竟是真是假,左扶光从未明确给过答案。
沧渊感到世界都仿佛要崩塌了——他曾敬佩尊重的固宁王是个不忠于婚姻的人;他曾感恩戴德的皇帝却有恶心丑陋的一面。
那他信任着、爱着的左扶光呢?
“我在雅州戏楼里看见你爹把雅清搂在怀里打情骂俏。”不知为何,这件时不时浮现在脑海里的事,在此刻被他说了出来。
左扶光眉心微动,实际上他也曾觉得雅清和父亲关系过密,但未曾深想过。
现在思及父亲若是只好男色,却没和将军在一起,又与母亲分居两地,他可能真的会养外室。
不然,雅清为何会被送到雨城去?
定是因为父母和离以后,左方遒想求得沧晗原谅,所以才有此一举。
不过这猜疑的须臾被左扶光很快遮掩了过去,他状若无所谓地问道:“那又怎样?”
“他既不忠于婚,也不忠于心,只忠于利。”沧渊咬死了牙关,“所以,现在肖思光对你而言是有用的,对吗?”
左扶光愣了一下,他想都没想过用肖思光来作说辞。
沧渊曾经在意过,为此吃醋,但后来又好了,所以他更没觉得自己和肖思光有个什么。
而实际上,就和所有一切令人感到委屈的事一样,沧渊一直在忍,一直在无底线地退让。
他怕惹怒左扶光,怕吵架、怕疏远、怕分离,所以使得他根本不敢表现自己的情绪。
他就那样压抑着,像压抑燥血一样,永无止境地逼迫自己,顺从左扶光的所有决定和指示。
可是情绪没有什么灌顶仪式,总有一天会爆发。
而左扶光接上他的问题,无比清晰地说:“对。”
就这一个字,沧渊彻底接受了他们已经分开的事实。
“所以你是这样认为的吗?我又没亏,你又没有对不起我?”沧渊声线微颤,问道,“现在他可以助你救母,助你报仇,你就需要他?”
“那不然呢?你帮我查我哥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能把我娘从那个肮脏的地方捞出来吗?”左扶光做出了咄咄逼人的表情,终于能够与沧渊对视。
他说着蹦到脑海里的词汇,漠然道:“咱俩好聚好散,不要闹得太难堪了。”
须臾以后,见沧渊还是在地上,左扶光狠心说道:“起来,你要在我府里躺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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