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下唐宣的侧脸勾人心魄,举手投足从容淡定。刘珺暗叹,怪不得是长公主看上的人。
宫人将金弓架上来,等着唐宣下跪接受这份赏赐。
唐宣跪下,却道:“臣不想要这份奖赏。”
群臣震惊,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唐宣会这么不识好歹,拒绝君王的赏赐。
“嗯?”赵泓也表示疑惑。
“臣斗胆,想借此机会交换一下奖品。”
“望陛下能够赐予长公主天权九织衣。”唐宣低下头行礼,脸上透着坚定,“臣见公主在古籍上看到这件衣服,心生喜爱,念念不忘,考虑到所费极多,不敢向陛下讨要。”
天权九织衣,刘珺也曾在书上见到过,是古代一位君王,为了讨妃子欢心,特地制作的衣裳,因其材料来源稀少,制作途中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不是一般人能够支撑得起的。
但到底也不过是一件衣服,为难得不了君主。
唐宣此举看似大胆,其实是循着恩泽有退有让。
长公主是赵泓最疼爱的妹妹,也是皇室争斗中唯一被赵泓留下来的血亲。深宫中的赵衿被兄长亲手教导,成长为手握两支军队,不在朝堂上也令人闻风丧胆的长公主。
没有人敢吭声,四周只有篝火噼啪作响。年轻的君王果不其然地笑了:“好。”
要说这唐丞与公主,也是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唐宣在担任丞相一职之前,还有一个驸马的身份。
唐宣是永兴二年进士,看起来是天子骄子,一路仕途顺畅,其实商朝謇当权时,唐宣几乎是被明里暗里地被针对。
谣传是在科举当年,商朝謇担任主考官时,看到了份政治理念相悖的答卷。商朝謇阅后压了唐宣名次,又间接影响了接下来的殿试。长﹞―腿老⫱阿◗姨整理<
后来刘珺听到老师透露的些许理由——答得很好,但是我觉得这人太危险。
就这样一个无端的近乎是直觉的理由,导致唐宣在官场上被排挤了很多年。甚至有时候刘珺都不免替他可惜。
那时商朝謇其实想把唐宣外派,而唐宣命里有贵人相助,那贵人正是长公主赵衿。
赵衿在清谈会上,一眼相中了唐宣。
公主利用自身在朝中的势力,将唐宣从外派京官的名单上,硬生生拖拽了出来。
唐宣当年在京华寺挂上丝带,一度流传成了佳话。
第19章
春蒐过后不久,刘珺在朝中看到了一位新人——倒也不能说是新人,宋将军家的小公子恶名远扬,谁能不认识他,只是这宋小公子此前未入仕罢了。
少帝此前是极度讨厌这小公子的,但也只有在宋公子的死缠烂打之下,才露出些许鲜活的少年气。
宋小公子对少帝情有独钟,夸张一点说,这几乎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
小公子人叫宋运瑾,因在某次宴会上看中了当今圣上,在无数次骚扰赵泓不得逞之后,圣人终于允了他的拜见,甚至还给了他官职。
这在旁人看来有点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圣人这一番反常的举动,必是在谋划什么大动作。
宋运瑾这人,一朝得见皇帝,便入了君王的眼,官途一路攀升不说,连带着早已落魄的将军府鸡犬升天。宋运瑾本身更是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在唐宣一干人若有若无的支持下,一度险些扭转了后周重文轻武的局面。
皇帝跟前的大红人,颇具文采的风流纨绔,与生俱来一张祸乱朝纲的脸,很难不让人联想些什么,自然也引起了一些朝臣的不满。
因着宋运瑾几番在朝堂上见识浅略之言,刘珺不免也对他有些偏见。
刘珺甚至在明里暗里跟他争吵过,或是因战还是和的观点不合,或是因新政推行下的利弊各有见解。
除了唐宣一派,刘珺还很少在朝堂上看见这么令人头疼的人。
但宋运瑾虽然做事没有太多大局下的思量,却心思单纯,不像唐宣那么难以捉摸不透。
至于二人身后的流言蜚语,刘珺自恃清高,不肯于背后非议诋欺他人,宋运瑾或也如此。但仍然避免不了两人一见面就争吵,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对对方的排斥气息。
刘珺跟久了赵欹,发现了梁王此人的一些特点。
别人越是想要的东西,他就越会阻挠。比如刘珺想杀江逐云,梁王就用他的势力护着,比如赵泓想要四散的兵权,即使不归梁王管的,梁王也要横插一脚。
前者只能说明这闲散王爷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看戏,后者则摆明了这人的野心。
对外宣称放权不干政事,内里却和天子分庭抗礼。
偏偏赵泓还找不到治罪他的理由。
就像赵泓约几位朝臣在内厅议事时,宋运瑾发表的一番很有意思的话:“这摆明了就是先得民心,再赢天下,走‘农村包围城市’路线。”
虽然刘珺听不懂——这小公子嘴里总是会蹦出奇奇怪怪的言语,不知从哪学来的。
但是宋小公子对梁王的理解方向还是对的。
刘珺到家时发现赵欹不请自来,正在正厅坐着,府里的管家神色犹豫且紧张,连连说实在是拦不住梁王。
“商语娴今天没有来吧?来了你帮我拦住她,让她去城郊待着。”看到管家点头后,刘珺没有说什么,摆摆手让老伯下去。
“王爷贵驾,寒舍没什么可招待的。”刘珺并不想招待他,浑身上下都是赶客的意思。
赵欹不为所动:“前几日在朝中出言驳斥了唐丞,怕长公主上门问候,来你这避避难。”
一听就是扯淡。
赵欹翻动桌上几本册子,一边感慨:“刘御史这里都是江南洪氏的账本啊。”
要说洪昳这些年,过得也属实憋屈。这边朝廷不断落实抑商政策,那边御史大人因为私人恩怨,亲自监管着江南洪氏的账目往来。
无奈之下洪氏只得老老实实经商,前几年打通西洋商贸的光辉一去不复返。
“又换了发带?还是洪老板送的?”赵欹又是一眼看到发带。
洪昳要是听到梁王喊他洪老板,兴许会气得跳脚——毕竟洪公子一直认为自己很年轻。
洪昳之前跟刘珺说过,听到“洪老板”就想起洪成泽那个老爷子。
想到洪昳也可能会变成“洪成泽那个老爷子”,刘珺情不自禁地笑了。
“不要系了。”看到刘珺出神,赵欹起身,挑掉他的发带,丢到一旁。
倒也不是刘珺想用洪昳送的发带,只是被商池折腾得只剩下这些了。
少了发带的束缚,头发尽数披散下来,只是这一下,刘珺就感受到了即将入夏的闷热。
“王爷管这么多?”刘珺皱眉,又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道,“殿下春蒐那天是怕我掉下去吗?”
赵欹一如既往地没有正面:“你该不会觉得我对你有意思?”
“我哪敢?”刘珺学他。
意思倒是没有,但是戏看着看着,似乎是上心了。
“又有多久没有睡着了?”是夜,梁王忽然伸手从后面揽住他。
刘珺一激灵,以为赵欹现在改用怀柔政策了。
赵欹见他还装睡,提醒道:“你安神香味道浓了。”
无奈之下,刘珺开口:“也许我只是想趁机迷倒王爷,好下手。”
“你要是能下手早下了……“赵欹语气里带着讽意,“是不是一直没找到抓我的证据?御史大人,失职啊。”
“梁王殿下会不会后悔,当初选了江逐云——”斟酌了一番,刘珺翻过身,盯着他问。
“不后悔。”毫不犹豫地,梁王打断他。
刘珺贴近他:“可我同样能为殿下所用。”
“你不会为我所用的,你只会效忠赵泓。”他听见赵欹说完,短促地笑了一下。
“那是因为殿下不会是个好君主,殿下只知利用民心,却不肯顺从民意。”
“赵泓会吗?”赵欹追问,“你就这么笃定赵泓会是一个好君主。”
“会,”刘珺回应,“至少陛下不会拿人心做筹码。”
少帝处事暴露的最大问题,几乎朝臣皆知,不听人劝,有时候太过不近人情,行事就显得武断。
而如果说赵泓是不体恤民情,那么梁王就是在把玩天下。
这是另一种极端的“不近人情”。
第20章
永兴七年夏,新政终于彻底颁发落实,改革轰轰烈烈推进,朝中反对的声音却不曾休止。
简单来说,就是赵泓实行了大面积裁员,通过减少官吏,增加在任官员俸禄,鼓励举报,来达成减少贪墨的目的。
是受了永兴年间低薪养廉,却致贪墨成风的教训。
出发点是好的,只是此举非但引起被裁官员的怨声,而且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君主权力。
很少有当权者会选择这样子做。
朝中垂涎欲滴的虎狼尚在,赵泓权力仍未彻底巩固,此时主动限制自己的权力,不见得是好事。
因此群臣间才总有异议。
洪昳从江南千里迢迢赶来,来不及接风洗尘,急急扣开了御史府的大门。
半个月前他收到刘珺的信件,约他到京城见一面。
看见洪昳的到来,刘珺浅浅笑了笑,上来一个称呼把洪公子怼得哑口无言:“洪老板。”
“我们十几年前说好的合作,现在还作数吗?”刘珺问。
听到这话,洪昳一下怔住。
原来他们认识的时间,已经将近十五年了。
熙宁二十一年冬,那是当年两人第一次见面,在快被薄雪压垮的破旧屋檐下,提出的一番稍显稚嫩的见解。
针对的是边境贸易。
洪昳从商人的角度考虑到了长远的利益,刘珺却是从近几十年的气候变化分析,江南大旱,雨季推迟,雨带的滞留导致南方涝灾洪灾加剧,供给前线的兵粮也锐减,而塞北草场枯死,养不活牛羊,异族人的生活也不好过。
他认为两国之间势必会有一战,若是能提前开通互市,想必能少一点生灵涂炭。
两个少年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会帮你。”洪昳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很早之前就想这么干了。”
会帮他的,帮他走私,帮他做假账,做什么都可以,更何况御史大人要的,不过是他拼上洪氏的家财赌一把。
风险越大收益越大,但是风险近在眼前,得利者却不知会是谁。
不比当年洪氏的老爷子和朝廷合作,有可能这次洪昳散尽家财,换来一个国富民安,而江南洪氏一无所有。
御史大人严查江洪氏的账目已经很久了,洪昳猜不出刘珺除了监督以外的意思,这样做不过是在赌。
赌什么呢?洪昳心里思忖着,嘴上却不正经地问了出来:“刘元钦,你会把我卖了吗?”
刘珺没有回答,只是笑笑。
看来自己和以前那些昏庸的君王并无区别,自己不也是把身家性命统统交付给刘珺了。
洪昳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底线了,唯一的分寸便是来之前已经处理好了后续安排,不至于因为自己的决策失误牵扯到其他人。
如果真被御史大人卖了,那么损失的也就只有江南洪氏的累叶家财,也许外加自己一条性命吧。
“那立个字据吧。”刘珺波澜不惊地说着,顺手从旁抽出一张白纸,打断了洪昳的思绪。
看见这个场景,洪昳此刻一动不动,脑海里回响的是当年科举前夜的对话:
——我什么时候说过?
——而且就算我答应了,你又有什么凭据吗?
当年江南盛气凌人的公子低垂眼皮,随后还是呆愣地点了点头。
也是好事吧,至少吃一堑长一智,不会再被自己这种人咋呼了,洪昳淡淡地想。
“洪公子对互市作出的贡献极大,相信朝廷会感念江南洪氏所做的牺牲。”刘珺蓦地说。
听到这客套话时,洪昳正低头写着字据,回答得咬牙切齿:“刘元钦,你记住了,这是我送给你的,不是我为朝廷做的事。”
洪昳说完那句话,沉默了许久。
刘珺以为是洪昳损失太过惨重,不吭声了,转过头试图象征性地安抚一下洪老板的情绪。
谁料洪昳忽而笑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第21章
洪老板走后,刘珺心里像是落下一块大石。
“刘御史正干什么呢?”
见到梁王不告而来,刘珺忙直起身,把身边两个孩子送了出去。
“管家的孩子。”刘珺回答。
赵欹看了眼桌案:“你在教他们读书写字?”
“很多孩子都很聪慧,稍加引导会更好,”刘珺点头,“之前我在江南处理水患期间,教导过一批孩子……”
但是他听到赵欹笑了:“这些人也要读书?”
刘珺沉默不语。
在这个世道里,这种想法太常见了。
就像明文规定的条例,指出不可跨越阶级而联姻,指出妇道人家要谨遵三纲五常……
李氏女悲剧的发生,阶级和礼教才是真正的推手。
刘珺自己从泥潭中挣扎出来 可对于无数等待救援的人,他从来都无能为力。
“王爷不把奴隶当人看的样子,跟洪公子可真像。”良久,刘珺开口,话语间带着讥讽。
“又是洪昳?”赵欹反应了一下,“我差点忘了,你似乎也是奴隶出身?”
……
梁王会来找他从来不是一件正经事,更不是一件好事。
“这条发带还是洪昳送你的?”赵欹抬手解开发带。
刘珺头发披散开来,很快被赵欹用发带绑住眼睛。
8/16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