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思光定定站在原处,丝毫不惧地说:“你自恃拥有血脉之力,随时可以把我打倒。这是咱俩私人恩怨,我挨揍就挨揍吧。但,两万外四家士兵在此,都会阻你闯关。”
说话间,沧渊已经揪起了肖思光的衣领。
周围士兵纷纷拔刀,城墙上的聚举手中长弓,一时剑拔弩张。
肖思光比六年前成熟多了,反而卸掉手中武器,吩咐所有人都别轻举妄动,只是用那种和左扶光相似的、讥诮的目光望着沧渊,心里暗自得意起来。
左扶光的放行令没有来,就意味着他撇掉所有过去情谊,真的和沧渊分道扬镳了。
在这特殊的危急时刻,却将乌藏王子困在京中。他们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日后注定各自为政、互相为敌。
沧渊逼视着肖思光,燃起的燥血慢慢压了下去。他的瞳色恢复到正常,兀自吞咽了一下,竟说:
“那好吧,时至正午,我这一路奔波没有吃饭,肖总督可愿赏光请一顿?”
肖思光反而愣了一瞬,他没想到这件事很快就会结束,沧渊竟然轻易服软。
他以为至少要打上一架,再闹得满城风雨,最后如愿传出对沧渊不利的舆论,不仅阻止他返乡,也阻止他冠冕堂皇地回到皇帝身边继续辅政。
原来在六年的磨砺里,他们都学会了什么叫不逞一时之气,从长计议。
两人表面上虽没有争斗起来,眼神里却潜藏着极限的拉扯。肖思光怕沧渊寻机翻走,便道:“行吧,回京酒楼一叙。”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而后,把守护京长城的士兵留下了,肖总督骑马和沧渊并行,又朝进城的方向奔去。
到达兴京时午时自然过了,也不是吃饭的时候,沧渊忽然说:“连日来总住在这里,饭都吃腻了,能否去总督府上?”
肖思光正愁找不到个理由把他看管在身边,生怕他趁人不备从别的地方逃走。
听到这句话虽然有疑惑,却也觉得自己没什么怕的,便应道:“王子愿意赏光正好。”
就这样,两个本来互不相干,也不是朋友的人进了镇北王府,小厨房忙着准备吃的,沧渊大大方方地当了北宸世子的客人。
这场景太诡异了,不少府上下人知道两人向来不对付,过去还互相殴打过,而今天是怎么了?
进城以后沧渊再未提及他要反乡之事,也不在言语上与肖思光针锋相对,反而问了些朝堂上的事,和近几年肖思光的生活。
酒菜上来以后,肖思光还警惕地跟在沧渊身旁,见对方左左右右参观了一圈,心里越发奇怪。
而实际上沧渊在找左扶光生活过的痕迹,他以为他走以后左扶光和肖思光是在一起的,今日那个熊耳朵更让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想,现在却发觉什么都没有。
镇北王府里摆着的都是肖思光珍视的兵器,挂着绘制有北境风雪的巨幅画。
而驸马府沧渊也已看过了,没有任何肖思光呆过的东西,只有瑞云留下的些许遗物。
他在逛人府邸的过程中逐渐平静了心波,再望向肖思光时便不觉得有多碍眼了。
听到肖思光话语里处处对左扶光的维护,沧渊竟然觉得有点同情。
——可怜的北宸世子回不到北境,分明是一头狼却被左扶光驯成了温顺的狗。什么都没得到,当真比他还惨。
左扶光过去就是这样,擅长利用人,偶尔给点甜头,都让他感恩戴德。
吃完了食之无味的一顿饭,沧渊起身想走,肖思光还有点慌,忙说:“不喝两杯?”
沧渊回头,有点怜悯地看着他,不带感情地说:“肖总督且放心吧,我既然留下了就不会再逃,你可以向国公交差了。”
他朝外走的时候,肖思光又追了出来:“那你去哪儿?”
此时已到下午,镇北王府的窗棱上结着冰花。屋门敞开着,里面的巨幅画好像一个北国背景,肖思光站在冰天雪地里。
“你想去哪儿?”沧渊问道。
他看了出来,肖思光对北境的眷念从未随着时间消逝,他站在那画里,就仿佛能与之融为一体,那是他的乡土。
如今的沧渊也理解了什么叫做乡土,他不再是无根的人,会在外时想念乌藏的草原和雪山。
肖思光感到莫名其妙,想了想,说:“既是我不让你出关的,那你在京住宿的费用由我出,想住哪家客栈我带你去。”
“你义气用错地方了。”沧渊拜谢道,“不过不用,我有的是地方去。”
……
看完折子,皇帝的眼睛还是红的,明显在白天哭过,然后一直把自己关起来勤奋学习。
左扶光在另一头稍矮的桌案旁,心知肚明地哼笑一声:“这知道的人晓得皇上是因童年时的先生离去了,思念落泪。”
“不知道的还以为疫病蔓延,皇上忧国忧民,独自涕下……”
许世景烁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忍着不快道:“国公还是阅折子吧,朕这几处批注是否合适,看好您手头的事。”
左扶光抬起一只眼睛,漫不经心地看了小皇帝一眼,幽幽道:“皇上怕是白忧虑了,这个时候他们也该闹完了,回来了。”
许世景烁立即警醒,忙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先生啊,走不了了。”左扶光露出一个有点邪狞的笑容,“这不正如皇上所愿吗?白哭一场啊。”
许世景烁仍旧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却被短短两句话气到站了起来。
他召门外的人一问,才知道左扶光下了封城令,阻止沧渊返乌,而他在此之前丝毫都没听到风声!
许世景烁忽然有一种被耍了的耻辱感,又快步冲了回来。
他猛地在左扶光面前顿住,语气止不住地急了:“疫病蔓延先生心忧乌藏,遵乌王之命回去守家,你为何要拦着他?!”
左扶光面容并无波动,只问道:“他管着的乌藏边部,有过去老实么?”
许世景烁知道沧渊培植的乌藏地域正在蚕食中原的财富,也知道那些乌藏军队是种威胁,却仍旧拂袖道:
“朕不管!乌藏也是大许藩国,他们臣服了的。自家人和自家人,论什么——”
左扶光打断道:“把乌藏王子困在京中为质,对大许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公报私仇!”许世景烁气急败坏,想把手里东西摔向左扶光,却不敢,只能作势大声说,“外四家一案是朕的主意,朕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许把气撒在先生身上!”
“心里这么藏不住事,皇上以后可怎么和世家门阀争斗啊?”左扶光好整以暇地朝后仰着,双手撑地,一针见血地问道,“你喜欢他吧?”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朕就是喜欢先生又怎样?!
你喜欢他吧?
国公大人问十七岁的小皇帝。
许世景烁几乎立时就松手,手中折子也落在了地上,忙掩饰地说道:“朕无比敬爱先生,这还用说?”
左扶光的手摸索到摊开在地上的奏折,轻轻拿了起来。
那是许世家皇亲写的,言及国主已到适婚年纪,该举办选秀广纳后宫了,还举荐了自己的女儿,许世景烁的表亲妹妹,最适宜娶为皇后。
“我是说,那种喜欢。”左扶光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嫉妒,只有一种严厉和责备。
他在小皇帝被戳破心事的慌乱眼神里了然,然后训斥道:
“为君之责,要为皇家开枝散叶。你可知正因你父皇贪爱乐人、冷落后宫,才致使你这一辈人丁稀少?”
许世景烁这一辈一共七个子女,先太子因冤案被错杀,许世风华“撞墙自戕”,许世文元“智力残缺”,其余皇子早夭,公主也已病亡,否则皇位不会传到许世景烁头上。
“这奏折朕已批了,暂无成家之心,与他人无关。”许世景烁尽量让自己显得沉定,“国公无需——”
左扶光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皇亲关心皇上的终身大事,臣亦然。这多年来臣一直以皇上的兄长身份自居,是时候——”
“朕就是喜欢先生又怎样?!”
“朕就是敬慕他、爱慕他!但朕从未不分轻重想将他留下,所以才准许他回到乌藏!不会影响到什么!!!”
许世景烁头一次打断了左扶光的话,实在忍无可忍,鼓起勇气爆吼道:
“问出来了!你满意了?!既然国公心忧朕的终身大事,那不该让先生回去,离朕越远越好吗?!!”
左扶光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不会因为儿女情长有所动摇。
乍然被吼了一通,他竟也失了稳重,再也维持不了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像是埋了个什么尖锐的东西,不敢相信向来很怂的小皇帝竟然承认了!
许世景烁因为沧渊而有了勇气,又为了维护沧渊而与他叫板。
半晌,左扶光才收了戾气,半真半假地赞叹道:“皇上还真是长大了。”
许世景烁站在原处看着他,面颊都埋在阴影里,胸口剧烈起伏着,为了刚才的冲动感到后怕。
这六年来他和国公虽然朝夕相处,却总是忍着内心关乎一切的愤怒,事事顺从,只期待着自己赶紧长大。
他的年龄虽然增长了,却从不知道如何去动摇左扶光,直到沧渊回来,叫醒了他,让他听得进去冯俊才这些忠臣所言。
外四家一案,小试牛刀,就能看见成效,许世景烁决定沉下心来,慢慢收权,不要和左扶光硬碰硬。
可这种决心被一句直击心房的话打破了——你喜欢他吧?
他怎会不喜欢沧渊?他甚至完全知道冯俊才和沧渊是老友,所以才在冯学士面前总是念叨着想让先生回来,说先生才能救他。因为他知道冯俊才为了大许,肯定会去找沧渊。
虽然时间是比预想晚了一点,但他的目的达到了。
先生真的来看他了,让那种童年时的不舍和眷念更加清晰。现在的先生更有魅力,待他也更加亲近,他就是喜爱他,但不会像父皇一样自私地困住他。
左扶光为什么要这样问他?为什么要把最不堪的感情,不为他人所知的隐秘逼问出来?
许世景烁不仅是愤怒,还觉得极为羞耻。他就是个觊觎着自己先生的窝囊皇帝,左扶光还能把他怎样?
“等疫病过去我会和皇亲主持选秀的。”左扶光不容违逆的,决断般说道,
“既然皇上清楚自己的身份,就不要在此事上犯糊涂。更不要在沧渊是否返乌一事上跟我胡搅蛮缠,否则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你先生。”
他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跟个小孩较什么劲,一边又很残酷地觉得不能任由他们发展下去。
左扶光头一次有了危机感,这在朝臣提议给沧渊和亲时都没有,他决不能容忍沧渊被别人抢去,被许世景烁无私的爱恋打动。
……
肖思光又纠缠了沧渊好一会儿,直到对方在客栈住下,内城门也关闭了,他才觉得目的算是达到了,留了几个人在外看着,自己返回家里。
那几个呆头兵哪能看得住沧渊?他们对乌藏人一无所知,只知道守着门和楼下出口。
沧渊等人走了才从内窗翻出攀行到屋顶,但他也知道城门防守肯定很严,并没有朝外逃,而是踩着屋脊朝驸马府的方向去了……
暗夜无光,初月的天空飘起冰晶,要下雪了。
左扶光回到家里,却见熊战趴在他卧房外面朝里看,身上毛乱蓬蓬的,明显被谁摸过。
这京城里能碰马熊的,除了左扶光就是肖思光和沧渊。
他此刻不想看见沧渊,甚至希望屋里那个等着他的人是肖思光。
可是推开屋门一看,沧渊坐在一盆炭火旁,里面有刺鼻的气味,炭火里烧焦的东西明显是肖思光多年前送的那个熊耳朵。
沧渊的面色让人辨不出喜怒,抬起眼睛看了左扶光一下。没开口解释他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恶言相向。
他甚至不质问左扶光为什么要指使肖思光把他拦截在长城内,就好像只是等人回家一样,从左扶光进来就一直用直白的目光看着对方,看得左扶光毛骨悚然。
“忙完了吧?”沧渊状若寻常地朗声问道。
左扶光在门口换鞋,直言道:“没请你来,出去。”
“是你请我留下的。”沧渊双脚踩在火盆上,大马金刀的坐姿,毫不客气地说。
左扶光回头睨了他一眼:“多谢你的理解,肖思光是没把你安顿好吗?”
“你好意思么?呵呵……肖思光。”沧渊踢了一脚火盆,里面的灰烬蹦了蹦,熊耳朵耳罩燃尽了。
左扶光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走过来道:“那你幼稚吗?把肖思光给我的东西烧了做什么?”
“你心疼吗?”沧渊用陈述的语调道,“我没看出你生气。”
“一个不值钱的东西而已。”左扶光狡辩道,“反正我想要他还会再送。”
“那这个呢?”沧渊指着暗处的墙体,“你把我的画藏起来做什么?像乌藏人一样每日焚香叩拜,祈祷我保护你吗?”
左扶光哑口无言。
沧渊清楚他藏匿东西的习惯,这幅“王子降魔图”是他当初找乌藏画师花重金买下的。
因为上面的沧渊绘制得栩栩如生,他总会独自拿出来观看,只有瑞云见过。
“我想你误会了,你大哥的画像我也有收藏。”左扶光站在门边上,门并没有关,“你不是那么喜欢帮小皇帝钳制我吗?我……”
沧渊把画像撕了。
火焰蓦的变大,那幅他自己身旁围簇百兽的降魔图是用金线编的,没能撕碎,只草草扯了一把,便丢进火盆里。
熊熊烈火燃烧起来,把珍藏了几年的画作融为灰烬,左扶光心中一痛,却仍旧压抑着眼中不忍:“沧渊,你有气怪疫病去!在我家发什么疯?!”
“那这个呢?”沧渊从背后拿出来一条白狐裘的围脖。
因为年份太久,早已发黄了,皮质的地方被虫蛀过,毛也熙熙攘攘,不复当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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