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随盯着他沉默了半响,从他手中接过被涂画得密密麻麻的纸,仔细端详,说出来的却是:“小舟,写的竟还是瘦金体…”
盛栩舟气得咬牙,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他不能表露,回头瞪了一眼快要发笑的白朔,面上岿然不动:“钟大人…您认为我说的这些,可对?”
钟随像是很享受这样把盛栩舟逗到快要发作的过程,不过总算没再继续说下去,他敛了笑意,一转话头:“不错,但皇上并非不打算处置恒王…要想知道该会如何处置,你一会儿随我一道前去面圣。”
盛栩舟松一口气,钟随这回总算不打哑谜让自己在兄长和他之间做传话筒了,但他也不知皇帝这是在卖什么关子——一处疑问解了又来一处,真是日日不让自己太平。
他不好说诸如自己已经快要疲于应付这类的丧气话,想着即使说了钟随也不会似家里人般安慰他,又想起钟随刚说他时此笑非笑的脸:“写瘦金体又怎么了…钟大人别带偏见,我还能模仿别人的字迹呢,从前被罚抄写,我照大哥或是二哥的字迹起个头,后面他们帮我写完呈上去也没被发现过…”
钟随很给他面子地笑笑,恰有内监前来,说是陛下召见钟随。
盛栩舟不是第一次见皇帝,但还是第一次来御书房,心里不知钟随一会儿会让他说些什么,忐忑又带着些新奇。
他跪在钟随之后行礼,余光向上,看见皇上摆摆手让他们起来,站起来之后他目光也不敢乱飘,看见皇帝身后金丝楠木的博古架上摆放着精致非常的奇珍异宝,想感叹却思量这不是在家中那般随意的场合,半张的嘴又默默闭上……
皇帝仍是那副疏懒似没多少精气神的样子,开口嗓音听着有些低哑:“沅洛,假银两一案,调查如何了?”
“陛下,证据臣已如数呈上,”钟随拱手,“此案涉及皇子,恕臣不能擅自决定,还望陛下定夺。”
“嗯…”,皇帝似乎就在等钟随这句话,赶忙接上他的话继续说,“朕这个儿子真是,没法让朕省心!”
“虽已查至这数目最大的一笔假银两确是从诚玉坊传出,不过现下并未有证据指明是恒王殿下指使传出的,恒王繁忙,诚玉坊仅为其宫外一处产业,陛下可等我户部进一步调查……”
盛栩舟接到钟随一个眼色,上前半步站至钟随身侧,冲皇帝说道。
皇帝对他眯了眯眼睛,李德辉适时小声提醒:“陛下,这位是定国公三公子,如今也在户部。”
“是盛家的小公子啊,竟是都长这么大了…”皇帝眉目舒展些,正想再说什么,听见外头有人禀告,端王前来拜见。
来得真巧
盛栩舟与钟随对视一眼,往边上两步,看赵暄意气风发大步行至中央,匆匆忙忙行了一礼,又像赶着时间一样开口:“儿臣原是与五弟要一道来的,只是下了早朝,五弟才派了人来同儿臣说有事,儿臣只得独身前来,行至宫中又想起前几日新得的,想献给父皇的东珠摆件被落在府中了…又只得另差人去拿,才搞得这样匆忙…”
“难为你有心了,”皇帝脸上显出几分笑意,“倒是旬儿,整天不知道在忙什么,这些政务倒是忙到连入宫见见父皇的时间都无?”
他一掌拍在桌案上,赵暄讪讪地笑:“诚玉坊…父皇该也听说了,五弟恐是一时糊涂……五弟没工夫进宫,儿臣这个做哥哥替他说两句,父皇念他年纪尚小,还望宽恕一二…”
盛栩舟心里一声冷笑,只叹看这天家父子,演的又是哪一出,竟是不必外头的戏园子差。
他微微侧身想看钟随作何反应,见钟随上前对端王行礼:“三殿下有心,只是现下此案尚未定论,三殿下切莫忧心太过。”
赵旬脸色有些难看却碍于眼下情况无法发作,盛栩舟看他由晴转阴的脸色,差点没憋住笑。
钟随丢给他一个淡淡的眼神,盛栩舟怕自己真憋不住笑出声来,赶忙半低下头,又听皇帝话中有不满之意:“年纪尚小…朕看他现在能力可不小,有心打理他那些劳什子产业,偏偏连同兄弟来看望一下朕这个父亲的工夫都无……”
“传旨下去,禁足老五一月,朕非有心罚他,但也得让他反省一二才是,”皇帝似是不耐烦地摆摆手,目及赵暄刚呈上来的东珠摆件,语气又和缓了些,“都下去吧,暄儿若是有工夫,多去你弟弟那走动走动……户部那边,朕是相信沅洛的能力的,尽快调查便是…”
盛栩舟跟在钟随身后行礼告退,忽觉出御书房时被赵暄斜睨了一眼,回头却见赵暄早已移开视线,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愣在原地心里有些发怵,回过神来钟随已走出去不少,也不再多思考赵暄那一眼究竟何意,只加快脚步赶上钟随。
第6章
“钟大人今日,竟是带了小舟前去面圣”,盛栩舟从宫中回府,就听见母亲与柳姨娘这般交谈。
他无语扶额,想来是自己人还没回,这消息倒是先传回家了,只是稀里糊涂去御书房见了回皇帝,盛栩舟也没寻得机会直接问钟随是否暗中已成恒王麾下,想着自己回府时大哥也该回了,问大哥也是一样。
一道早早传回定国公府的消息还有陛下禁了恒王的足,盛栩舟不知赵旬作何反应,赵暄那张笑得得逞的脸自己可是看得真切,回府之后想起来还是心中一阵恶寒。
——他虽不似自家大哥与恒王同窗多年积攒下来的情谊,只是幼时进宫也与两位皇子都相处过,赵暄年纪稍长些,已是有些不耐烦与兄长和赵旬同处一处,更别说年纪还要小的盛栩舟,奈何赵旭在,赵暄大抵是怕若是自己离开,皇帝那边知道后会不满,即使冷着脸也不离开。
盛栩舟回忆起来自己当时也没有多少分辨人的能力,这会儿还觉得赵暄冷着脸吓人,等下次再有机会进宫赵暄上来同他搭话就又变得心无芥蒂地同人交往了,看不出赵暄怎会突然又不嫌自己年纪小了,也看不出赵暄的笑意后面已是将要发作的不耐烦。
定国公同盛翊后来都嘱咐过盛栩舟,再有机会进宫也切莫与端王走太近,盛栩舟虽不知为何也应下了,他本进宫的机会就不多,无非是跟着兄长父母遇上节日进宫拜见,后来母亲看他也紧,如今想来,赵暄竟是个从小心思就重的。
也难为他如此。赵旭只比赵暄大了半岁不到,比起汪皇后被陛下冷落,凝妃二十多年来不说最为得宠,也算荣宠不断了;加之后宫位分比凝妃更高的,除了汪皇后便只有定国公夫人的亲妹妹佟贵妃了,只是佟贵妃膝下连养子都无,他赵暄因着个嫡子的身份被先太子压了小二十年,赵旭薨了后大抵以为自己将将熬出头了,在早些年赵旬还未及冠也不会与他争了…
偏生等到赵旬也已及冠,两方分庭抗礼,在朝堂上争不出个上下还得装得兄弟和睦。
盛栩舟想着也唏嘘,皇家兄弟,若非是一位后妃养的算长在一块儿,剩下的之间,明明感情都淡漠的很,但在皇帝面前还得装出个亲近样。
不像他家,他占了盛翊书房里桌前那张刻了山水纹样的紫檀椅,盛翊很好脾气地坐在稍远些的圆椅上,见盛栩舟皱眉苦思好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大哥,此番陛下将恒王禁足,可有何应对?”
“能如何?自是听陛下旨意,在府中一月…”盛翊头也没抬。
显然这不是盛栩舟想要得到的答案,他试探着又问:“那不就是变相承认了假银两是自己做的?可我见今日钟随也分明是想为恒王说话的意思…大哥,你同钟随当真只是在宫中同做过伴读的关系,为何我看连二哥与他看着也是熟识的关系?”
盛翊反笑:“你倒不如直接问,钟随是否也同我和你二哥一样,是恒王一派…”
“啊…被看出来了,”盛栩舟一副被戳穿的样子,倒也不绕着圈儿迂回了,“是他昨日尽打些哑谜,我才发觉二哥竟与他也像老相识,只是为何不同我明说,今日本想直接问他,又没有寻得机会。”
盛翊走到他身边道:“我早知晓的,绥宁不入仕也罢,我同赵旬的关系迟早会连带上你的,不过你不必过多参与其中…朝堂凶险,暗箭难防,至于钟随……你只记得,他不会害你就是。”
盛翊说得隐晦,虽没直接点破,但盛栩舟还是意会,钟随与兄长之间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他点点头:“难怪…我第一日去户部报道时,钟随他便说我只把他也当自己兄长就是,还非央着我也喊他一声哥哥…”
“他倒是会占便宜!”盛翊也是刚听说的样子,显出几分讶异,“我不过让他切莫太过苛刻,多看顾着你、别让你惹事而已。”
承恩候府
候府不似定国公府般气派,虽还努力维持着候府的门头,却已显出日落西山之势。钟随回了自己院里,身后只跟了温离一人。
温离是钟随奶娘的儿子,从小和钟随长在一处。现在的侯夫人是续弦,钟随母亲去世后除了姐姐钟清,也就奶娘一家还是真心待他的。
书房的桌案上堆了些户部带回的公文,连盛栩舟随意涂画的那张纸都夹杂其中被拿了回来。
钟随看见,饶有兴致地又拿了那张纸翻看,盛栩舟字写得也算出挑,偏生爱写纨绔才喜欢用的瘦金体,温离说:“明明定国公世子和二公子都卓荦上京,竟是珠玉在前,木椟在后。世子也是,非把弟弟放在大人手下,这不是给大人徒增麻烦……”
“怎么会是麻烦,他这不是也看得出来吗,”钟随抬眼,不经意道,“多个弟弟有何不可,你可还记得,当初在宫里那会儿,盛翊就老提这个弟弟,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想还是先太子在时太平些,他赵暄再有怨言也翻不出浪来,哪像现在。”
温离接着他的话问:“那皇上就这么把恒王给禁了足,明明事情还未下定论…”
“他盛栩舟看不出来就算了,你竟也没想到,”钟随轻哼一声,话语之中带上了冷意,“皇上要的哪里是让我给他明明白白查出这事的始末,谁做的?不是赵暄便是赵旬,皇上心里能不清楚,他现在是重用我,我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条狗罢了,只是该做的样子还得做,对了,你明日替我准备套便服,我带盛栩舟去趟诚玉坊。”
温离点头:“所以,即使查不出来也没事,诚玉坊已经波及恒王,再寻个由头把火引到肖坤树头上,就可以把赵暄也给处置了…这样的话,朝中两方就还是平衡的。”
“你这回可说对了,他此番先是禁了恒王的足,后面就会给他一颗甜枣,”,钟随勾唇,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里不带任何感情,“谁让赵暄有肖坤树这个皇商好舅父,若是他母家不从商,哪有这么轻易就寻到和这案件的联系,让皇帝动了这样的心思。偏偏也就他还看不出来,真以为自己得了皇帝青眼,太子之位唾手可得了?”
“要真说起来,这生在皇家也没盛栩舟命好,全家都护着他一个,若是哪天像赵暄一样不清醒,也有得人把他拉回来,”钟随一松手,轻飘飘一张纸就落在地上,他冷冷吐出两字,也不知是在指谁,“蠢货。”
第7章
盛栩舟难得见穿常服的钟随,皦玉色袍子,衬得脸色也如珠玉润白,盛栩舟站他身侧,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钟随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过是换了身常服,倒也不必做这表情。”
“咳,只是未见大人穿过,大人不穿官服看着才让我有些,其实大人年纪与我差不了多少的实感…”,盛栩舟一身水青色,嫩得像地里刚长出来的小葱,被他这样一说,别开视线,脸上神色也带上了不自然。
他扯开话题:“大人,这回去诚玉坊,可是已经有了什么目标?”
“不,”钟随摇头,“只是陛下愿意看,我们就做给他看的罢了……你看不出来就算,你兄长竟也未和你提起?虽说陛下因为假银两出自诚玉坊禁了恒王的足,也不代表这事儿就是恒王做的。我们前去调查一番,也算为恒王洗清嫌疑,顺便引把火到端王身上。”
盛栩舟点了点头不作声,但他心想,钟随还是第一回这样心平气和地同他解释这么多,先前不是说一半留一半让自己回家问兄长,就是话语之间总带着些不耐烦却又不得不和自己交流的情绪在。
——论聪明,他自是比不过钟随和自家兄长的,但咸鱼的自我修养,就是无论放到何种水域之中都可以好好存活下来。盛栩舟自己心里对钟随尚有嫌怨之意,本就没指望钟随能有几分真心待自己,被他话里话外嘲弄愚钝也只当听不见罢了,如今钟随竟也肯“纡尊降贵”同他解释上几句了。
……大抵,是今日钟随心情不错的缘故吧。
盛栩舟不禁有些理亏心虚,钟随都已经开始耐心待他了,自己也应该尽早对钟随放下成见,往后钟随若是再明里暗里说自己不好,说不定只是他不似家人那般事事顺着自己,毕竟谁想要一个事事靠点破,自己却悟不出来的手下?
况且,钟随今日穿得真好看,盛栩舟自见到他就忍不住多看两眼。
钟随一袭白衣配白玉玲珑腰佩,不是先前自己见过那块双鱼纹的,和自己那块倒更加像一些,都是云纹的,衬得他皮肤更加白皙。
盛翊爱练武,整日整日的晒过早已脱离了白的范围;盛绥宁一练武就犯懒,寻个由头躲在屋内不爱出门,脸色带些苍白。碰见钟随的事,盛栩舟都下意识会和自己两位哥哥比较,只发觉和他们两个都不一样,钟随面色如玉,却没有少见日光的孱弱之感,配上他一双狐狸眼,若是仔细算算…也是在上京数一数二的。
他心里还在想,要是钟随开口也似他长相这般无害就好了,钟随转头唤他:“怎么站在原地不动,进去了。”
他也不知自己竟被盛栩舟在心里一顿编排,连原先对自己的印象都有所改观,天知道他只是见盛栩舟一副第一次来没见过世面的可怜样儿,多搭理了他几句罢了。
盛栩舟赶紧跟上,越飘越远的思绪收回。
诚玉坊闻名上京,只是盛栩舟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赌坊,不由觉得兴奋又新奇,他恐出声会惊动旁人,对来调查假银两一事也不利,抿着嘴唇,只眼睛向着四处瞟,看那描了金的雕花梁、花纹精细的香炉里浮动出满屋的幽香,连小厮端上的茶品质也是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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