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随摆摆手似是不在意:“是近日京中假银两一案,陛下下旨让户部纠察,你自是要同我一起的。”
盛栩舟了然,年前京中就有人报官,称自己手上被换到了假银两:光看外形与一般银钱无二,只重量上有些许对不上。陆陆续续又有人说有了同样的遭遇,新年之初花销增大,才发现流传出去的假银两数目已然不小,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居然已近万两,才在朝会第一日就安排钟随着手处理。
其实这事归根结底不复杂,传出来的风声都指向朝中如今较为得势的两位皇子。
当今圣上登基早,坐上皇位二十余年,也才刚至天命之年,但自先太子赵旭在一年前薨逝之后,储君之位空悬至今。
先太子行二,因是皇后唯一亲子,很早就封了太子;大皇子虽占了个“长”,只是他母家势小,而且自身一直表现出无心储君之位,封王后就去了封地。
如今朝中呼声最大的两位太子人选,是三皇子端王赵暄和五皇子恒王赵旬。
赵暄与赵旭同年,只小了他几个月,是皇帝登基后诞下的第一个皇子,他母妃也因此被封了凝妃,多年荣宠不断。
他母家是京中有名的商户,舅父肖坤树靠科举入仕做了个小官,一路托关系把他母妃通过选秀送进了东宫,又在陛下国库亏空之时慷慨散财,一路平步青云,如今已官至三品,加上朝中其他交好,就有呼声推端王为太子。
而另一位人选,五皇子赵旬,按说依着年龄排下去还有个四皇子在前头,只可惜四皇子命不好,小时候一场病就没挺过去,这才轮到赵旬。他从小养在皇后宫中,有传他母妃是一宫女,也有说是舞女的,身份上没个定论,但因他为皇后养子,明面上还是当今唯一的嫡子。
皇后母家为辅国将军,但当今皇帝重文轻武,即便如百年世家定国公,盛翊从小学武也只成了一名文官;定国公在皇帝登基之初还曾亲上战场平北疆动乱,没过几年就如数交出兵权,怕盛家一门引起圣上忌惮。
而辅国将军一门不同,如今手里仍握着靖朝近大半的军队。说来也唏嘘,皇帝正是靠着皇后母家的支持,当年才能够在众皇子之中脱颖而出,获得先帝的青睐,登基之初边疆安宁也有着辅国将军的一份力。若说前些年皇帝冷落武将还有所收敛,近两年只是愈发明显。
五皇子与先太子自小长在一处,不是亲生,与辅国将军倒也亲厚。如今朝中还说得上话的武将,大多是五皇子一派,加上五皇子为人外向善于交际,与文官也有不少交好。
在赵旭薨逝之后的一年时间里,朝中针对新的储君人选慢慢分化为这两种声音,和少数不在这两位皇子之间站队的少数臣子。
——起初数目不大,即使有人报了官也没当回事,但随着事件逐个揭露,假银两案才愈演愈烈。
而皇帝愿意把这件事全权交给钟随来处理,不仅仅是因为钟随是户部尚书,更是那少数没在这两位皇子之中站队的,加上皇帝信任钟随,早把他当自己心腹。
皇帝近年来随着年纪渐长,废了更多精力在长生之术上,然,国不可一日无储,如今朝堂的中心分歧自然就成了两位皇子的储君之争,钟随在其中,倒是旁观者清。
但钟随却打算带上自己?盛栩舟不解,定国公已远离朝政中心,除了自己,如今盛家在朝中的只有盛翊一人,盛翊与先太子和恒王都相熟,盛家自是被归到了恒王一派,户部又不止自己一人…
他向钟随看去,发现钟随已然低头继续翻动着手中书卷,似是全然未考虑到让盛栩舟参与这件事会使结果有失偏颇。
盛栩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目光停留在户部进门处的雀替上好一会儿,犹豫再三正想试探着开口,却听见钟随问他。
“小舟,不如你说说,你觉得这假银两到底从何处流出?”
钟随一双眼眸勾人得像狐狸,目光灼灼像是在审问他,语气却轻松似问他今日吃了些什么一般。
盛栩舟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粗略翻了翻呈上来的几起报官说辞和整理成册的证据:“正月前报官的银两数目都不大……反倒是最近一起,从赌坊中流出的,但赌坊最是鱼龙混杂,有人想借此浑水摸鱼也不一定……”
钟随冲他抬了抬下巴,面上表情意味不明,既不是赞同也没有立即反驳他:“再往后翻翻?”
他听话照做,却发现白纸黑字写着,那家流出大量假银两的赌坊,竟是赵旬名下的诚玉坊。
盛栩舟心里已经,倒吸一口冷气,他怕钟随看出来,极力收敛着脸上的惊愕之色,开口也是故作平静:“是恒王的诚玉坊…这倒是蹊跷,按说这也是上京中数一数二的大赌坊了,为何竟敢让这假银两直接流出,这不是自递把柄吗,莫不是背后还有什么隐情……钟大人,恕我愚钝,再看不出其他了…”
“你兄长真是好福气,我怎么没有你这样一个弟弟,”钟随轻笑,朝他走来,他发觉钟随腰间同样挂了串玉佩,白玉双鱼纹,走起来相碰,也会发出细微的清脆响声…
盛栩舟心中冷笑,忍不住腹诽:明明只比自己大了两岁不到,为何总想在自己面前作老成,看起来比他大哥年纪都大,几次三番提起自家兄长,谁与谁套近乎还不一定呢,怪不得你钟大人能得皇帝青眼!
直到钟随不断靠近他还没有想要停下的意思,他整个人近乎后仰在桌案上。盛栩舟无了退路,突然心跳加速,屏住呼吸。
像是玩笑得逞,钟随忽地退开,脸上收回笑意:“要是愚钝,回去问问你大哥二哥就是,可惜我欲把你当弟弟看,你却不领情…”
第4章
“哈哈哈哈,钟随他当真这样讲?”盛绥宁笑得差点端不稳茶盏。
“当然是真的,”盛栩舟不满地撇撇嘴,“没见过这样的人,怎会一见面就非想认弟弟……还说什么让我回来问兄长,我也没愚钝到连他嘲讽我都听不出来…”
盛栩舟从户部回府后直奔盛绥宁院子,倒不是真听钟随的话,只是想给二哥倒倒苦水。
盛绥宁和钟随同年,但他未曾参加科考入仕。他虽未明说,但家中即便迟钝如盛栩舟,也明白盛绥宁选择不入朝为官只因自己的庶出身份。
不论是定国公,还是盛夫人,都没因盛绥宁为庶出就差别对待他,但在外难免有好事之人嚼舌头根,他不愿连带着柳姨娘被人看不起还要替他难过,干脆放弃了参加科考。
盛绥宁是兄弟三人里最聪明的一个,盛栩舟想过,若是与钟随同年参加科考,说不定那年的状元就成了自家二哥。
如今的盛绥宁投身经商,盛家的铺子多由他来打理,他不似盛翊忙碌,因此盛栩舟有事多喜欢找他。
“恒王开的这间诚玉坊,上京里人尽皆知,是连皇帝都知晓的,”盛绥宁问他,“假银两即便真是恒王流出的,怎会做得如此明显,换处更加隐蔽的不是更好?”
的确,如盛绥宁所言,皇帝都是知晓这诚玉坊在赵旬名下的。靖朝并无贱商思想,皇帝鼓励商业发展,更因京中习俗,过节时会有各种民间活动助兴,赌坊也和酒楼饭馆一样,再不是大家避而不谈的腌臜之地。
恒王为诚玉坊投入不少,朝中官员有时给面子光临,其皇子身份也吸引寻常百姓前来,在储君未定之前,赵旬没有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道理…
“若是有人要陷害恒王就说得通了,”盛栩舟接过盛绥宁给他倒的花茶,茉莉花香气清婉,晃动杯盏看见花瓣在水中上下浮沉,盛栩舟仿若思考,最终忍不住开口,“二哥,端王这样做不怕一下就查到自己头上?”
盛绥宁唇角一勾:“要是钟随明日再问你,你这样回答他就行…”
“咳……”盛栩舟听他这样讲,呛了口茶水,轻哼一声,面上有愠色,“你们一个两个的,几句话让我传来传去,还不是看我好欺负,是在玩儿我呢…”
他一双杏眼,脸颊边两个酒窝,又总爱穿浅色,确实怎么看也不像快要及冠已经入朝的人了。
盛绥宁憋笑,刚想安慰炸毛的弟弟,却有下人来通传,中书侍郎家嫡子来访,盛栩舟喜形于色:“佑初来了!”
中书侍郎的嫡子葛佑初,和盛栩舟同岁,因得中书侍郎府恰与定国公府相邻,他与盛栩舟一样都是爱玩的散漫性子,两人从小便投机。
他让身后跟着的侍从递上自己带来的东西:“是新得的一套青瓷茶具,听闻盛二哥刚好得了些新茶,想来可以配这茶具用…”
盛栩舟忙道谢,又赶紧招呼他坐下,却发觉葛佑初脸上似带着乏倦之色,调侃他:“佑初,怎么你看着倒也像早起上朝了一般?难道真像传出来的那样……你母亲要给你说亲啦!”
“哪有…”,葛佑初这才收了脸上不自然的疲惫,他同是去年科考,只是而今还不需上朝,“小舟,听说你和阿演喂的那只猫死了,可是真的?”
盛栩舟被他突然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是这几日太冷……你怎么也听说了,我和阿演可是难过了很久…”
“后院与我府上一墙之隔,下人之间随意聊些,我听说不是很正常吗,”葛佑初解释,许是见盛栩舟确是伤心的样子,于是换了个话题,“在户部可还顺利,早朝起得来吗?”
“佑初还用问,你不了解他吗,”盛绥宁抢着说,“只可惜以后日日都得如此咯,早晨我见着阿演,都说小叔不在没人陪他玩了。”
“啊~”,盛栩舟像经霜的茄子,下巴颓丧地磕在桌面上,“不过阿演也就快活这两年了,也不知大哥打算何时给他安排开蒙…佑初,你同我说实话,你母亲给你说亲,是否确有其事阿,说起来我还比你大上几个月,要是母亲有一天给我也张罗起来了可如何是好…”
葛佑初脸上腾就红了,嘴里结结巴巴,伸手作出要打盛栩舟的样子:“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你分明是心虚的样子!”盛栩舟抢白。
“我家中还有兄长的婚事没有着落呢!真轮到我也得等我及冠之后了…”葛佑初像被他戳中,解释归解释了,却真是一副心虚的样子。
盛栩舟仔细思量,倒确是,葛佑初上头还有几个庶兄,不过自家也是,盛绥宁还未成亲,母亲应该不会越过二哥,直接为自己安排婚事。
他走神片刻,葛佑初便起身要告辞,说是还有公务要处理,本只来定国公府送个东西,怎的就已经坐了这好一会儿了。
盛栩舟看出他今日来神色有不自然,自己已经是和他从小便认识的关系都不方便说,大概是有什么棘手的事,也不强留他,跟着盛绥宁一起把葛佑初送至定国公府门口,自己也与盛绥宁分别,回了自己院子里。
他屏退了下人,只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心中琢磨先前钟随与他说的话和回府后二哥同他讲的,
——今日呈上去的奏折中必定会有所提及案件中数目最大的假银两出自诚玉坊,最迟到明日也能够知道皇帝究竟会如何处置赵旬了。但看大哥依旧是完全不慌的样子,还是这一切其实都在赵旬的意料之中。
况且,看钟随与兄长的熟稔程度,并不像是只在多年前同窗过的关系,但钟随若已经站队,看皇帝如今仍在两位皇子之间摇摆不定的倾向,他定是不会再得皇帝重用的;但若钟随明面为中立,只是与兄长和恒王暗度陈仓呢?
“可要真是这样,为何不直截了当与我明说……”盛栩舟在纸上写写画画,小声嘀咕。
定国公早已交出手上实权,安安心心在家做一闲人,如今朝中代表着定国公一门的是世子盛翊。父亲不喜太过露锋芒,但盛翊独独在这件事上违背了父亲的意思,在朝中初显两位皇子争储趋势时就站队恒王一派。
盛栩舟初初入朝,手上还未有多少权力,但他看二哥即使人不在朝中,也是支持恒王的意思,他行事上不表露出来,朝中其他人也会把他划为恒王一派。
盛栩舟暗下决心:等到明日再见,定要去问问钟随,他与大哥之间,究竟还有什么其他的联系。
屋内一角的绿釉香炉散发着袅袅芬芳,温度上升了不少,盛栩舟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反觉得香味浓了。他把窗推开一条缝隙,瞥见外头雪几乎化尽,似乎冬日,就这样结束了。
第5章
第二日再见到钟随的时候,盛栩舟有些心虚。
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像是走马灯一般,盛栩舟的梦里有多年前幼时进宫与钟随的偶遇,有今日早朝时他隔着人群望见钟随的背影,
最后画面闪回,一下子变成了钟随嘴角噙着笑意,一步一步地靠近他,和气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不留一丝情面:“小舟……愚钝!”
盛栩舟一惊,倏得睁眼,睡意也被吓得全数消散,心跳得像有只兔子在胸腔之内乱撞,深吸几口气缓了一会儿方才镇定下来,发现天将亮,也该是起身的时间了。
他本想趁着早朝结束时人多,寻思自己先去户部候着钟随就行,这样就避免了一路同去。
“白朔!白朔!”盛栩舟站得后,出了紫宸殿的门就远远喊白朔,却突然被身边人扶住肩膀,他侧身一看,竟是钟随。
周围有些嘈杂,钟随靠近他耳边说:“今日也急着回府?”
盛栩舟摇摇头,他继续说道:“那不用回去把这朝服换下了,你与我直接同去户部就好…”
钟随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只是盛栩舟脑子懵懵的,混着周围其他的声音听得不真切,白朔也看到了他,于是变成了白朔跟着盛栩舟,盛栩舟垂头跟着钟随,光走着,一路上谁也没开口。
行至户部,钟随坐在那黑漆四方桌前。“钟大人,”盛栩舟让白朔把他昨日把自己关在房内写出来的草稿递过来,“皇上时至今日早朝也并未下令处置恒王……但我认为,想必他定已经知道流出数量最多的假银两就出自恒王名下的诚玉坊中…”
“所以这事必不可能是恒王做的,皇上此时还在引蛇出洞,恒王倒台,得益最多的是谁不言而喻,因此不论引到的是否是真正的蛇,皇上都不会因此处置了哪位皇子……最后也只不过给事件下个定论镇定惴惴不安的百姓罢了。”
盛栩舟起初思路还不大流畅,讲着讲着眼神中又带上了光,眉宇舒畅,脸颊的酒窝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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