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与太子蓝田交好而已,从不参与政事。但因画中有他,所以也落下了死罪……”
左扶光未曾打断,静静地听完了。
这些年和许世风华的争斗里,他逐渐都快忘了自己最初进京的目的。
当年来到兴京并非壮志满怀要闯出一片天,而是想查先太子当年冤案,找到诬陷哥哥的仇人。
“画作是关键。”左扶光思索道,“只是不知此画是否依然在皇上当年做皇子时的书房里。”
“我算算啊……”许世文元掰动手指,分析道,“瑞云最后一次看画,也不过是四年前还未嫁给你的时候。”
“而后三哥逼宫,紧接着他就成了皇帝。朝西所皇子住处总共就那么几间房,他登基以后,七弟就搬到了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不知是否还存放在那里。”
左扶光给笼子里的鸟儿添了点食,轻声说道:“也就是说,朝西所的书房如今正是老七在使用。想要进去拿东西,还得过了他那一关。”
“那小孩儿可不好惹。”许世文元提起鸟笼朝自己房间走,“我不去。”
“王爷!”左扶光跟上他的脚步,用恳求的语气说,“你若想进那个书房是最容易的,扶光想求你帮着细查此事。”
许世文元回过头来,嘴角扯了扯:“我只是个智力低下的闲王而已,万不可沾染上前尘政事。这件事实在爱莫能助,若是我去拿了画,必然无法再置身事外。”
他说得虽然有点冷漠,语气却是缓的:“逸少,你不会想让我前功尽弃吧?”
左扶光立即拱手,尊重地说:“是我僭越了。”
“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看老七,谁又能知道你进了朝西所书房以后去干什么?”许世文元推开屋门,迈步走进去,
“我知劝你无用,事关你家人生死错案,所以不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种话了。只是你万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毁了我们的大计。”
左扶光点了点头,他与老七多年未见了,忽然要去看望,总得找个理由。
他暂且忍了些时日,直到夏季许世景烁生辰,才刻意找个由头避开了没在当天去拜会,然后自己挑个时间单独去朝西所。
这孩子如今已经十四岁了,出落成一个半大少年。他皮肤白皙细腻,是养尊处优的长相,眉宇间却总有股寒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许世风华把他丢在此地,既未封爵也未提过要分藩。
就连“痴傻”的老五都当了闲王,每个月领着俸禄,住在华丽的王府,有无数人伺候。
老七却依然过着小时候那种不受太上皇宠爱的单调生活,也甚少受到外界关注,更别提参与政事。
走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左扶光看见景烁腰板笔直,负手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等他。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景烁问他:“那些不会说话的人为什么会追杀你呢?”
当时左扶光不知道蜥蜴人就是受许世风华指使的,所以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而今再次见到他,旧事一下涌入脑海。他才意识到这个小孩并不简单,便站在远处拜了一下。
许世景烁并不受用,开门见山道:“国公大人这一拜我可受不起,您费尽心机地单独前来,所为何事?”
左扶光便也直言道:“借你书房一用。”
“驸马府的书房不够用,还是皇兄如今不肯把他的御书房分享给您了?”许世景烁挡着路,“我若是不借呢?”
左扶光定了定神,好言相劝道:“书房里有件事物于我而言十分重要,我拿了便走,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许世景烁嗤笑一声,猝然道:“先生于我而言也十分重要,我想念他多时了。国公大人能不能行个方便,把他还给我?”
左扶光眉头一蹙,景烁认定是他逼走的沧渊。许多年了,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你先生的来去与我无关。”他沉沉说道。
“您的‘要事’也与我无关。”许世景烁冷漠地说。
两人对视着,互不相让。
纵使左扶光如今权力很大,却不敢强闯朝西所的书房,害怕打草惊蛇。
许世景烁的先生换了又换,谁人都知道他不受皇上待见,将来没有出息,所以拜高踩低,只把他当做一个跳板,或是唯恐避之不及。
唯有冯俊才在沧渊离开以后教了他两年多,没有推脱过这个任务。
“殿下的生辰礼我让人放下了,那你安心读书罢。”左扶光最终放弃了,退出皇子居住的地方。
要从这个少年这边下手是十分困难的,听闻冯俊才前些日子替他说过话,他决定找冯大才子试试。
沧渊在京时就和单浩轩与冯俊才交好,现下看来他的眼光不错。
这两人都是极为正直的人,虽然一个鲁莽,一个迂腐,比起朝堂上那些形形色色趋炎附势的小人,却都是良才。
如今单浩轩已经做了固宁军的副将,冯俊才也是内阁学士了。
左扶光递了一封拜帖,约他在晚间相见。清花茹却没能把拜帖送到学士府,而是急匆匆赶回来,压低声道:
“冯太傅身体忽然抱恙,怕是不行了,冯学士一家都守着他!”
左扶光眉心一动,他和冯俊才向来攀不上什么交情,听到这个情况立即道:“抱恙得好!”
“什么好?”
左扶光立即找到手下备上了去年乌藏使团进贡的雪山山参,又进太医院请了和父亲关系不错的云州蛊医,将他带到了冯府门前。
太傅府邸大门紧闭,冯太傅在朝中根基深厚,即使告老不出,也有关系好的太医来替他诊治。
但此回病情似乎来势汹汹,天已黑了,那院里却灯火通明。冯家亲戚在里面站成两行,还有妇孺在低声啜泣,冯太傅好像不行了。
左扶光抬手叩门,许久没有回应。
他又到墙头上看,见到一个原来呆过驯马司的士兵,也姓冯,便将他喊了过来。
那人神情萎靡,低声说:“太傅怕是过不了今夜了,冯府不见外客。”
“我哪儿是客?”左扶光当即回道,“我是带太医来给太傅救命的!”
那人做不了主,让左扶光在门口等着,不多时就把冯俊才喊了出来。
左扶光见冯俊才眼眶很红,就知道太傅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赶忙道:“冯大人,让我们进去看看!”
“没用的,家父病情来势汹汹,太医都来过几个了。”冯俊才顾不上别的,只道,“雅国公的人情我领了,请回吧。”
“这是云州医者,和其他太医不一样。”左扶光压低声,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以前的暗卫碧澜是神龙医门传人,再不济我手上还有颗救命灵丹,请容我一试。”
冯俊才抬起半只眼睛,像是见了什么怪物:“你我非亲非故,你竟愿意用神龙医门的灵丹救我父亲性命?!”
“太傅一直是扶光仰慕之人,大许不能没了这股气节,我以雅州的名义发誓,绝无他心,还请容我们一试!”
他说得真诚又急迫,冯俊才却有些防备。
无事不登三宝殿,左扶光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这样赶来必然是有目的的,可他没办法了。
父亲生命垂危,如果此时有法可医,哪怕让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冯俊才扭头,什么话都没说,却没带上门,让蛊医和左扶光跟了进去。
对于雅国公的到来,冯家上下都很警惕,毕竟没有深厚情谊,雪中送炭实属可疑。
但蛊医拿着灵丹进去以后,不多时就听见冯太傅咳嗽了一声,竟从昏迷中醒来了。
左扶光把山参给了下人,让他们用参汤吊着冯太傅的精神。
他和冯俊才一起守在太傅床前整整三个日夜,未曾离去,让蛊医诊治。直到太傅脱离危险,左扶光才辞别冯家众人,返回自己府邸。
万幸,神龙医门的救命丹丸有用,太傅救了回来。
左扶光等着冯俊才登门道谢,到时候他就可以让他去取朝西所书房暗室里的那幅画,检查其中端倪。
没料到,冯俊才来时,却邀他去家里坐。
“我父亲想见你。”
他神情复杂地说。
左扶光怀着忐忑的心情,再次来到太傅面前。
毕竟在他刚进京时,冯太傅就是领头参奏他、弹劾他的那帮文人之首。
他行事诡谲,谋权不择手段,总受他们指摘。
他在外可以耀武扬威,但一走到了这位有真才实学的帝师面前,却觉得心里有些慌乱,尊敬地拜了一个礼数。
“国公何必对我一个老头子行礼?”冯太傅嘴唇苍白,强打精神靠在墙边,挥手道,“别的人都下去。”
左扶光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你长得很像扶桑,性格却一点也不像。”冯太傅开门见山,声线沧桑地说,
“左扶光,当年你进京我就知道你必然是带着目的来的。想将你逼回雅州,却终究是失败了。”
“万没想到,你能走到今天。”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我不谋天下,只想要一人而已
左扶光怔忪抬头,对上了那双蕴含着智慧,又摄人心魄的眼眸。
他说:“那年我纨绔叛逆,给太傅添了不少烦恼。”
冯太傅低笑道:“左方遒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你装出来的那副模样?虎父无犬子,你骗得了天下人,骗不了我。”
左扶光默然不语,所以太傅当初参奏他,都是为了将他赶回雅州,而非真心觉得他迷惑圣心。
冯太傅顿了顿,续道:“因为我教过扶桑……”
左扶桑聪慧异常,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天才少年。
他也在夫子院呆过,却没有拜任何先生,唯与冯太傅来往颇多,经常向他请教。
“如果说吾儿冯俊才有‘才高八斗’,那扶桑就是天生的有‘百斗’,后天努力更是无人能及,甚至太子蓝田,都只能望其项背。”
冯太傅说起左扶桑,充斥着溢美之词。左扶光也听父亲讲过,只要见过扶桑的人,无不是将他视作神明一般的天才。
“可他锋芒太露,总引人忌惮。”左扶光补充道。
“是啊……就连我们这些老辈,也觉得后生可畏。一群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商讨着变法,岂不是要推翻老祖宗留下的制度,建立他们的新世界?”
冯太傅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情绪,像是意指他人。
“老辈?”左扶光蹙眉问道,“是谁不想变呢?”
“皇帝自然是第一的,其次帝师邓太师。太子蓝田的存在就是对他政见的绝对怀疑,要改了先皇时期形成的一切。”
冯太傅闭上眼睛,徐徐说道,“你可知道大许已是千疮百孔,我明知太上皇耽于玩乐,却不主张立当朝皇帝为太子,是为何啊?”
左扶光的手暗自在袖子底下收紧:“他更不适合做皇帝。”
“你看见了,你才明白。”冯太傅叹了一口气,“大概是活得太久了,知道的事太多,不想全都带进棺材里,下半辈子也后悔吧,我想告诉你——”
说到此处,左扶光凝神细听。
冯太傅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断断续续道:
“我早明白……是因许世风华在其十岁时就懂什么叫做‘趋利避害、一箭双雕、排除异己’。”
“邓太师参奏太子蓝田聚众叛乱,太上皇盛怒降罪。”
“那年曲水流觞宴上蓝田手下揽着的人,其实是他弟弟许世风华。可呈到皇上面前的画作里,十岁孩童却变成了左扶桑。”
“扶桑十六,身量矮小,是太子好友中最年轻的一个。将他‘替换’在此处,也是合情合理。”
“你说……许世风华是怎么变成了左扶桑的?”
左扶光脑子里嗡鸣一声,似乎拉断了一根弦。
他从来未曾想到过,许世风华居然会和左扶桑的死有关,全因他当年不过十岁而已——一个十岁的孩童懂什么?!
而实际上,那时候的许世风华虽不懂权术,却知道移花接木!
因为害怕自己也和太子蓝田一起被治罪,所以请画师作伪,将曲水流觞宴上的自己改成了左扶桑!
一个十岁的孩子怎么会说谎?许世嘉乐当年亦然没有怀疑、没有细查,愤怒之下一并治罪,直到中年才悔之晚矣。
那幅画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外面,害怕被别人瞧出端倪。所以它会在许世风华幼年时的暗室里,被瑞云翻到过。
而瑞云把其中的左扶桑错认为左扶光,因此而对他有好感,不排斥嫁给他。
兜兜转转,真相藏在老一辈不可言说的眼神里。冯太傅许是老了,或许是因左扶光救了他而感激,才将这件事讲了出来……
左扶光走出冯府的时候仍旧是恍惚的,维系在他和许世风华之间的那点交情算是彻底泯灭了,他从来都不知道,对方从小就是个怪物。
所以他一直在寻找的仇人,正是如今被他推上了帝位的人!
……
欢声笑语退去,草原一片静谧。
沧渊躺在边关的沃土上,观望无垠星空,轻声感慨:“大汗,我们打仗是为了什么呢?”
巴彦梦珂双手枕着头,身旁的小麦地已经种上了新粮。
此刻的他看起来没有攻击性,被月光照得温和几分,大声道:
“为了土地!为了养活更多的子民!为了成为英雄,成为草原传奇!以后谁说起巴彦梦珂的名字,都会被震慑!”
沧渊平和道:“可我不是为了成为英雄,也不想震慑谁。”
“加措,你那股中原带来的酸溜溜的劲又来了。”巴彦梦珂咂咂嘴,表示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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